第一节 夏安民
天阳179年,河东郡,洪洞县。
颐养天年的大将军赵无缺,已经数年未曾安睡片刻。
“小月,去,换一盆干净的水来,老爷我要洗手。”
足足二三十斤的青铜大盆,几个身着绿袍的奴婢提着木桶,朝里面倒下去清澈的井水。
这些水都是门外的军汉们从大槐树下的龙井中现取的。
“老爷,水,水好了。”
满身甲胄的赵无缺快步走过来,甲胄撞击的叮当作响。
他皱着鼻子,双手握成半拳状,伸手在铜盆之中。
冰凉的井水翻滚着,他滑动了三四下手。
“快,快给老爷换水!”
一个鸭蛋脸的丫头快速将铜盆里的水倒掉,身后拎着木桶的奴婢就又给倒满了。
赵无缺的眼中,满盆都是鲜红的血水,双手比先前干净了太多。
刺鼻的血腥味,还在鼻尖上萦绕流动。
当年抢夺霸王尸体的画面,竟然越是想要忘掉,越是清晰到每一根毫毛,每一滴鲜血都被放大无数倍,烙印在骨髓神魂之中。
“老爷,顺天府尹来访。”
“快,去中堂。不,等一等,给我安排四百甲士,他们要来杀我了,一定是他们。”
赵志胜,赵志坚两人无奈的看着满身甲胄的父亲,一挥手四百刀斧手掩藏在了夹墙之中。
四百个精装的汉子悄无声息的消失在大堂的夹壁之中。
“赵老丞相一向可好?”
顺天府尹是朝中赵大官人的门生,这次托这层关系当上的府尹,所以路过河东,岂能不顺路拜访。
只是赵老爷子身着重甲,出现在大堂上,一股肃杀威严之感,扑面而来。
顺天府尹夏安民两条小腿颤抖不已,双拳紧紧攥着,不敢动弹。
铿锵的铁甲刮擦着巨石铺就的地面,一路火星带闪电。
“哦,你是顺天府新上任的夏大人?”
老人沧桑而沙哑的声音响起,夏安民只觉得脊背上的汗毛陡然炸开,戳的衣服向外一抖,生出一股子阴风。
冷汗止不住的冒。
人说赵家龙潭虎穴,果真如此啊!!
这对面哪里是什么老丞相,这是一只随时会择人而噬的老虎啊!!
夏安民眼神低垂,竟然忘记了回话。
“哼!”
老人双手朝着梨花大椅上一顿,恍如炸雷一般。
此时身后花红柳绿的几个奴婢端来了茶水,糕点和水果。
一张朱红色托盘上,绢布包裹着几十两碎银,一卷书,一柄剑。
“小的夏安民,师从赵大学士,如今蒙阴赵家福泽,得陛下信任,去顺天府任职。”
夏安民迅速平复了内心的情绪,将数月来所做的文书流程仔细背诵下来。
只是其中顺序颠倒,心存愧疚。
话已出口入他耳,悔已晚了。
“后生叩拜赵老!!”
夏安民听见铁甲争鸣声不绝于耳,心中大骇,忍不住双膝着地,跪倒在了尘埃里。
谁能相信,这堂堂顺天府尹,拜会赵家第一面,就如丧家之犬垂尾要怜。
恰此时,赵志坚一步跨入大堂,快速跪倒在地,将夏安民一把扶起。
“夏兄受惊了,家父年事已高,行为怪异,还请包涵!”
赵志坚将夏安民拉至一旁时,奴婢一群已经簇拥着赵无缺大人转入后堂,巨大的金盆里换上了清晨的井水,他哆嗦着将一双满是老年斑的手伸进去,使劲搓洗。
血污扩散开来,腥臭扑鼻。
“霸王啊霸王,天下武侯谁人不亏欠你?为何独独找我啊!!”
老人仰天长啸,声音层层叠叠,震的瓦釜齐鸣。
厅中正和赵志坚喝茶聊天的夏安民心中又是一惊,这声音,恍如猛虎震谷,让他坐立不安。
不行,我得赶紧离开赵府。
从高祖到文帝,影帝,孝帝已经百年有余,海清河晏。
开国王侯,此时有了凋敝之象。
原来的分封诸侯和皇城控制的区域泾渭分明不说,中央一直推行的郡县制度,也有了新气象。现在的顺天府尹,就是在皇城控制区域和郡县制的中间地带上,生生插进去一个铆钉。
华夏十九州,派出去十三个州牧,直接为皇帝任免。
有检查郡守和县守的权力不说,更要命的是,可以统摄军权。
河东郡,怕是要变天了。
赵志坚并无大哥赵志胜的领军才能,也不能像赵大学士一样饱读诗书,只能在赵家府上尽孝,专门做一些王侯家的走动。
“赵将军,如今天下不比从前,赵老丞相告病回乡,这么多年也是毫无起色,恐怕有心人罗织罪名,覆灭一门啊!”
夏安民看着赵家送给自己的金剑,孤本经书,忧心忡忡的说着。
赵志坚一直以来都只在担心父亲的身体,在外面寻找郎中也会听见各种风言风语,上次去齐国找公乘家时,半路就遇到了一个狂徒,打了自己几个耳光,还抢了盘缠。
那小子说他手中有我们赵家造反的证据,哪天惹他不高兴,就让我们全部上断头台。
赵志坚本来性子懦弱沉稳,倒也没把这些银两和脸面当个数,谁知道回家后,下面的小厮告诉了哥哥赵志胜,大哥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带着四五十人摸到那座山头,却被一个路过的洛阳游侠摆平了这件事。
那小子跪地发誓,自己纯粹是胡言乱语,毫无根据。
现在夏安平这么一说,赵志坚是全身一抖,这种事情,真的是毫无办法了。
大哥一直觉得父亲劳苦功高,当今圣上却压根不把赵家当一回事,言语中有些破绽是在所难免。要不是老三在朝廷中维持着,恐怕家里早已不是现在的样子了。
老四不像老大这么冲动,也不如老三那般城府,确实傲气最重,最像父亲用兵如神的,将来赵家的希望,可能落在他身上了。
只不过,三哥给他安排了一个去处,现在几乎没人知道赵家还有个老四。
赵志胜听夏安民如此一说,心思电转,起座俯身下拜,跪倒在地。
“安民,救我赵家!”
赵志胜自从上次回家,就开始将家里的资金逐步聚集,合理分配。
这个世界,什么都不管用,除了钱财。
有钱财傍身,死了也可以重生。
“当今圣上,少年英雄,美人这一关我们可能掺和不上,不过和平阳侯家关系大可以拉拢。”
夏安民抿了一口茶水,手指头敲击着桌面,缓缓道出。
“这一招,确实能解决远虑,只是如今火烧眉毛,安民切不可推托应付,若是眼前过不得关去,其余都是徒劳!!安民救我赵家。”
俯身倒地的赵志坚此时脑中轰鸣不已,这一招,三哥早就安排自己在做。
而且,除了三哥,谁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夏安民旷世奇才,竟然一语道破,看来三哥说他捡了一个宝贝,所言非虚。
“眼前,呵呵,眼前将军不是做的很好吗?和陈公子的交情,经营这数十年,凡他所需,无不应允,凡他所爱,任他自取。赵老丞相的命,是无忧了。”
陈志坚双臂触地,全身冒出冷汗。
他之所以和陈公子有莫逆之交,那是一场意外,纯属意外。
而陈公子是谁,他其实一无所知。
“实话告诉安民,陈公子相识莫逆,但对其家庭身份一无所知,家父的情况,也极少透露。”
陈志坚抬头看了看夏安民的位子,半天并无动静。
等他起来时,桌子上留着一张草纸,上面写着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八个字铁钩银画,力透纸背。
陈志坚伸手将草纸握在手里,准备一把撕碎,却又觉得这些字真的是好看。
他将草纸握在手里,朝着门外走去。
平阳侯镇守的龙城,有一个名闻华夏的景观,大夏碑林。
那里的人,似乎有人能将这些字刻下来。
赵老丞相还在后堂洗手,呐喊,赵志胜还带着愤懑不得志的情绪训练着府中一千五百亲兵。分成早中晚四个时辰一班轮流换防,保护赵老丞相。
“一定是他们派人,要来杀我,杀他们!!”
夏安民坐上马车,踩着夕阳拉长的影子离开赵家的时候,还隐约能听到老丞相的怒吼。
对于远在千里外的庙堂上,每个人的心里,似乎都藏着一个怒吼的灵魂。
他们全身甲胄,武装到牙齿,一边怒吼着杀人,一边愁苦的洗手,一刻也不得闲。
人在红尘里,谁能又清闲呢?除非是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