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女君,您还活着?”
宋州是她们前往洛阳之前的最后一站了。
下一站,皇都洛阳。
那秀女蹭在赵观柔身边低声说道:“我阿娘就是宋州人,前年我还陪阿娘回过一次外祖家。每每回宋州时总会借住在这驿站里,所以我和这里的人还算熟悉。”
说着她有些不好意思了起来,概因今日晚间的膳菜一口荤腥都没有,她便偷偷溜出去想找驿站一位熟识的老妈妈要点东西填填肚子,那老妈妈很是爽快地给她拿来了半只烧鸡,说是今晚上新上任的宋州刺史柴子奇柴大人也到了这里,宋州的地方官员正在驿站里为他设宴接风洗尘,所以备了大量酒肉。
她如此一说,观柔心中也明白了些。难怪她说这宋州的驿站怎么如此热闹,进来的时候就看见外面似乎停驻了不少的马车。
不过,柴子奇人虽没死,境遇却委实算不上有多好。
当年追随着梁立烜打江山的人,许多人立下的功绩尚且没有柴子奇大,也早就位列公侯了,而柴子奇这样立下汗马功劳的人,竟然混到如今还只是个州郡刺史。
看来当年的事情在梁立烜心中还是有影响的,就如他厌弃了赵观柔一般,他也同样厌弃了这个功臣宿将柴子奇。
那位秀女洗完衣裳后就先回去了,观柔一个人站在小院里凝神许久。
倘若能见到柴子奇一面,对她来说绝对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柴子奇这个人平素虽沉默寡言,像个石头墩子似的半天冒不出一句话来,但是至少在当年,他还是对她忠心耿耿的。
然而如今的她已不再是那个幽州侯夫人了,她是江都赵氏女,一个身份小得不能再小的秀女。她拿什么让柴子奇相信自己?
如果她同柴子奇表明自己死而重生的事情,也许柴子奇会相信她的身份,但是更危险的事情还在后面:假如柴子奇已经不再忠心于她,转手将她卖了,她又该如何?
晾完自己的衣服后,观柔回到自己的房间,和与自己同住的宋嫄华说她有些头晕烦闷,想在外面转一转,或许会晚些回来,让她不必在意,要是有人过来的话,也以出恭如厕的借口帮她搪塞过去。
宋嫄华当然是满口答应了下来。
这夜明月当空,分外的皎洁明亮,清辉洒满堂院。
观柔仰首望着天上圆月,心中不禁又有些抽痛了起来。这样好的月夜,让她又想起了当年在幽州城楼上的那一晚了。
梁立烜握着她的手,同她城楼漫步,共赏星月。
她说她要给自己日后的女儿取名为东月。
他温柔地应了下来,还说,日后他们有了女儿,他一定会将他们的女儿捧在手心里宠爱一生,不让女儿受半分的委屈。
——不过这些都遥远的像是前世的事情了。
宋州的驿站不算小,内里套着层层院落,观柔并不是抱着要去寻柴子奇的目的出来的,她今夜是真的烦闷,无非是出来散一散心罢了。
然当她走着走着推开一条稍显废弃连廊里的小门时,身后突然传来了一个男子的声音。
“女君?”
“女君,是您么?您还活着是吗?”
观柔咬了咬唇,缓缓转过了身来。
这一片地方是无人居住的,在整个驿站中处于一种荒芜的状态,院中杂草横生,看上去格外的荒凉。
他身着玄色常袍,立于一片近人膝长的荒芜杂草之中,离她大约有数十步的距离,正死死地盯着她的身影。
从前梁立烜麾下的那些属官里,所有人都唤她夫人,赵夫人,幽州侯夫人,只有柴子奇一个人坚持叫她女君。
听到这个称呼时,赵观柔便反应过了站在自己身后的人是谁。
没想到还真能有这样的巧事,就让她遇见了柴子奇。
月光的照耀下,观柔模模糊糊地看清了他的样子。
一别五年多不见,他整个人消瘦了许多,也没了当年那个身形魁梧骁勇宿将的模样了,反倒清瘦憔悴地像是个中年不得志的潦倒书生。
他看上去神智并不十分清醒,大约是在推杯换盏之间喝醉了酒,出来醒醒酒的。
观柔只是看着他,并未回答他的话。而柴子奇却在跌跌撞撞、步履蹒跚地一步步靠近她。
“女君,真的是您,您没死,您还活着!”
“这么多年,您是藏身何处?在外可是受了许多的委屈?”
“梁立烜他可有虐待于您?他竟然不信任您、是他该死!”
“这些年里,我很想您……”
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他的声音已经格外低了。
观柔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地看着他靠近。
这个人是真的醉疯了。
终于在他走到离自己只有两三步距离的时候,他停了下来,浓郁的酒气顿时就扑了赵观柔满脸,让她忍不住蹙眉,用身上随身携带的绢帕掩了掩口鼻。
柴子奇满目哀戚,用一种既放肆又努力克制地目光打量着面前的女子。
“女君,我当真又见到您了,我不是在做梦罢?您为什么不理我……”
观柔很快镇定了下来,朝他微微一笑:“柴子奇,这些年里,你过得好吗?”
柴子奇深蓝色的眼眸中顿时就有泪逼了出来,他尴尬地转身抹了一把泪,哽咽道:“再艰难,也过去了,女君,梁立烜已经把我放出来了。”
“他什么时候将你放出来的?你被他关了多久?”
趁着柴子奇酒后神智不清,赵观柔趁机多问了他一些消息。
“从您生产小女君之后……一直到今年的四月底,我被他在牢狱里关押了这么多年,不见天日。起初的那些时日里,他命人严刑拷打我,逼我承认我与您有私情,逼我承认我是小女君的生父。后来有一段时间,他就没再来过了。我听人说,是因为您殁了。再然后的日子里,他就不曾再对我施刑,只是仍不允我自由,让我关在大狱里狼狈度日……”
观柔的心也一下子揪紧了。
这个人啊,在正当盛年的时候被人折磨数年,也都是被自己拖累的缘故。
都是因为她。
她眸中也不禁有了些水意,有些想哭,又不知第一个该哭谁,哭女儿,哭柴子奇,哭自己,皆有之。
“女君,您知道么,您的小女君,出落得越发冰雪可爱了,小女君很聪慧惹人喜爱,生得和您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却看不出几分相像梁立烜。梁立烜每隔一段时日,等小女君的五官稍稍张开了些的时候,他便会抱着小女君来亲自审问我,我知道他是在打量着我和小女君究竟有几分相像,好将这个不贞的脏水泼到您身上……”
观柔猛地一下睁大了双眼,打断了他的话。
“你说什么?我的女儿她还活着?她还活着是不是?”
听到他提起自己的女儿,她便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一下子攥住了他的衣袖连连追问道。
柴子奇的面上被酒气熏出了一片红色,因为喝醉了酒,他的反应也有些迟缓,片刻之后才愣愣地点了点头:
“小女君是还活着,我见到过她的。小女君还活着,女君,您不要太担心了。”
温热的泪珠扑簌簌自她眸中坠落,观柔已经几乎说不出一句话来了。
女儿,当真还活着。
这是她重生以来得到的最好的一个消息,也越发坚定了她要去梁立烜后宫中走一遭的决心。
她一定要再见到自己的女儿。
然,还不等观柔再追问些什么,酒气上头又心绪起伏过大的柴子奇轰得一下倒在了地上,睡死了过去。观柔试着推了推他,也没能再叫醒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