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谋家必牵之人
及至午时,林氏父子入狱刑部的消息,便在炽焰城传开。
为方便百姓了解这对儿父子的罪恶,许多酒楼茶馆,纷纷开始说讲开来。
某些人,也开始逐渐向外披露他们查探日久的秘闻。
刑部牢房。
或许是看在聆风郡主的薄面上,林凯父子午饭竟然合在同桌。
牢房倒是没减规格,仍是上回那应有尽有,一应俱全的套间。唯一对此新奇的,大概只有紫烟了。
她虽非普通歌女舞女,却也未曾深入过这刑部的大牢,果真大开眼界。
桌上林楚凡还不忘抖机灵,问紫烟讨了一枚银币,挨个碗碟里试过,才让众人入口。
林凯嘲笑道,“收起你的小聪明吧。若真有此心,你我父子哪还有机会入得此处?”
林楚凡不以为意,先将自己灌了个水饱。
他吐了一上午的唾沫,嗓子都快冒烟。还不忘将一些明显量大的菜,分给熊哥一些,感念它脱困就来看望自己。
楚凡嘴里嘟囔着,“你还知道说我。为啥堂上过审,就我一个人听他们三个乱叫?每次问我事情,前面都会加一句,你已经招认了。老头子,你招认啥了?咱们家在碎冰城经营多年,不说劳苦功高,至少也是中规中矩吧。你咋啥罪名都敢认呢?”
林凯倒是沉得住气,盯着林楚凡看了许久,才默默转眼瞥了一下无梦。
林凯摇头道,“这次的事情,本就是朝你们俩去的。我认与不认,并无区别。既是如此,我又何必非要过堂,丢这老脸呢?我知道你的性子,即便是做下错事,只要没好处,打死你都不会认的。那就留给你们吵吧!”
您说得可真有道理!
林楚凡表示无语,狠狠对着满桌吃食下口。
无梦却是浅尝辄止,很快便停了杯箸,“可有什么消息,需要我带给师姐么?”
林凯闻言先是一愣,接着好一会儿沉吟,终究摇了摇头,“不必!她见事比我拎得清。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随着这句莫名其妙的话语,餐桌渐渐沉默,最终归于寂静。
饭后,无梦将林楚凡送回自己的牢房,却迟迟没有走出。
冰熊伸出大脑袋,好奇地朝里观望,却被无梦用风刃破了出去。
『这点儿厚度的门板,岂能瞒得住我?』
冰熊聚灵于耳,窃听内里的声响。它倒也没有坏心思,只是纯粹的好奇。
紫烟其实也很好奇,奈何没那本事,只能羡慕看着冰熊支棱起来的双耳。
无梦轻声道,“北地有回音了。冰岚之事,暂且搁置,并不深究;另外,他那职责暂归于我,作为代价,我们的事情要提前。”
林楚凡不解其意,“我们?我们什么事儿?我家里还有三,哦不,两个奴隶,也不知够也不够?”
无梦看着这个她一手调教,如今隐隐有些青出于蓝的师侄,好一阵无奈。
也不知他真没想到,还是装傻充愣。为了一个罗绮,冰岚都没了;我若逼迫太紧,反而不美。终归,我也是不愿的吧。
无梦转身即走,“你好生休息,我去前堂旁听他们审案了。”
林楚凡听闻,一个翻身从榻上跃起,“我不在,他们审得什么案?老头子不是早早招认了么。”
无梦斜眼看他,“你们父子一案,冰岚身死则是另外一案。”
楚凡恍然,“哦!师叔带我同去吧,我也是冰岚一案的旁证,必须与雷引对簿公堂!”
无梦拿他没办法,又原封不动领了出来。
二人行至正堂门外,无梦好气又好笑。
这两个家伙,言辞语气竟然如出一辙,可见是一对儿骗子!
雷引咆哮着,“我不服!国主分明下旨,说你刑部要两案并审,不得有误。凭什么揪着冰岚之死不放?我申请先审碎冰城旧案,要揪出贪赃枉法的国之蠹虫!”
林楚凡此时也是一懵,这前半段听着好熟悉啊!分明是自己上午说过的话。
二人进得内堂,立即引起众人关注。
如若仅有一个聆风郡主,携带两个怪异的跟班,也还罢了。如今多了临案的嫌疑人之一——林楚凡,就显得不那么正常。
立即有人反对,“郡主这是何意?父王有令郡主旁听,可未曾言此人可以共享此令谕!”
洛云吵了一整个上午,也就适才这句,颇合两位尚书的心意。故而一言不发,同等聆风下文。
林楚凡坏笑道,“诸位大人勿要担忧。小子林楚凡,在此见过诸位!
听闻过了午时,即审理冰岚枉死之案。小子作为他生前同桌共饮的好酒,哦不,是好友,特来此处作证,以维护我炎国律法之威严,明正典刑!”
陈、荆二位交换眼色,都觉得林楚凡肚子里没憋什么好屁!
他无辜的时候,喊得声音大,说的话也难听。如今这般文绉绉的,必然所图非小。
不待他二人决断,那边的两位直接将案件定性了。
雷引急道,“好啊!你还敢在老夫面前出现!昨夜我在牢中反复思量,缘何你对冰岚的尸体如此熟悉,甚至堪比仵作。如今看来,冰岚之死,与你也脱不开干系!否则怎么会如此之巧,就在你被困之地,出现了冰岚尸身?”
洛云见状帮腔道,“雷司御所言不错!你林楚凡可算是自投罗网。本殿看你不像什么人证,反而有杀人凶手的嫌疑!”
林楚凡不管二人胡说,随无梦走向边缘座位。
他途中惊觉,自己身份不便离场入座,索性贴着书记官的桌角,半倚半坐,暗暗消起食来。
“啪!”
见林楚凡视若无睹,充耳不闻,洛云自然不可让他太过顺遂。
他这惊堂木,还是午时与官差讨要的。此时陡然一拍,反而吓了两位尚书一跳,却又没奈何,这位爷他们二人也不可轻易吃罪。
洛云怒,“林楚凡!本殿问你为何不答?你如此狷狂,可定藐视公堂之罪。来人,动刑!”
林楚凡本欲打个盹,顺便听听这些人如何盘问雷引,也刺探一些案情,提前自保。
谁知竟还被攀扯了什么动刑的罪名?
他一下就精神了!
林楚凡嗖得一下,钻入书记官的桌底,披着桌帘向外张望。
他嘴里还不闲着,“大王子,你这是滥用私刑。上午郡主已提点过,奈何你没个记性。你不过是身份尊崇,在朝内却并无官职。二位尚书当面,你凭什么对我非打即骂?
再者,此时乃是雷引受审。我若不来,你又去打谁?奉劝你本分些,别给自己找不自在,当心国主惩治于你。”
洛云被噎得难受,刚要发作怒气,却看到聆风郡主正在关注此间之事。
洛云瞬间收敛情绪,再次变得云淡风轻起来。仿佛适才问话与动怒的人都不是他。
两位尚书也适时将话接了过去。此乃审案时件,不可能任由几个年轻人胡闹下去。
荆腾主审,“雷引,本官问你。翠衣巷走水之夜,你缘何早早到了临街现场,并引衙役将周遭道路阻绝,令内外不得通行?”
雷引跪倒在地,脑海中还在回想适才在场众人的言辞,企图从中找出脱困之法。
他垂头道,“回尚书大人。当日下官本在御灵司内当值,接到百姓密报,言翠衣巷恐有人蓄意纵火。
下官恐此事成真,为免火势祸乱都城,殃及百姓,这才急匆匆引人前去勘探。
果不其然,竟真的走水。下官临阵失措,忘记携带水龙,这才就地隔绝内外,防止火势蔓延。”
他一番话说得言辞恳切,若非惦念当夜那一脚,林楚凡都快信以为真。
两位尚书倒也觉得,他这个说法合情理,便欲听取,继续审理其他。
奈何王子不作美,此时又有话说,“哦?雷司御所言密报,不知详情如何?又是何人密报?”
那雷引也是个滚刀肉,竟然也不顾刑部尚书的脸色,自顾与洛云王子一唱一和,演了起来。
雷引正色道,“何人所报已然无所查找。然,当日接到的密信,我御灵司有所留存。其言,‘城中某王氏家主,不满其子流连青楼,不思婚娶。遂起歹心,欲借火势谋害该女子于翠衣巷中’。这才有了之后的事情。”
洛云笑道,“这倒也奇了!不知哪家的公子如此不肖,引得其父筹谋如斯。可知这对儿苦命鸳鸯之性名否?”
林楚凡越听越觉得耳熟,想起紫烟‘生前’所言,遂忍不住从桌下钻出,偷眼向郡主座位瞄去。
但见紫烟垂首,乱发遮面,不见形容。
雷引渐入佳境,“此事,下官尚未来得及仔细查证。然而,却有了大概人选。若密信所言不错,多半便是城内王氏一族的庶子——齐鸣渊。他倾慕的女子,便是翠衣巷的花魁——晴雨姑娘。”
雷引说及‘花魁’二字时,还有意无意扭头看向林楚凡这边。
倒是吓了他好一大跳!
他本跪着,这斜眼看去,正得见紫烟真容。雷引顿觉惊惧,连下文都忘记如何说话。
洛云颇为得意,“既是如此,便也简单。本殿提议,传齐鸣渊、晴雨前来对峙,以查证雷司御所言真伪。不知二位尚书大人,以为如何?”
洛云王子忽然变得守礼起来,弄得众人有些不适应。
也不知他有意无意,卷宗里明明写着,晴雨于火场之内困死。
此事荆腾是知晓的,然而他不确定雷引所言,故而宁愿传了齐鸣渊前来问询。
这便有了短暂的休堂。
林楚凡虽无正经身份,却借着冰熊伟岸的身躯有了‘座位’。
他仰躺在熊哥身上,喝着紫烟从郡主桌上讨来的茶水,一时也颇为自得。
不回牢房也能休息,说不定待会儿还能看场好戏。
经由端茶倒水的间隙,主仆二人交换了下眼色,彼此心照。
没过多久,一身黑衣麻服的齐鸣渊,满面沧桑,披头散发地被带了进来。
紫烟见了一惊,险些摔破杯盏。幸而林楚凡手快,忍着热烫接了过去,狠瞪了她一眼,这才作罢。
齐鸣渊这副模样,倒是颇为惹人同情。都知道他眷侣新亡,此番聊做孝服也无不可。
众人有意善待于他,他却犹不满足。待见了惬意小憩的林楚凡,他枯槁的面容忽然变得狰狞,怒嚎一声便飞扑过来。
林楚凡被他吓了一跳。有心给他一脚,又担心紫烟心里委屈,便硬生生倚躺在熊哥身侧未动。
还好,堂上衙役不是摆设,及时取过长棍,将那神色癫狂的齐鸣渊隔架开来。
齐鸣渊挣脱不得,只剩一张嘴,“无耻小人!卑鄙!下流!林楚凡,你不得好死!”
面对诸如此类的辱骂,林楚凡早已听得耳朵起茧子。他不忍心太过刺激这个受害人,否则定要嬉皮笑脸嘲讽一遭。
“啪!”
洛云这惊堂木,倒是敲得愈发纯熟了,“大胆齐鸣渊!你以为这是何处?岂容你在此放肆!若再不知收敛,本殿便要治你一个藐视公堂的罪名。”
林楚凡听闻,好一番抓耳挠腮。这位爷估计也不知道别的罪名,翻来覆去揪着一个罪名安排。
洛云怒道,“本殿问你。城内风传,你父亲王老先生,不满你流连青楼,不思婚娶,确有其事否?”
齐鸣渊声音嘶哑,“确有其事。草民流连青楼不假,却非不思婚娶,只是心……”
洛云并无心思听他落索,“本殿再问你。你父亲欲令你回心转意,有意在翠衣巷纵火,伺机谋害你那位红颜知己,确有其事否?”
齐鸣渊一惊,“绝无此事!还望殿下明察。那不过是家父一时气愤之言,尚未流出家宅后院,如何能是确有其事?”
洛云反而一笑,“哦?这倒奇了。雷引说接到密报,你父欲纵火翠衣巷,才去救火的;你却说并无此事。你二人究竟是谁扯谎?速速招来,免得受那皮肉之苦。”
接下来的一幕,令林楚凡大开眼界。
也不知出于什么考量,齐、雷二人,竟然当堂吵嚷起来。搞得刑部大堂如同菜市场一般,乱哄哄,乌糟糟。
堂前几位大人,仿若有意放人,竟还各自品起茶来。
俄而,二人争吵暂歇,仿若达成某种共识,推出雷引向堂上回话。
雷引跪倒行礼,“诸位大人容禀。经过下官与齐鸣渊详细推敲,大抵是齐父确有一时气愤之言出口,并未决心付诸行动;不料被家丁亦或侍女旁听了去,这才传出风声,也才有了御灵司收到的举报之言。”
众人听了,相互交流几句,也觉得有这种可能,便暂且记下。
王子笑道,“这倒是奇怪!如若不是齐父命人纵火,那这翠衣巷又是如何酿成如此惨剧的呢?”
“是他!”
洛云之言,仿若一个引子,如同投入热油锅的一粒葱花,溅起滔天沫浪。
齐鸣渊咆哮起来,“是林楚凡谋划了这一切!他刻意邀约冰岚宴饮,却将客房排在了晴雨楼上。他蓄谋诛杀冰岚,却是不好留下太多口实,便只好营造火灾假象,用以掩盖他丑陋的嘴脸与罪恶的行径。还请诸位大人明察!亦请郡主三思,以免被小人所骗。”
真厉害!
什么事儿最终,都能从我林楚凡身上走一遭。不得不说,你们猜的可真准!
林楚凡抬手揉捏眉心,装作一副被冤枉的样子,实则是真的头痛。这么多罪名与嫌疑,他都快有些记不清了。
洛云很是心急,“林楚凡,你有何话说!”
或许他也想沉稳,只是某人当面,他沉稳不下来。
林楚凡平静道,“两位大人容禀。下午主审乃是冰岚命陨一案,主要嫌疑人乃是犯官雷引。
如若随意拉扯一个人证进来,都可以为其脱罪,乃至将罪责横加到草民身上,请恕小子难以遵从!
再者,在下本是以人证身份过堂,怎能未审先罪?更兼,此案另有郡主旁听。”
有了雷引珠玉在前,林楚凡也不好再如前次那般狂傲,老老实实跪倒在……冰熊身后?鬼知道他是真跪了还是装的!
荆腾接过审理道,“此事暂且记下,容后再议。雷引,当日火起之夜,有人曾目睹,你将两位跳窗逃离之人,以重脚踢回火场。你作何解释?”
雷引垂头丧气,“回尚书大人。其时火焰肆虐,光影斑驳,下官唯恐纵火的嫌犯走脱,这才略做阻拦。
另外,也是担心有人慌不择路,从高处跌落,难免坠地而亡,这才有了送还二楼的想法。
其时紧急,便不由自主地动了手,后悔已然不及。”
这对答不慢,显然早有腹稿的。
林楚凡觉得这里有大文章可做,“雷大人救人于水火的办法,就是将冒险逃离火场的人踢回火灾的根源,火势最凶、最猛的区域么?
那还真是救了不少人呢!
我甚至怀疑,晴雨姑娘的房间门窗紧闭,也是你为了保护二楼的才子佳人,特意上锁,以免其坠楼身亡。”
雷引面露狰狞,“胡说八道!我几时去过晴雨房内?她门窗乃是从内侧锁住,与外界何干?”
林楚凡气得一笑,“雷大人这不是挺清楚的么?还知道晴雨房间的门窗从内反锁,你不去怎会知晓如此清楚?”
雷引低头沉吟,“老夫不曾去过!彼时老夫拦截凶徒,从窗口踢入两个贼人,听窗声破碎清脆,想必是从内侧上了锁的。”
林楚凡半信半疑,“这倒是耳力精深!从破碎声清脆,听出上锁我可以相信。可是听得出内外锁的区别,请恕晚辈不敢苟同。
两位尚书大人,小子斗胆,请提供两处与翠衣巷结构类似的阁楼带窗,晚辈有心试雷大人一试。看他能否真的听出内外……”
“啪!”
洛云似乎有意遮掩,“林楚凡你大胆!谁人允许你咆哮公堂?来人,掌嘴。”
林楚凡吓了一跳,怎么又掌嘴,“且慢!老……咳咳,我不服!凭什么齐鸣渊与雷引就可以当堂串供?我作为人证,与雷引对峙的资格都没有么?这不公平!”
荆腾的老眼一抖,黑脸更加漆黑的几分。
当街串供?这小子还真是张口就来啊!这万一传到国主耳中,岂非要遭殃?
荆腾喝止了众人,“咳咳,肃静!雷引,老夫问你,当日你踢脚将人送入火情更重的区域,可曾听得真切,确定是从哪一面上的锁么?”
雷引心下一惊,仔细咀嚼了一番尚书所言,顿感侥幸,“回大人。下官当日只顾着拦截匪徒,门窗之事,听得不太真切,故而不敢确定。”
林楚凡面无表情,扭头向堂上看了一眼。
荆腾似有所觉,阴鸷的目光逆向扫来。
林楚凡略微凝了一个呼吸,突然扯出一个笑脸来。
荆腾见状,也阴不下去,“既是如此,雷司御谋害冰岚一事,子虚乌有;阻拦一脚也不过事出有因。即刻起,恢复雷引御灵司首官之职。冰岚身份特殊,此案由刑部下发至御灵司,责令雷引尽快侦破。郡主以为然否?”
荆尚书惊堂木高高举起,却又轻飘飘放下。
他三言两语,便将雷引从此间摘了出去,还将冰岚之死下派到御灵司,其意不言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