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观星佐酒
月黑风高夜,之风别院后园。
石桥重修如旧,桥上设矮桌,桌旁停轮椅,椅内中空。
林楚凡身裹黑色披风席地而坐。
举杯轻吸一口,缓缓咽下。抬目望天,一片漆黑中,几颗星辰散落。桥下水声呜咽,似被夜风吹散。
忽闻衣袂飘空,猎猎作响。
一道雪白倩影闪现桥上,面纱轻摇,青丝飞舞。唯腰间短剑静悬,比夜色更黑。
四顾低头,盘膝坐于桌边。自斟自饮,咕咚咽下。
长叹一声,“罗绮竟对你言听计从!宠得不着边际,难怪楚夕不喜。你本不宜饮酒,更何况有新伤未愈。”
林楚凡置若罔闻,呆愣望天。
直过了茶盏时间,缓缓低头,从桌上捏起坚果吃食,“师叔闭关,仍对别院事了如指掌。属实高深莫测。”
无梦恼他装腔作势,刻意不理。
自顾饮食,更将长歌抽出,迎着夜风反复端详。俨然那剑身之上刻下某种绝世功法一般。
林楚凡自讨没趣,偷偷撇嘴,饮尽杯中酒,复举胖头,凝望星辰。
无梦沉吟半晌,“听你谈及耀阳三关,心有所感。恰逢冥蝶新饲,强敌来犯,战后略有启发。今后,不必担忧杀气失控。听火苗说,你们路遇冰魔遗孤当街寻仇?”
林楚凡闻言,收回观星眼,捏起几颗杏仁入口。
忍着苦味,边吃边说,“谈不上遗孤。许是封千里的门徒,冰箭凝得比我强太多,只是修为差点儿。”
细细咀嚼一会儿,复言道,“当初那件事儿,只有我们几人知道。如何泄露给冰魔弟子了?已时隔一年有余,他们即便寻仇,也没必要舍近求远吧。”
无梦面纱轻点,饮酒一杯,“其实,还有一人,比我们更早知道此事。”
楚凡灵机一动,“雇佣冰魔出手之人!可惜了,老头子不愿直言。否则,咱们早两年就知道这人了。”
忽有所感,忙捂住心口,皱眉抽搐一阵。
无梦慌了神,罗绮不在,只能她上手。越过桌案,飞速点住楚凡胸几处穴位,压低气血流速。
抱怨道,“怎不见罗绮陪你?明知不能饮酒,却来自讨苦吃!”
林楚凡苦着脸呻吟,“谢师叔援手。罗绮回红袖馆有事儿。我这是偷偷体验毒性,预先熟悉一下。免得将来毒发时不知所措,被人乘虚而入。”
无梦恶狠狠地揉搓一番手下肉乎乎的脑袋,“合着你偷偷喝酒还有理有据?”
短发比韭菜叶更窄一丝,手感颇为玄妙。许是饮酒之故,忍不住多揉了会儿。
训诫道,“不遵医嘱,你还有理?体验出什么了。”
林楚凡几经扭转,终于逃离魔掌。
端起空杯凝神细视,“十年陈,饮此七杯,便会毒发。”
无梦暗翻白眼,剑鞘戳着酒壶把手,“酒不错,剩下归我!”
转身欲走,复又折回,“师姐传讯,一月之后参加秋围。她嘱咐你,近日不要外出,莫要再添新伤。”
楚凡放下空杯,有气无力道,“喝可以,别外传哦。我从熊宝坛子里偷的,必然不错。恐怕再过半月便要入冬。一个月之后何来秋围?”
回首望去,斯人不复。
无梦不知何时走远,仍听得见楚凡嘀咕,回了句,“国主说是秋围,谁敢言冷?”
次日一早,罗绮带回消息。
当众言道,“笔墨山新派了一位司学,修为比宛天华只高不低,月内即将就任。若对方发难,我们如何应对?”
林楚凡大摇其头,“发什么难?前任司学,连带随侍与弟子,哪有一个老老实实死在书斋的?不是自裁,就是在自裁的路上。
到时候全推给御灵司。笔墨山真有本事,问国主要人去。再者,国主任命的旨意尚未颁发,谁说他是司学的?”
无梦闻言点头。
青禾公主深以为然,“对,咱就这么干!我还没追究他们烧我屋子呢。回去告诉父王,封个侍女做司学,让那灵阳高手羞臊一番,琢磨傲气。”
罗绮见笔墨山之事揭过,心下稍安,“神谕教派出一位特使追查宛天华之死。坊间谣传,神谕教作案;也有说王室所为;更有甚者,言说之风别院暗下毒手。那人已在路上,月内将至。”
噗嗤!
洛青禾笑言,“笔墨山死了弟子;炎国死了官员;却要神谕教追查真凶,真够讽刺的。”
林楚凡眼珠一转,追问道,“不必惊慌。别以为是追查死因的。他们应是想方设法证明,并非神谕教所为而已。至于黑锅丢给谁,还不都一样,与我们无关。”
罗绮见楚凡眼色,安静说道,“第三件。有人造谣三王子于之风别院遇刺,乃郡主指使雪域所为。洛宣未曾承认,却也没否认,暧昧难明。”
室内陡然一静。
洛青禾当先发作,“岂有此理!我一会儿去找三哥,让他出面澄清。分明是他自己门客叛变,怎会与郡主姐姐有关?这些人造谣怎么不讲证据的!”
林楚凡觉得好笑,“都说是造谣了,还讲什么证据!洛宣那边不用去。你那三哥,戏排得好,演得更好。这等小事儿,自有国主明察,何必叨扰那位戏剧大家。”
砰!
洛青禾拍案而起,“林三胖,你什么意思!”
一掌之力,震落一套白瓷茶具,四碟茶点坚果,滚落满地。
林楚凡胖脸一横,“字面意思。你兄长什么样,你不知道?”
眼见二人吵架,罗绮心思急转。
忙将一条私密消息,当做正事公开,“还有第四,翠衣巷晴雨姑娘请楚凡过府一叙。”
公主殿下听闻,小腰一叉,面带冷笑,使劲儿扬起俏脸,“过府?过哪个府?林府,还是翠衣巷闺房?看不出啊,你胖乎乎的,挺招女人喜欢。一个两个的,急着招你做入幕之宾。”
罗绮脸色红白转换,一言不发。默默退到楚凡身后,握紧轮椅扶手。
楚凡眉头皱起,脸色转冷。
楚夕见事不妙,掐熊宝一把。
嗷!
冰熊人立而起,仰天长啸。
『这丫头,下手真重。』
众人以为敌袭,夺门而出,纷纷飞檐走壁,巡视开来。
过了茶盏时间,依然风平浪静。但闻鸟鸣清脆,叽叽喳喳。
此事不了了之。
三日之后的晌午,晴空万里。北风清寒,微微吹拂。
马车自之风别院而出,一路向红袖馆方向缓行。
林飞一副书生扮相,头插若羽,短发收束于顶。怀抱破冰棍,环视四周。
车内,罗绮挽着楚凡手臂,“晴雨姑娘有事找你,带我作甚?”
话虽如此,全无起身退走之意。
楚凡摇头,“翠衣巷已成是非之地,不去也罢。将她请到‘相思’吃豆花。带着你,自然是保护我的。我可是伤员!”
罗绮嗔怪道,“少蒙我!懒得走路,骗人推你罢了。”
小店与上次来时并无两样。屋里已有微弱寒意。
楚凡与罗绮二人灵力在身,并不觉得冷。
只是苦了晴雨姑娘。身披青灰厚实披风,进了屋内仍舍不得脱下。幸而现做的豆花冒些热气,只是苦口。
林飞端起一碗,另开一桌,默默吃食。
晴雨向二人行礼,从容落座,细品豆花。
林楚凡故地重游,仍不免多吃几颗酸甜果脯。见晴雨不惧苦涩,暗叹佩服。
主动问道,“不知晴雨姑娘相邀,所为何事?”
晴雨瞪圆了本就很圆的眼睛,反复看过二人几眼。
她放下碗碟,手帕抹嘴,“既然公子直爽,晴雨也不扭捏。正是为齐鸣渊公子求情而来。”
楚凡含着果脯,细细吮吸甜味,早将半碗豆花放到桌上。
故作疑惑,“不知齐兄犯了何事?竟然求到我这里。倒是稀奇!”
晴雨直言不讳,“公子何必故作不知。水运之事横生枝节,实非鸣渊所愿。些许木料乃是旁人刻意加塞,不料竟将令尊牵扯其中,更令他无颜以对。小女子斗胆,前来向公子解释一番,顺便讨个宽恕。”
语毕,站起身来,似男子一般行礼作揖。
楚凡无意陪她表演,对罗绮使个眼色,“姑娘言重了。此事商定之初,我与齐兄有言在先。其中艰难,他早已知情。如今出事,追本溯源,排除隐患即可。我未曾怪他,‘宽恕’二字实不敢当。”
罗绮面纱之下,嘴角翘起,美滋滋地将对面的同行扶起。
晴雨顺势入座。却将披风下摆,猛向外一甩。
楚凡眉头一挑,这个动作常见青禾与师叔做。每次落座之前,若衣服下摆,或者披风过长,皆会潇洒甩开。
晴雨又有话说,“感激公子宽仁。不知年末的文牒可有发售?鸣渊他亏损严重,急需一批新货重振声威。”
楚凡恍若未闻,端起半碗豆花,滋溜滋溜吃了起来。罗绮忙给他添些热汤。
好一会儿才吃完,含两块果脯在嘴里,支支吾吾,“今年的文牒,暂停签发。有人假借名目,虚报损耗,骗取国库钱财。此案尘埃落定之前,别院不再签发任何文牒。若齐兄有意止损,依在下浅见,不如趁栖秀河未冻,尽早打捞矿石,聊胜于无。”
晴雨闻言点头,若有所思。
见她并无下文,楚凡有意离去。刚示意罗绮准备,变故新生。
忽闻一声调笑,“咯咯,师姐近来回得勤勉。难道是怀念曾经艳压群芳的风采?不如你重回馆内,小妹甘心为师姐衬场。”
声调娇柔软嗲,听得林楚凡浑身起鸡皮疙瘩。
扭头一看,果然是冷香。身着粉色裙装,珠钗摇曳,扭摆而来。
小圆脸涂抹桃红之色,不知为何大白天扮成这副鬼样。
见无人理会,冷香腰身一扭,落入林飞对面空座。
裙摆飞扬,铺满半边桌子。桌下露出两截雪腻长腿,略显多肉。
罗绮反手捂紧楚凡贼眼,将其头脸扳正。
冷香故作惊疑,“这不是若羽么?原来如此。别说姐姐不照顾你,想入阁,你这头发远不够长。至少要下垂过肩,若能再长些,赤裸之时掩住胸膛,当为最妙。”
听她乱语,罗绮出声喝止,“泠杳!”
楚凡对林飞招手,唤至身边,略感安心。
晴雨见状,无意离去,假意细品豆花。
冷香撇嘴,“朝我厉害什么?我哪句话说得不对么?”
楚凡插言道,“冷香啊,大白天打扮花枝招展的作甚?难道白天有客人需要你接待么?”
冷香娇媚一笑,“不愧是师姐夫!比罗绮聪明几分。今日红袖馆来了一人,我奉命接待。你们别急,他很快会去找你……们的。咯咯……”
冷香来去匆匆,留下一阵娇笑,扰得众人难安。
楚凡借机告辞,并承诺,当日借油之恩定有报答。
临走之时,晴雨又问一句,“不知,公子那棍法,可还继续传授?常听闻私下里说,别院停了课业,心中甚是遗憾。”
楚凡闻言微愣,扭头,又转身,细细打量晴雨半晌。
难道这才是目的?为何在即将散场时提起?
林楚凡做高深莫测状,“法传有缘人。我准备散发一批秘籍,谁若喜欢,自修便可,又不难。别院最近不平静,不想招惹普通人,以免池鱼之殃。”
忽而,王鸣言假模假样帮火苗抵挡刺客的情形,浮现脑海。
几人出了店门,尚未登车,发现斜对面藏着两颗脑袋。
一个梳着宫女发髻,嘴唇很厚。另一个唇红齿白,却是书生打扮。
林楚凡哭笑不得,向二人招手。对方嗖的一下躲了起来。无奈,只得派林飞前去邀请。
“林三胖,好巧!你们也在啊。”
林楚凡配合道,“是巧,公主殿下偷偷观看的方向,正好坐着林某人。”
青禾做起鬼脸,“臭美!谁偷看你了?我来捉奸的,帮罗绮捉奸!”
旁边噗嗤一声笑,吹起半透面纱微风中舒展。
见罗绮当面,青禾顿觉得尴尬。
林楚凡伸出大拇指,“不愧是青禾公主,捉奸捉到正主身上,非同凡响。”
青禾冷哼,“你少在这说风凉话!若非你胖乎乎的,还招蜂引蝶,至于监视你?我饿了,要吃中饭,三胖陪我!”
佯装听不出她转移话题,楚凡领她转身投入七味居门里。
几人进了小隔间一同入座,随意选了几样小菜,陪青禾用饭。
不知几根筋搭错,公主殿下吵着饮酒,屡劝不止,到底点选两壶。
杯酒下肚,洛青禾借题发挥,“三胖,听说你伤愈,能喝些酒水。来,陪我干了这杯。”
林楚凡头皮发麻。其余三人将目光定在他脸上,弄得他胖脸发红。
镇定自若道,“莫要听熊哥乱讲!我的伤还很重,不可饮酒,否则旧疾复发,小命不保”
青禾嘿笑道,“可不是熊宝说的。你抢先承认什么?那日,你不是陪林大人在刑部喝酒来着。”
不知喝了几杯,公主殿下醉眼朦胧,摇摇晃晃。
林楚凡举杯轻嗅。以前没这个毛病啊!难道这酒很烈?
不等罗绮发问,急忙抢答,“熊哥乱说!我那日喝的茶。最后剩的酒菜全被熊哥收尾。它没喝够,造谣我偷喝,打击报复。都怪老头子贪杯……”
总算将此事揭过。
饭后,众人搀着青禾,推着楚凡离开七味居。
如此分配,只剩林飞一人清闲。仍抱着铁棍不放松,左右巡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