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不争
入厂一年后，其他五人也陆续转正，结束了实习期。
因为其他人是本科学历，转正以后仍然比穆青高一级，定岗为各部室的主任科员。
工厂内很多老员工，工作了一辈子也就是主任科员待遇。
几个本科毕业生刚刚来工厂一年，就已经是主任科员。
老员工觉得不公平，就去找肖总、书记说理。
这事闹得沸沸扬扬，后来穆青也被牵连进去。
听杜军讲，之所以他们几个转正会被定为主任科员，是以前与港商谈合资时，港商提出来的。
当时港商希望，多引进一些大学毕业生，提高待遇，留住人才。
问工厂内的待遇情况，肖总当时回答，实习期后会被转正为科员，之后会慢慢升为主任科员，再之后就是部门副经理、部门经理。
对方提出，是否可以大专毕业转正定为科员，本科转正定为主任科员。
肖总当时也没多想就同意了，就这样通知了人事部。
之所以牵扯到穆青，是因为这些老员工在跟领导申诉时，强调对工厂贡献，强调工作业绩。
他们工作了几十年，没功劳也有苦劳。
同样新入厂，穆青给车间解决问题，就因为大专，转正反而只是科员。
另外五人，就因为本科毕业，什么问题都没解决，什么贡献、业绩都没有，却被定为主任科员，是典型的唯学历论。
这样引进人才的意义在哪里？只是为了引进人才而引进人才吗？这些引进的人才，可以躺在学历上睡大觉吗？
不讲贡献，不讲工作业绩，谁还会努力工作？谁还会有积极性？
这些本科毕业的大学生会吗？他们一个本科学历，都已经胜过了很多人一辈子的努力，完全可以不再努力了。
今后随着大学毕业生越来越多地进入工厂，哪有那么多副经理、经理的职位给他们？
没有了晋升空间，没有了提高待遇的可能，谁还会去努力？还怎么留住人才？
对于这些问题，工厂领导很重视，连夜开会重新制定方案。
新方案把主任科员分成了三个等级，初级、中级、高级。
新进厂的本科毕业生，只定级为初级主任科员，工资比科员高一点。
中级相当于原来主任科员的水平。高级主任科员工资比副经理差一点。
有突出贡献的员工可以破格提拔，不用熬年限。
这些老员工并没有与世无争。在这个问题上不但争了，而且争出了一个相对公平的结果。
穆青通过这件事，再加上孟凡曾经问他的“你至少没想过应该去争取一下吗？”开始质疑他自己的“与世无争”，甚至觉得这个心愿有极虚伪的一面。
在穆青还没有真正想明白的时候，梁主任突然告诉他，他被借调到企业管理部，明天就要去报到。
他的人事关系还在第一成型车间，还在车间领工资，但他的人要去企业管理部帮忙。
到了企管部才知道，国家提倡企业从粗放型向集约型转变，讲求质量经营。
为此专门责成相关部门，对每年在这方面做出突出成绩的企业予以表彰。
各企业可以成立专门质量管理小组，针对企业内不同问题攻关，并把取得成果进行总结，上报相关部门。
相关部门根据上报材料进行评选，获得优质奖的，政府会专门对企业以及个人予以奖励，并在政策上予以更多扶持。
穆青在车间提出的方案，被工厂列入上报材料之一。
他被借调到企管部，就是要他专门对这个方案的提出、实施、取得成果，写一份详细的材料，准备去参加评选。
穆青大体问清楚需要一份什么样的材料，花了一周时间写出来并交到企管部经理手中。
经理只看了几页，就对他讲：“这个材料肯定不行，需要加进去很多东西。”
穆青问：“需要加哪些东西？”经理问他：“你上学时学过质量管理方面的课程吗？”穆青点点头。
企管部经理略一沉吟，说：“需要加进去质量管理理论、方法、图表、计算等等。”
“要使这个材料看上去，让人感觉从一开始就是在相关理论指导下，合理运用质量管理方法产生并实施的，最后总结要能够算出较大效益。”
“这样，我给你一些以前获奖材料，你去参考一下。”
穆青花了几天时间，认真看了那些获奖材料，让他大开眼界。
他上学时死记硬背的知识，在材料里被运用的出神入化，就像一道道例题。
穆青试着在自己材料里也这样做，但一开始自己都不能满意。
改了很多遍，也给经理看了很多次，再根据经理意见又改了很多遍，才总算过关。这个过程历时近两个月。
在穆青看来这个工作并没有什么实际意义，就是把已经做过的事情再穿上一件漂亮的外衣。看起来高大上，更容易评选而已。
如果最后能给工厂带来税收减免，或政府财政方面资金的支持，还是值得做的。
总算咬牙坚持过来了，穆青以为他的任务就完成了。
企管部经理却一定要他留下来：“原来只是想，你能把成型车间的方案写清楚就行了，再让别人帮你去添那些理论性的东西。”
“没想到，你上学时学过的理论这么扎实，自己都可以独立完成。”
“你太适合做这项工作了，我想把你调来企管部，怎么样？”
穆青觉得，这个工作不如干一些实实在在的事更有意义。本意是不愿意的，但又不敢讲，沉吟半晌没敢说话。
经理看出来他不愿意留下来，就说：“这样吧，现在人手确实不够，你再帮忙改几篇其他车间、部室的材料。改完后，你还不想留下来，我会放你走，行吗？”
穆青只能点点头。
就这样穆青在企管部将近一年时间，他自己都不记得改过多少材料。
这中间，企管部经理曾问他：“所有你改过的这些材料，包括成型的那份材料，最后署名你都会被排在最后一位，没问题吧？”
穆青问经理：“这有什么分别吗？”
经理讲：“最后如果获奖，会有一部分个人奖励，虽然不多，但会根据排名前后奖金不同。如果将来评职称，当然靠前排名的更容易评上，工厂领导也会更重视。”
看上去，经理是在征求穆青的意见，其实已经这样做，只是通知他一下而已。
很长时间以来，穆青习惯了好事轮不到自己。
他会对别人的好运降临羡慕，但从来没敢想过会降临到自己头上，也不知道应该去争取，甚至觉的，这就是自己该承受的，所以与世无争。
现在经理问他有没有问题，也就习惯性地回答，没问题。
至于是否自己应得，是否应该争取一下，穆青其实一直都是习惯性地回避。
虽然也曾质疑自己的与世无争，想过是否应该争取，但一直都没有真正想明白过。
在穆青来企管部一年左右的某一天，企管部经理笑眯眯地来找他。
跟他讲：“你根据成型改造方案，写的那个材料获奖了。”
“个人奖金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给企管部，一部分给成型车间。你那份要去第一成型车间领，因为你的工资关系都在成型。”
听到这话，穆青内心有些窃喜，毕竟自己的努力还是换来一些成果。
他没敢问奖金数额多少，但只要有就是对自己的肯定。虽然高兴，但也不敢表露出来，只是站起身说：“谢谢！”
企管部经理又问他：“怎么样？要不要留下来？”穆青只是傻笑，没说话。
经理看着他的样子，问：“我很奇怪，别人都恨不得挤破脑袋要从车间调到部室，你怎么就不愿意留下来呢？”
穆青尴尬地挠挠脑袋，说：“我可能更适合在车间吧。”
经理冷笑道：“你适合在车间也没用。第一成型车间和我都已经收到通知，人事部让我告诉你，你已经被调到生产部了，明天就要去报到。”
穆青后来想，他不愿意留在企业管理部这件事，并非与世无争。
他好像渐渐明白，他自己本身，也并不是总在遵守这个心愿。
好像是他能争取的，就不是与世无争，不能争取的就与世无争，他觉得自己很虚伪。
穆青离开企业管理部第二天，就去了生产部报到了，但一直都没有收到企管部经理跟他讲的奖金。
他去了第一成型车间几次，车间人员跟他有说有笑，但没一个人提奖金的事情。
办公室里只剩他和梁亚静时，实在忍不住，穆青就吞吞吐吐地讲了出来：“梁主任，不好意思，企管部经理说……会有一些奖金，让我来车间领。”
梁亚静看着他，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
穆青被迫继续说：“就是我们干坯改造的那个项目，不是获奖了吗，所以会有一点奖金……是吧？”
梁亚静听明白了，直截了当地问：“企管部没有给你？”穆青：“说是让我……来车间领。”
梁亚静马上拿起电话，打给企管部经理：“你们办的这是什么事啊？穆青借调到你企管部一年时间。”
“材料是人家写的，方案也是人家提出来，获奖了没给人家一分钱，还让人家来车间要，你们还是人吗？”
企管部经理一听梁亚静这么大火气，马上说：“梁主任你先冷静冷静，别着急！慢慢说！”
梁亚静压了压火气，说：“行，我不着急，你给我解释解释！”
企管部经理问：“你让我解释什么？”梁亚静气不打一处来：“解释为什么奖金没给穆青？”
企管部经理电话里说：“谁说没给？当时拿到奖金，分成两大份儿，一份儿留在企管部，一份儿给了你们第一成型车间。”
“跟你们讲，请你们车间根据不同人员的贡献大小，分发个人，决定权在你们。”
“穆青是你们车间的人员，只是借调企管部。”
“分奖金的时候，已经把穆青的那部分奖金，加在了给你们车间总奖金里。”
“我告诉穆青去你们车间领，有什么不对吗？”
梁亚静听明白了，就像泄了气的皮球：“可我们不知道啊！你们事先也没人明确讲，给车间总的奖金里包含给穆青的。”
“我们以为穆青在企管部一年了，你们企管部应该直接把奖金给他了。”
这回轮到企管部经理发脾气了，他冷笑一声，说：“你们以为？你们以为，如果给你们车间的奖金不包含穆青的，会有这么多吗？”
“你们以为？你们以为穆青是企管部的正式员工吗？”
“跟你们车间讲过很多次，把穆青正式调来企管部，你们不干。发奖金时，你们就以为应该在企管部发了？”
“你们不知道他是你们车间的人吗？这时反而忘了他是你们车间的人了？”
“你们高高兴兴地把所有奖金，都已经分发给了每一个人，没给穆青留一分钱。”
“不知道怎么办了，就来质问我！摸着你们的良心想一想，你们自己良心上过得去吗？”
说完，电话啪的一声被挂掉，只留下电话里嘟嘟的忙音声。
梁亚静被骂的呆若木鸡，还拿着电话站在原地。
穆青大概听明白了，奖金已经分发完了，没给他留。
现在想再从新收回已经发下去的奖金，重新分配，可能性很小。
车间估计也不可能因为他一个人，得罪所有拿到奖金的人。
一般这种奖金，车间里的管理人员都会多少得到一些的。他如果再坚持必须拿到应得的那一份，就是在给车间出难题了。
赶紧跟梁主任讲：“没关系的，没有就没有吧，反正钱也不是很多。我只是问问，不用太在意了！”
梁亚静听穆青这样讲，放下手中的电话，说：“这样吧，我先跟车间书记、主任商量一下该怎么办。”
“这事是我们疏忽了，先跟你赔个不是。”穆青有些不好意思，连连说：“没关系，没关系！”一边说，一边推门走出车间办公室。
这种事情对穆青来讲，如果有更好，没有也没办法，已经习惯了。
他已经习惯了不被别人重视，习惯了对自己的不公平，习惯了逆来顺受，习惯了不与人相争。
穆青不会为此不依不饶的大吵大闹，更不会去强求。反而觉的，强求会给别人造成很大的麻烦，甚至可能伤害别人。
自己平静地接受这个现实，应该影响最小。
即使不被重视，穆青也宁愿相信，车间这样做是无心的。
自己提出这个改造项目，本来也没期望能得到什么。他习惯了对外界的承受，而不是指责。
这之后，梁亚静专门来找过穆青，把自己拿到的那部分奖金硬塞给穆青，穆青没要。
后来穆青去第一成型车间，车间里的很多管理人员，包括梁亚静，都抱着一种愧疚的心态跟穆青讲话，穆青感觉到了。
没事就不愿意再去，他不想让大家觉得对不起他。
生产部的事情本来就很忙，穆青又是管后道工序的，不去也在情理之中。希望随着时间的流逝，大家能够忘了这件事。
穆青不习惯被关注。每次开会，都不会坐在显眼的位置，总是蜷缩在一个角落里，默默地听。
更不会滔滔不绝，而是很少说话。
后来企管部经理听说，最后穆青也没拿到一分钱，很气愤。
专门从自己奖金里拿出一些，想给穆青。并跟穆青讲，这一年来穆青帮了企管部大忙。
不能让他白忙，否则以后谁还愿意给企业管理部办事。
穆青同样婉言拒绝了，并跟企管部经理讲，只要自己能帮忙一定义不容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