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逐郭氏,打南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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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柔很快就睡醒了。
是被那一阵荔枝和樱桃的甜果清香味馋醒的。
见她醒来,梁立烜给她擦了擦脸,然后就把那些樱桃和荔枝推到了观柔面前,让她去吃。
几年下来,观柔对他早就熟悉如同家人,见他守在自己身边看着自己午睡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的。
她微笑了下谢过梁立烜的好意,然后就开始心安理得地享用着他送来的美食。
观柔吃了一碟子的荔枝,嫣粉唇瓣上都沾着荔枝汁水的晶莹,格外动人。
她看了看梁立烜,忽然有些低垂下了自己的脑袋。
“烜哥哥,伯母她……”
郭夫人在幽州闹出来的这阵丑事,即便是观柔都有所耳闻。
说的就是今年开春时候,突厥人又有人来犯,太原郡王梁立烜亲自带兵出城追杀,结果在突厥人那里搜到了他们首领身上随身私藏着的信件。
只看了这些东西,不用细想也知道是幽州城内出了奸细,一直在和这些突厥人“互通有无”,传递军情,所以才惹得突厥人总是骚扰。
节帅梁凇大为震怒,当即任命一个自己的心腹瞿荷去彻查此事。
瞿荷查了三个月,把整个幽州城翻了个遍,又把那些被抓到的突厥人严刑拷打逼问,最后给出的答案直指节帅夫人郭氏。
他声称种种证据和线索都指向了郭夫人,此事必是郭氏所为。
而且查到了郭夫人的婢女柳氏就习得突厥语,甚至可以和突厥人交谈得极好。
于是顷刻之间满城哗然,议论纷纷。
现在郭氏被梁凇禁足,节帅也似乎一时之间还不能接受这个事实,在外界面前沉默了小半个月一言不发。
但是梁氏主母偷偷向关外突厥人传递军情的事情,梁凇也并未镇压这些消息,由着众人四散地传了开来。
现在想必她娘家南地郭家的人都知道了,只是不知郭家人届时会做出何种反应。
父母若是做人不体面,儿女也难免跟着遭殃。
所以现在有一个饱受争议的母亲,梁氏少主的声名瞬间变得惹人议论了起来。
赵观柔有些担心他。
不过梁立烜自己看起来似乎根本就不在乎。
他对着她柔柔一笑,把话头岔了过去:“这些事情一概是父亲在管,我也懒得过问,并不在意。”
观柔遂不好多问了。
梁立烜在她身边很有闲情地剥起了坚果,一颗颗喂给她吃。
“多吃坚果妹妹会变聪明。”
观柔咀嚼着口中的核桃仁,有些出神地打量着面前的少年。
说是少年人,可是他身上的气质早就和一个成年男人没有什么分别,甚至他的身形还高大健壮地远胜一些普通成年男子了。
他待在她身边,让她心中总有些发烫……
虽则才九岁多,但是观柔好歹知道了这个人和自己是什么关系,也知道自己将来会嫁给他,和他在一起……
大哥哥已经长大了。
翻过年来他就已经十五岁,十五岁的男子,在这个时代早就适宜成婚娶妻、成家立业了。
可是她还小。
她什么时候才能真正长大,嫁给他做他的妻子呢?
这个念头观柔不能去想。
一想她的脑子里就乱得不得了,让她生出百般复杂为难的情绪来。
在她偷偷看他的时候,梁立烜也在看着她。
她确实还很小呢,嫩生生的面庞,还是个小姑娘。
何时才能长大成人?
这样一想,他心中也是一阵苦笑。
即便她长大了又如何?
他必然还是要把她在父母身边多留几年的,让她多做几年无忧无虑的小女孩儿,舍不得还像前两世一样,叫她才刚十五岁就嫁了他做妻子,早早成熟起来。
这一世,他该把她留到多少岁?
十七?十八?
看过了小观柔,梁立烜回到了家中准备歇下,却听仆人通传,说是节帅请他过去议事。
梁立烜换了身衣服前往父亲的书房里,见到郭氏双目含恨地跪在书房的地上,两手被束缚在身后,不甘地瞪着他们父子。
梁凇瘫坐在太师椅上,疲倦已极的神态。
见到梁立烜过来,郭氏顿时嘶吼哭嚎了起来。
“你早就知道我不是你的生母了,是不是?你知道你的生母是个突厥女,我不是你的亲生母亲,所以这些年来你一直算计我、与我离心?是谁告诉你的,是杨拂樱那个贱妇?是不是她告诉你的!”
郭氏挪动着双膝想要扑到梁立烜面前来,
“我想明白了!是她!是那年她差点落水,你把她救上来,然后她就告诉了你你的身世,你就与我离了心,一心只和赵家好,是不是?!”
梁立烜甩了甩衣袖避开她,“杨夫人没有和我提过半个字。”
太师椅上的梁凇陡然睁大了眼睛:“烜儿,你知道……”
梁立烜冷笑:“我知道什么?我不该知道什么?我只告诉你们,杨夫人从头到尾没有和我说过半个字,她一直都在替你们瞒着我,是我自己知道的。”
“我能知道什么?我能知道我生母是个被你抛弃的突厥女子,我知道我还有个一母同胞的亲弟弟。我知道我本来也该是双蓝眸。我知道弟弟因为生了蓝眸便被我父亲嫌弃!我知道喂养过我的乳母匡娘子,就因为喂了我一场,和我搭上了关系,所以她婆家娘家上下那么多人都被郭氏一把火烧死了个干净!我还能知道什么!”
他的情绪也陡然激动起来,胸膛剧烈起伏不停,像是一头发了怒要吃人的猛兽。
连梁凇都被他的气焰镇压到了。
梁立烜俯首打量着这个自己三世以来加起来孝顺了超过五十年的所谓母亲,眸中翻滚着赤红的恨意。
“我父亲当年爱过一个突厥女子,所以你为了与她争宠、陷害于她,你在嫁来幽州的那几年里,时常借着节度使夫人身份的便利,向突厥人传递情报,教他们如何来打幽州。
这样做对你当然有好处。
一则幽州和突厥打起来,节度使分身乏术忙于战事,就不会经常陪在那个突厥女子的身边,而你自然而然借着送饭添衣的功夫可以去接触你的丈夫。
二则你可以诬陷那个突厥女子,说情报是她传出去的,是她背叛节度使。
三则两边战事打响,隔着国仇家恨,那位节度使和突厥女子之间的关系,即便是想要弥合都弥合不了,时日一长,自当消亡。
四则真因为你是节度使夫人,人人都知道你和节度使荣辱与共,外人怀疑谁都不会怀疑到你头上,觉得是你传递的情报。
另外还有第五,这一点没人猜到过,我说给夫人听一听,不知道夫人认不认了……”
梁立烜似笑非笑,淡漠地打量着郭氏,
“其实,夫人从南地嫁来,身上背负着的是南地郭氏一族的荣辱。你们南地的世家大族是希望北方突厥和幽州等地的战事一直打起来的。
当然了,突厥人不能真的打赢了幽州,一下攻入了中原腹地;但是他们又不能彻底被幽州军给打趴下,从此一蹶不振。”
“最好,永远都维持现状,打打停停,缠缠绵绵,将北方的幽州军永远都拖累在和突厥的战事上。这样的话……”
梁立烜顿了顿,这一次,他把视线投注到自己父亲的脸上,
“这样的话,北地的枭雄只能永远忙着抵御外辱,再也无力南下征伐,攻南城、略南地,威胁到南地世家大族的地位了。对么?郭夫人?”
梁凇一下拍案而起,怒吼道:“放肆!”
但他的怒意却不是对着儿子的。
郭顺玫在听到梁立烜给出的第五点理由时,整个人就如被放了血的一头羊,软趴趴地瘫软在了地上。
但她的身体片刻后又挺立了起来,疯狂地痴笑个不停。
“哈哈哈哈哈!好一个龙骧虎步、万谋在胸的太原郡王、幽州少主。你父亲几十年没有看透的事情,竟然叫你给看透了!哈哈哈哈哈哈——”
南地的世家大族们,其实是希望北方被突厥战事拖累着无暇分身南下的。
因为时下北人素来骁勇善战,若是北地军士和南地打起来,十有八九是南地要输。
南人强就强在水师作战的灵敏上面,北地军士比不过他们。
可若是到了冬日,连江河之水都结了冰,那么南地的最后一点优势都消失不见了。
北方枭雄若是再度提兵打来,那他们简直就只有束手就擒的份。
而自古北伐难成,南征易胜。
北地枭雄往南边打来,扩充自己的地盘,也是情理之中可以预料到的事。
所以南方世族们就想到了一个损招:
——如果北地军队要忙于和突厥的战事,将这些北方节度使们全都托在和异族的战事上,那么北地枭雄就再也无力南下了。
虽然有人常道攘外必先安内,可是攘内必先安外也是一样适用的道理。
如果突厥人被打服了,再也没有力气来骚扰幽州,那么闲着没事干的幽州军当然得要到外头去找点事情干干。
而如果关外的突厥人都打到幽州城门下面,威胁到北地节度使的大本营了,他们还有几个心思去打南边?
但是突厥人又不能彻底打赢了幽州,攻入了中原。
因为这样的话,北地军队打不到南边来,突厥人的铁蹄迟早也得过来。
南地世族们希望北地和突厥人的战事永远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
所以,从嫁来北地幽州的那一日起,身为南地贵女的郭顺玫,身上便肩负起了这桩父兄所教导她的见不得光的“职责”。
父兄们对她说道,
“——必要时,可稍助胡人。”
郭顺玫这么多年来也是这么做的。
被梁立烜拆穿后,郭顺玫却只是笑个不停,并未反驳。
她笑到自己的眼泪都快落下来了,然后这才对梁凇说道:
“夫君为何这样看着我?是怨恨我不与夫君一条心么?可是我嫁为人妇,如何不想和自己的夫君一心一意,夫荣妻贵?”
“我刚嫁来幽州的时候,真的一次都没有和突厥人有过往来,我是一心希望自己的夫君成为北地霸主,建功立业的!是你!是你伤了我的心!”
她呜咽着哭起来,“是从媞那格怀孕、而我丧子之后,我才彻底对你寒了心,我才愿意听从我父兄的话,去做这些事情的!我的丈夫已经靠不住了,幽州主母这个身份我当得一点也不开心,我只能去做南地的贵女,希望我的娘家永远太平如意,我有错吗!”
她像是想要哭诉尽自己这大半生来的血泪,“我有错吗!”
她已经不再狡辩了。
刚被梁凇关起来的那一段时间里,她是用尽一切办法为自己辩驳解释的。
但是后来她心中也渐渐明白了过来,梁凇早已抓到她的人赃并获,她便是解释,其实也根本不会入对方的耳朵。
倒不如最后痛痛快快地叫骂一场,说尽心中几十年的愤恨无奈。
好歹能让自己畅快一回。
可即便是她的哭诉,梁凇也没有丝毫倾听的欲望。
他冷冷地问自己的儿子:“你现在什么打算?”
梁立烜淡淡地道:“把这贱妇先送回南地郭家,父亲与她恩断义绝,再不做夫妻,把我们梁家给摘个干净,反过来向南地郭家要一个说法。告之天下,我非郭氏亲生子。再者,以此为借口,征伐南地。”
在一个蝉鸣月圆的夏日里,郭夫人和她的一双儿女、以及当年来到南地时候所带着的仆从、嫁妆,被梁氏父子一起捆绑押送回了南地。
梁凇自称自己对朝廷忠心耿耿,却不想遭到南地世族如此暗算,竟然以婚姻之名在他身边安插了一个这样的“奸细”,南地世族竟然公然叛国,唆使郭氏向突厥人传递军情。
他以此理由悍然发兵,说要讨伐南地的叛国之徒。
而幽州军听得这样的惊天隐秘,想到自己这么多年来牺牲在突厥人手中的许多兄弟,或许就是被这些南地世族们给算计着害死的,心中更是怒意滔天,斗志昂扬。
梁凇在这一年六月末发兵,不过半年的功夫,幽州军就已经一路打到了徐州。
这一年腊月里,徐州节度使出城投降。
幽州军不费一兵一卒,已经攻下了一个兵家重镇徐州。
继而,趁着冬日江南水网多有结冰,幽州军一刻不停继续往南打去,宿州、泗州、楚州、扬州、滁州相继被攻克,只剩一个建康。
幽州梁氏父子三年磨一剑,自三年前的太原之战后韬光养晦又是三年,将兵马都养得饱肥,又以仇恨作为种子,竟然真的让幽州军如食人恶兽一般不断推进着战事的进程,一路从北打到南。
到南地后,梁氏父子更是践行了“天街踏尽公卿骨”的血腥残暴政策,一方面他们严令禁止幽州士卒骚扰、侮辱、劫掠普通百姓的生活,对于劫掠百姓的士卒全都处以极刑,另一方面却在南地对这些百年的豪强世族展开了惨无人道的大屠杀,秉持着既然拉拢不了、不如直接让你们消失的策略,将整个江南都血洗了一遍。
郭氏等少数豪族逃到了建康城内,倒是勉强逃过一劫。
至此,梁氏父子的实力达到天下最盛,而名声……也是臭到极致,恶贯满盈。
长安城里路过的一只老鼠都能唾弃他们一番。
心力交瘁的老皇帝也拿梁氏父子不知如何是好。
现在就连被人传闻最爱吃人肉的襄州的山南东道节度使都可以得意洋洋地自封“仁善”,然后跳出来嘲笑梁氏父子十恶不赦、必遭天谴。
但梁氏父子也没空理这些传闻了。
他们花费了一年多的时间来重新经营南地城池,分豪强土地给无地的庶民,免除他们原来所背负着的苛捐杂税,极力保护这些城池之内百姓们休养生息。
在战事停下来之后,梁凇便回到了幽州继续坐镇。
而梁立烜则留在了距离建康极近的扬州,主持南地大小事宜。
这一留,又是两年。
而幽州军也是两年没再动弹过。
这两年来,外面的其他节度使也是彼此之间互相吞并残杀,彼此的地图此消彼长,又是他们的热闹了。
不论他们怎么打,反正梁氏父子只保证自己的地盘不受干扰,自己地盘上的百姓再不受战火牵连就是。
这一年,梁立烜十七岁。
而小观柔也十二岁了。
豆蔻年华,想必也漂亮了许多了?
梁立烜心中思念她,便在这一年回幽州看望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