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至柔者为强，至刚者为弱

    天渐渐黑，夜慢慢冷，坐在长椅上的肖恋有了睡意，宋玉薰还不回来，她进屋抱了被子在长椅上安眠。她猜得到宋玉薰的心思，宋玉薰不想被她看到她那被眼泪灼伤的惨状，既是等灼伤消退，也是在等她睡去，而宋玉薰明知她一人呆不了屋内，担忧着还是不回来，原来宋玉薰也像她一样怕难以应付对方盘问、安慰、怕伤口被揭而难堪，但宋玉薰终归要比她强韧一些，她绝对哭不出来宋玉薰那种肆意，哭了怕有人缠着关心，难过着，没有一个空间疗伤。宋玉薰尽管柔得似要消弥，还是会表现出她内里的强韧，因为无私而能无畏，驱使着她妥善处理一切，把一切都往自己肩上揽。果然不出肖恋所料，她见她在长椅上睡着，就要把她轻呼，以示自己什么事都没有。但清明如肖恋，宋玉薰这样做只会弄巧见拙。肖恋闭着眼，醒着，听到轻呼，硬要装睡，怎么呼都不醒，有些悲伤是不能被人瞧见的，她一定要装过去，为宋玉薰保全颜面，待明日宋玉薰眼鼻消肿，她才能睁开双眼，其实明日也还是肿的，只是她想给宋玉薰一些空间，她明白宋玉薰需要。她这么装睡，宋玉薰应该是懂得的，宋玉薰能懂得她是怕会安慰不了，怕自己差强人意的关怀会让人更难过。她就不习惯安慰与被安慰。这是天生欠缺，后天也未习得的情感经验，她只会像爸爸一样不闻不问，试图引逗伤心的人去做开心快乐的事，而这明显会让宋玉薰苦笑没人理解她的心事。

    宋玉薰吃力地抱起她，抱到屋内的床上，恐惧使她警醒、机敏，她要确认宋玉薰没有再离开。宋玉薰守护她的安宁，甘愿地守护，一睡下就主动把头发交到她手里，再没有比这更亲密的同性关系了，亲密到二人会有同性恋的错觉而无颜、自斥。肖恋在月光中凝视宋玉薰的后背，她明明什么都扛不了，却要死揽死扛。

    装死的刘承豪在地上一动不动时，明知道那样是不会死的，宋玉薰还是要去检查他到底有没有事。不管怎么摇晃他，他就是不醒，她控制不了自己柔软的本性，掀开他的衣服查看他胸前的伤，一大片红印子就又让她后悔不该这么狠。刘承豪意识到她这一动作，忍不住脸上现出幸福的笑。“我的胸口好疼，宋玉薰，你抱一抱我!”他的声音很会装，肉麻得很，他乞怜的时候就是这么肉麻，让别人以为他都不疼，只是在装。尽管如此，她还是好想抱一抱他，心里为他哭着。理智叫她不能，这只是一种诱惑，若她被诱导，受伤的又会是她，他会死乞白赖地贪着她的温柔，对她可能是万劫不复的深渊，她深知他对她有着怎样的欲望，她表现出的机敏就是因为感受到这种欲望的恐惧。她爱着，被爱着，更多的是恐惧着，恐惧这爱会带来的伤害。

    宋玉薰跪坐在地上，置于腿上的双手往前半寸，又迅速缩回腰间，刘承豪痴痴地看着，他确信自己看清楚了她的心，她的心是有他的，她甩都甩不掉才会有想要前进的一瞬。可这么想前进的她，彻底地逃了。

    宋玉薰爱着他，却再也不敢靠近他了。皎洁的月色铺满宋玉薰露在被外的身体，她的身体显得更柔美，肖恋分明看到后背衣内明显的凸起，是内衣，她穿着内衣睡觉，她记得她每晚睡觉前都会脱掉，同是女生，肖恋当然明白穿着内衣睡会睡不好。

    宋玉薰忆起合欢树下被刘承豪的头压着胸口的的感觉，渴望被触碰，触碰之后却只觉得是粗鲁、邪恶的侵犯，身体因愤怒不能自抑地发起抖来，就算是喜欢的人，她也会反感。

    肖恋不忍看到像是被威胁着，退让着，害怕到身体不自主颤抖的宋玉薰，宋玉薰守护着她，拼命想保护她不被侵犯，是亲姐姐一样的存在，如今却像是遭遇了很可怕的事，她隐忍着，左肩上有一部分皮肉在隐隐作痛，宋玉薰听到背后有轻轻的啜泣声。宋玉薰就要转向她，她闭着眼睛，假装在做梦，喊着:“爸，爸。”她不想确认宋玉薰真的遭遇了那样的事，那么温柔又善良的宋玉薰，她不希望她受一点伤害。就算被伤害了，她也想为她守住秘密，用一种宋玉薰依然纯洁美好的眼神去看待她。

    “肖恋。”耳边传来宋玉薰的关切，宋玉薰又在用她的手轻柔地擦着她的泪。她不能醒来，怕会被问梦境。她抓着宋玉薰的手，靠在腮边，说着:“爸，爸。”仿佛那只手就是爸爸。在这只手上安息的她渐渐没了哭音。闭着双眼的她通过宋玉薰的手感觉到此时此刻宋玉薰是安心的，也许这种同性的依赖正疗愈着宋玉薰。

    在鹰巢，只有肖恋能让她表现出强韧，通过肖恋的手和腮，感受着自身强韧的宋玉薰听到爸这个字音，不能明了在最脆弱的时候想起爸爸的肖恋，或许是从小就没妈吧，肖恋和爸爸的关系就像是自己和妈妈的关系，她竟然没有沾染到来自于父亲的坚毅、果敢气质，反而那么弱小、缺安全感，胆小的怪癖，爸爸的话，能宠她宠出白天都不敢一人呆在屋内的怪癖吗？还是说这只是与生俱来的缺陷？

    爸这个字音让宋玉薰回忆起自己的父亲，他是一个很温柔又体贴的人，他坚毅、强韧，是一个刚正不阿、勇于担当、无怨无悔、无私奉献、受不少人爱戴、质朴、果敢的人。生活情趣影响着他的性格、行事方式，他生前钟爱诗词书法，她耳濡目染，习得半分。

    欲将污泥变净土，鞠躬尽瘁身先死

    后人痛追忆哪堪，一腔热血灼人眼？

    这是父亲去世时她为父亲写的挽词，她的内心没那么狂放、豪迈、悲情，她的悲伤是至柔，至弱的，却在诗词中表现着来自于父亲的气质。班里的同学都知道她有一个当所长的爸爸，没人敢欺负她。可能也因为有一个护她周全的父亲，她才摆脱不掉自身柔弱的性子。在他的庇护下，一切都很美好，不需要刚强来对抗什么，因为不存在青春期会有的那种至暗时光。

    翌日，肖恋醒来，眼睛还肿的宋玉薰坐在床边，守着她。宋玉薰从未这么守过她，都是自己醒了就要把她叫醒，或者二人同时醒来。她不会让她一个人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呆在屋子里，她就是这么体贴又周到，今日却是体贴得过分。

    “你怎么不叫醒我？”

    “昨夜你睡得不好，我想让你多睡会儿。”

    而后，她们听到敲门声，接着传来刘承豪的声音。

    “宋玉薰，你开门，我的胸口被你打得痛死了，要死了，要死了，你还不来安慰一下我？”

    肖恋看到宋玉薰紧张无措、一言不发，面对刘承豪的撒泼耍赖，她一直那么沉稳，此刻却像遇到瘟神般，要躲要逃。她去了门边，不是去开门，她抵着门，防御着，怕门被撞开。

    肖恋猜测着，也许这扇门从前被撞开过。原来在鹰巢生活的她，因为刘承豪，生活得那么辛苦吗？肖恋不禁同情，又想到昨夜那一幕，胸口微微发痛。

    果然，刘承豪开始撞门。此刻，刘承豪的心更迫切，迫切要确认昨日那一幕对他表现出真心的宋玉薰。

    “昨天晚上你去哪了，我到处找遍了都找不到，来这儿你也不在？

    宋玉薰不答，依旧死死地抵着门。门栓发出吱呀就要断裂的声音。肖恋从床上跳起来，二人合力把刘承豪阻在外面。他的力量太大了，听得门栓又发出那恐怖的声音，肖恋眼疾手快，拿出自己偷偷藏在床底下的小木棍，直径有3厘米左右，握在手里刚刚好。肖恋从底下的门缝伸出木棍，咬着牙恶狠狠地击打着刘承豪的小腿，刘承豪这才停止撞门，抱着小腿坐在地上呼痛。宋玉薰被这样的肖恋惊到呆若木鸡，想像着肖恋有多么缺乏安全感，以致做到这样的防护措施。

    被宋玉薰这么看的肖恋，明知宋玉薰心里怎么想的，仍给她一句挺逗的话。“我打他这么狠，你心疼吗？”其实她想要存在于两人之间的压力消散，宋玉薰够辛苦的，她想让彼此多一点情趣和欢笑。

    宋玉薰扑哧一笑。“一点都不。”可是她又立马忧心了，刘承豪一定又会变本加厉欺负肖恋。

    肖恋一眼即明。“不用担心我，他要是再敢欺负我，我自有招对付他，还会比这更狠。”她说着又觉得自己说错了。改口道:“你也不用担心我会把他的腿打断，我既要治他，也会为你保全着他，不用隐藏，我知道的，你的心思。”

    肖恋的音容笑貌里，似有精灵在跳动，有星光在闪烁，极有疗愈、放松的作用。

    宋玉薰害羞地摸摸额头，摸摸脸，又摸到颈部，似乎那些地方是羞赧的所在。

    刘承豪听到了卷发小女生说的，他静静地听着，听着宋玉薰会如何反应，居然听不到任何关于她的声音。他郁闷，痛着，觉得更痛。小腿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他跟这青紫的伤有仇似的，又伤上加伤，给了伤腿一拳，立马疼得直叫唤。“宋玉薰，你怎能这么狠心，腿要断了，你背得动我吗？打这么狠。”

    肖恋笑着，宋玉薰觉得丢死人了，她开始赶刘承豪走。

    “刘承豪，你走吧，我不想见你。”

    这是宋玉薰第一次叫他的名字，竟是要他走，耍性子的他再也无法继续。

    “卷发小女生，你给我等着瞧，你会后悔的。”他故意留下这么一句话，预料宋玉薰一定会出现在下一个欺凌现场。

    肖恋即使表现出外在的刚强，其内在还是受外弱之困，是一种用光所有力气后的急遽断裂，勇毅全消的绝望至死煙灭状。从前司徒皓戏谑说吃了她这样的话，她说的不怕和认命，都是她强装的高姿态，她呈现的是一种不甘被己弱困住的高姿态。宋玉薰敏锐地察觉她眼中的黯淡忧虑，似还有一种死寂。宋玉薰外在的不怒不争，很容易让人拾得她外在的柔弱，其内虽也有惧，却是坦然接纳，勇敢直面的，一种至死犹生的生机勃发状。她不怒不争即是在表明她强。困着她的不是弱，是善，她的姿态是甘于被困的。解内而得——谁是真正的强者？谁是真正的弱者？一个普遍被隐藏的真相——至柔者为强，至刚者为弱。

    宋玉薰说谎是为安慰肖恋。“他只是在激我去跟他理论，不用担心。”

    “但愿吧。”肖恋明眼如炬，又怎能不识刘承豪的恶意，刘承豪一向有仇必报。

    相互迎合的两人只是在互消内里的困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