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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不速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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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次禅会至此,已臻圆满!”

    “红尘来去,有聚终有散,却还在这天地之间;心若有道,俗世的百般煎熬,也不过是污水覆面,又如何洗得去你我真如本性!”

    “贫僧慧空,在此谨代表‘大藏禅院’万分感谢在座诸君莅临参与今次道会,也无比感激‘九华书院’关老夫子仁善为怀予以的诸多方便!”

    “愿我佛如来大慈悲普渡众生,庇佑大家能够早日放下执着,大彻大悟!”

    “诸君请回吧!”

    说罢,慧空大师合十施礼,双手扶膝盘坐莲花垫上,双目合闭,掌中念珠的拨动亦骤然而止,犹如入定一般。清矍慈悲的面容在金禅袈裟衬托下,焕发出圆融辉泽,令众人不觉生出顶礼膜拜的冲动。

    众人行完敬师之礼,主宾有次退出书阁正厅。

    阁楼上的学子们你推我挤,或自正厅梯口而出,或从后楼踩梯而下,却也不敢弄出多余声音,生怕惊动已然入静的慧空大师。

    萧晓风伏靠在楼层围栏上,感到意犹未尽的遗憾。

    毕竟如此机遇可遇而不可求。

    望着楼层间拥挤川流的情景,萧晓风不由皱起眉头。

    他最憎恶这种杂乱盲从的场合,每当置身其中,他便徒生一种浑然随波逐流的感触,前尘往事涌上心头。

    霎时间,过往读史观经累积而成的领悟,都被某种根深蒂固的矛盾情绪冲淡,难言的惆怅与不安盘旋萦绕心间,久久挥之不去。

    晓风茫然失措。

    如果只是不愿选择与他们一道浊世同流,那么,他又该去往哪里呢?

    每至此时,他总渴望再次听到远山之中的晨钟声,或许他只是希望回复那种安宁祥和的心境;又或是再次溶入空山至境的静寂,任由天地间玄之又玄的灵妙,去洗刷浑浊不明的心智。

    这算是一种逃避么?萧晓风在苦笑中问自己。

    此时,猛然被李贵拍了一下肩膀,他抬眼前望,人流渐已散去。晓风故作轻松地拍拍李贵的大肚腩,示意让他先走,自己随后就到。

    看着李贵肥胖的身影没入人堆,萧晓风再次环视空荡寂寥的阁楼,发现居然还有一个人和他一样,正慢条斯理踱步行至梯口。

    正是——轩云卓。

    究竟是高人一等的显贵家世,钱粮万贯的赫赫财富,仰或是师授家传的超卓武技,才令他始终保持如此傲气自负的冷漠面容呢?

    萧晓风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他认为轩云卓并非仗势妄为、狗眼看人的世家公子。因为,他曾经从对方不经意心神外驰的眼神中,觉出某种似曾相识的热情,神似易先生的气质。

    萧晓风紧随轩云卓身后,走下楼梯,踏足席散人空的书阁正厅,放慢步子,终于压抑不住好奇与疑惑,忍不住望向静坐于东席首位上的慧空大师。

    “……”

    萧晓风惊立当场。

    几乎同一时间,轩云卓的心念萌然一动,停步回首,也不由为之一惊。

    原来此时,十余步之外,早已静坐入定的慧空大师骤然睁开双眼,隐蕴无上智慧的目光与二人不期而遇。

    清澈静溢仿似不沾尘世烟火的炯炯神光,穿透似的掠过二人性情各异、所求不一的内心深处,刹那时,一种无处躲藏也无力隐瞒一切的感觉,在两名少年心中油然而生。

    萧晓风与轩云卓的神志不由自主沉淀下来。

    在一片清澈无量的佛光引导下,起伏难平的心潮暗流仿佛进入轮回,任何的时间空间、一切旧有成见的牵绊、以及诸多下意识的私心护念,都被真心流露的至情至性抛诸于无形。

    空荡荡的正厅中,静立不动的萧晓风和轩云卓二人,与寂心禅坐的慧空大师,以异常玄妙入微的心神联系,相互对视存在着。

    似有所感,空自一叹,慧空大师慈眉微皱,再次缓缓闭上双眼,入定的身躯纹丝不动,仿似根本未曾有过任何举动,仅是左掌中青檀木念珠,开始一静一止,蠕蠕拨动起来。

    目光一空,萧晓风从茫然矛盾的心际边缘脱离出来,无缘由感到沉重的心悸,躬身行了一礼,不敢再作停留,与怔立原地的轩云卓擦肩而过,快步行至厅门口。

    轩云卓恍然失神,原来在方才心神失控的瞬间,以往充斥内心深处,懵懂片面的追求与向往竟霍然一空,自信从容的心一阵慌乱。他向来羁傲不驯的冷酷眼神,在这一刻,变得前所未有的迷茫而不知所从。

    拖着虚脱无力的脚步,轩云卓浑然忘我,随着萧晓风的步伐缓缓而行。

    就在两名少年一前一后,跨步踏出书阁正厅的门槛之际,一道淡淡的青魅光影似有若无,一掠而过。

    萧晓风骤然一凛,在一晃而逝的浑厚气劲刺激下,莫名灵觉徒生感应。

    一股无名的气极力量,已经潜入书阁之内。

    不过,它的出现竟令晓风生出一股不寒而栗的感觉。

    气极力量至强至劲,萧晓风从未见识过,包括他所感应过的母亲、易先生甚至连厅内的慧空大师在内,都无人能与之相比,因为它第一次让萧晓风体会到挫败感。

    以往效验通神的莫名灵觉,此刻竟无力窥测出任何关乎它的大概,而只能模糊感知到它的存在。唯一被灵觉洞悉的几缕浸体气劲,刚凛不乏柔和,绵韧不缺罡劲,似是完全融合了阴阳二极的特性。

    至乎,灵觉受它的刺激,感应时间变得比往常久长得多。

    “难道,这便是母亲所说,以性命双修之法贯通阴阳二极的绝世高手么?”一念及此,萧晓风心神猛然一震,立时止步,屏息静气,透过高大排合的门缝,向厅内注目窥望。

    轩云卓心事匆匆,一路神思恍惚并无所觉,却忽然见萧晓风回身窥望正厅,思及方才异事,难免好奇心大起,不由也觅了一处缝隙,学着往里探视。

    倏地,轩云卓惊骇当场,逐渐回复剑境空灵之心,不仅震惊于身侧这位书院学子的先知先觉,更震惊于此时现身在厅内,与慧空大师对面而立,背对他的那位不可一世的人物。

    正厅中,与慧空大师相距十步距离之人,乌发道髻,负手而立,束髻的墨玉儒带长垂至前,独具雅致,一身云布青衫剪裁得体,尤衬出伟岸挺拔的轩昂身姿,虽不见其五官样貌,但其人予人一种山峙渊亭、气宇独尊的不世气势。

    更令人倍感神秘的,是此人负于身后的双手之中——

    执着一枝皎净素洁,清高淡雅的白莲!

    白莲代表什么?

    萧晓风茫然不知。

    家世显赫的轩云卓自幼耳濡目染,却是清楚知道,它代表江湖中一股非常庞大的阴暗势力——白莲教。

    白莲教势力介乎江湖正邪两道之间,组织繁杂教规森严,武技道统皆自成一派,教众遍布天下,因组织策划暴动,屡屡与朝廷发生大规模正面冲突,故而教中上等级别的人物身份,均隐秘不宣,无人知晓。

    只知有所谓的“白莲尊主”以及“明暗双尊”,行事诡异武功极高,听闻连邪门地位至高无上的“圣母”、“邪帝”见了也会礼让三分。

    “此人会是谁呢?”

    轩云卓尚属首次近距离接触传闻中的白莲教徒,和萧晓风一样,他被其人一身神鬼莫测的武道修为所震撼。

    盘膝静坐的慧空大师慈目慧光迎视对方,容颜不波,道:“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不知徐尊主大驾光临,有何见教?”

    “尊主?”

    难道是凭天纵之资自行彻悟三清修真之道,排名当今天下正邪二道七大宗师级绝品高手之列,更是大明朝御批钦犯的榜首人物,江湖中行踪最为诡秘的“白莲尊主”徐鸿儒?

    轩云卓震骇非常。

    “白莲尊主”徐鸿儒轻笑道:“正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我等旁门左道与大师禅门正统水火不容,又谈何见教可言?只是,本尊路过此地,恰逢盛传已久的‘论道禅会’,不由按捺不住好奇,想一睹大师的风采罢了!”

    只听徐鸿儒言语之间谈吐得体,音色柔和浑厚,语声不亢不沉,不急不缓,和着悠扬顿挫的律调合拍节奏,别有一种惑人心神的亲和力:

    “素闻禅宗门人历来以明心解惑、普渡众生为己任。本尊一直以来有些疑问,百思不得其解,未知大师可否开解一二?”

    慧空大师正色道:“白莲教义,源于佛经道典,虽然难免断章取义、以偏概全,却也并非全无可取之处,尊主凭之游说红尘,信众遍布天下,辩才可谓当世无二。想来若是连尊主都觉困惑的疑难,定然非常不简单。尊主不妨说来听听,贫僧尽力而为便是。”

    萧晓风还是第一次听闻“白莲教”之名,但听慧空大师言下之意,回思古今史藉,他估计此教理应类似魏晋时期的“弥勒大乘教”,是蛊惑民众别有用心的邪魔外道。他不禁纳闷,因见解立场截然不同,在理论或政治上都是敌对双方的二人,似乎正在进行一场答辩游戏,这当中又暗藏怎样的玄机呢?

    轩云卓明白这场答辩极似道宗秘传“剑谈”比技,以彼此浸淫半生的心机理学修为相互对搏,是一场关乎心神意志力的争斗。

    “白莲尊主”徐鸿儒略作沉思,问道:“佛经有云,苦海无边,回头是岸。究竟所指何意?请大师示解——”

    慧空大师从容答道:

    “滚滚红尘,纸醉金迷,到头来不过是浮光掠影虚幻一场;芸芸众生,生老病死,全然不知万般无奈只因所求皆苦!”

    “心有所求,欲望使然。是故,心欲之海便为苦海。而以生命有限的时间去寻求人生无穷尽的欲望,无明无觉,即是无边!”

    “坠入苦海,心有所觉,迷途知返,即为回头。弃恶扬善,去伪存真,明心见性,此便是岸!”

    萧晓风深深为之叹服,暗忖:“大师如此完备的禅机智慧,无论从大乘经义或是话头机锋都已无可辩之误,不知这位尊主又该当如何反驳呢?”

    徐鸿儒冷哼一声,道:“好一个所求皆苦,明心见性……”

    “淡泊持道,方可明心,无欲则刚,始见真性。”

    “然而,古人云,树欲静而风不止!当今天下,大奸大恶、贪官污吏居庙堂之高,旁门邪道、盗贼匪类处江湖之远,更何况,满洲鞑虏频频进犯边关、外患连年!”

    “而承受这一切恶果的,却是早已因天灾泛滥而困苦难堪的千千万万无辜百姓。试问,那些平日里寸缕覆身、三餐难继的人们又有何所求呢?即便他们愿意回头,又何处是岸呢?”

    “悲天怨命,身残心死,谈何明心?谈何见性?”

    “相反,誓言普渡众生而高高在上的佛陀,却对终日三拜九叩、焚香乞求、虔诚若盲的人们,说解三世轮回因果循环。难道所谓的因果,便是逼迫前世债今生还的他们,为争一衣一食而为匪为盗?那么,今世债岂不是又累及来生?”

    “如此自相矛盾、不切实际的佛学禅机,难道不可笑么?而大师标榜的所谓普渡众生,难道不是衣食无忧的闲人醉生梦死的生活调剂么?”

    望着厅内言辞尖锐、讥笑嘲讽的“白莲尊主”徐鸿儒,萧晓风与轩云卓二人被他此番言论所惊服。

    尤其素喜佛学禅理的萧晓风,此刻心中震惊更是不言而喻。

    无可否认,白莲尊主如此慷慨激昂的一番话,确实道出了佛学禅理矛盾消极的一面,无论它如何穷极天地人寰、道心一源的玄奥至理,它仍然只是一种消极避世的思想学问。

    有如春秋时期的诸子百家思想,不论是被历史选择或是遗弃,尘世依然还是尘世,弱肉强食成王败寇,名利纷争战火征伐,又几时停顿过呢?

    思想与现实,逃避与理智,终究一样矛盾地共存着,千百年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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