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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他后来还是食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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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拂樱有很多话早就想对梁立烜这个故人之子说的,甚至当年媞那格仓皇逃离幽州时留下的信物,也全都被她小心地藏了起来。

    但是到底梁立烜年纪还小,尚未到他自己撑起一方天地的时候。

    所以她这些年来一直把秘密压在心底,不敢告诉他这个故人之子。

    一来她也看出了梁凇和郭氏之间的那桩交易,知道梁凇是打算以郭氏亲生嫡长子的身份,来培养这个心爱女人的孩子承袭他的霸业的,梁凇于此自有他自己的安排;

    二来,若是她捅破了这件事情,让小小年纪还没有权柄的梁立烜对郭氏离了心,少年人是藏不住什么心事的,反倒会使得他遭到郭氏的怨恨和暗算,会毁了他的人生。

    三则,梁立烜的身世,就连梁凇都不愿意亲口对他提起,她若是没事找事去冒这个险,也会连带着自己夫妇二人都遭到梁凇的报复。

    赵偃夫妻二人说了许久的话,身心皆是疲倦。

    木已成舟,只差这生米还没有煮成熟饭了。但也不过是早晚的事情。

    赵偃道:“罢了,走一步看一步吧。事情总不至于丁点转圜的余地都没有的。”

    单只今日这梁家大张旗鼓送来的各色礼物,就已经将这门昨晚才定下来的婚事昭告于幽州城内的所有人了。

    外人只会艳羡不已,觉得赵家是一下飞跃枝头,享得了数不清的荣华富贵。

    眼下幽州城内的所有人,再见到赵偃夫妻的时候都得客气恭敬三分。

    他们求之不得的好亲事,焉知赵偃夫妻二人因为心疼女儿来日经营婚姻所受的辛苦,私下又要掉了多少眼泪呢?

    梁家过来送礼物的人临走之前还说了,说是叫杨夫人带着小女郎一定用那蜀锦裁了衣裳,今年三月里是节帅梁凇的寿辰,周围几地的大齐藩王和其他节度使们、乃至南地的姻亲郭家,都要派人前来为节帅贺寿的。

    到时候身为儿女亲家,赵偃夫妇与小女郎也应当出席,而且还要位列上宾。

    届时节帅也会再正式地当着众人的面为自己的儿子定亲。

    所以杨夫人应该穿得更加奢华精致一些。

    杨拂樱抚着那蜀锦的缎料,

    “少主还与我说笑,说这些料子的颜色老气,叫我不要嫌弃。你瞧啊,哪里老气了?分明是时下最鲜亮尊贵的颜色,若非朝廷衰微,藩镇不臣,这料子就是宫里的宠妃也未必想穿就穿得上的。”

    不过那时杨拂樱还没有想过,她的晚年是以皇太后之尊被人养在洛阳的皇宫之内度过的。

    那样养尊处优的岁月里,她和丈夫一起逗弄抚养着几个可爱的外孙,安享天伦之乐,数不尽的蜀锦绫罗在她身上都穿到让她厌烦。

    她道:“我与偃郎也裁剪一身新衣吧。”

    赵偃连连拒绝:“给我做衣服做什么?尽是浪费。我日日到军中处处忙活,这里练兵那里调军的,什么衣服三天下来都是磨损的处处补丁,暴殄天物。男人要穿那么好做什么?你与孩子穿着就是了。”

    眼下时候已是不早了,赵偃收拾了一番,与妻女用了午膳便往军中的官衙里去忙活差事了。

    小观柔吃着母亲亲手做的肉沫蒸蛋,拌着精细的粳米饭,早将那什么定亲不定亲的事情不知忘到哪个爪哇国了。

    就连今早外面送来的那一堆东西,她也想不起来追问都是些什么。

    有爹爹阿娘在,她就是这个世上最快活的小女郎!

    其他的,在她这个年纪,她什么都不想去问。

    赵偃夫妻便是本来没什么胃口,见女儿吃饭这么香,自己的胃口也都被带起来了。

    身为官场同僚,同为幽州武将,或许只有吕翼可以理解赵偃对这桩婚事的烦心和不满。

    ——因为他也同样对此感到不满。

    并且这个中午同样没有胃口吃饭。

    妻子许氏领着儿女们站在饭桌边上,无奈地看着吕翼来来回回地踱步和暴躁,规劝道:

    “夫郎下午还要去军中做事,中午不吃饱了怎么行?还是快些用了饭吧。孩子们也等得急了呢。”

    吕翼冷斥一声:“还去军中?我倒是想呢!你叫我怎么去?去对他赵偃谄媚逢迎、含笑贺喜么?恭喜他得了一个好女婿,攀上一桩好姻亲?以后由着他踩到我的头上?”

    许氏顿时闭了嘴。

    女儿阿嫆躲在桌子下,不安地看着自己心情不好的父亲。

    阿嫆其实只比赵家的小观柔小了三四个月,两人分明是一年生的女孩儿。

    只是前两世的后来……吕嫆的命数不大好,到了该议亲的年纪,祖父、祖母和母亲接连过世,她被迫一连守孝好几年,蹉跎了年华,守完丧后又逢父亲跟随梁侯梁立烜征战在外,无暇为她相看婆家,所以一拖再拖,竟然将她的岁数留的很大了。

    这也是她父亲临终前将她托付给梁侯,恳求梁侯纳她为妾的原因。

    ——因为她实在没有什么好人家可以相看了,与她同龄的男子哪一个不是早已成婚,便是丧妻再娶的鳏夫们,也是一个个眼高于顶自命不凡似的,看不上她这个大姑娘,还想再寻十六七岁的年轻女孩儿当填房继室。

    不过,那些都是很久之前的往事了。

    现在的阿嫆,和赵家的小观柔一样,只是个五六岁的小姑娘呢。

    吕翼瞥了眼桌下的女儿,心中更加愤懑不满,指着许氏说道:

    “你不是日常最会到节帅夫人跟前走动奉承的么?你不是说郭夫人很喜欢同你说话,也夸赞过我们阿嫆懂事知礼的?那赵偃的妻几乎从不到郭夫人身边去结交说话,赵家的那个女儿被惯得只知吃吃喝喝,哪有我们阿嫆半分知书达理?为什么节帅不声不响就这么和赵家定了亲?”

    许氏心中委屈,也只能低头含泪解释:

    “妾身如何知道节帅和节帅夫人的心意?节帅夫人确实是夸过我们阿嫆的,也说过什么想让阿嫆当她女儿的话,那时妾身心想着,这莫不是想与咱们定亲的意思?偏不知怎么冒出来一个赵家,叫节帅定了他们家的女儿。”

    吕翼的一个妾掩笑说道:“不是年前那杨氏险些不慎失足落水,叫少主救上来的么?年后赵将军便请了节帅和少主去他家吃酒,听闻就是酒桌上定下的婚事,焉知不是节帅喝多了,叫人哄骗的?恐怕一朝酒醒了,再反悔也是能的。”

    那妾室款款上前,扶住吕翼的手臂,眼神却瞟向了许氏,

    “何况夫人这些年花了好大的心思养育我们大姑娘,大姑娘来日必得嫁得显贵儿郎,才配得上夫人这些年的心血嘛。”

    吕翼不耐烦地甩开她的手:“你说的倒是轻巧,还反悔?节帅的为人我知道的,他酒量那样好,能被人酒后哄骗着定下婚事?若是被人哄骗的,今日早晨酒醒之后又何必大张旗鼓送东西给赵家?就连那蜀锦都送了八匹过去!”

    桌下的吕嫆听了父亲的话,一时间也不知道自己是该高兴还是不该高兴。

    父亲夸她比别人都聪慧懂事,她本来应该很开心的。

    但是听父亲话里的意思……又好像是她做的不如别人一样。

    午后吕翼赶到幽州军的中军帐中时,里头已经坐下了不少的人。

    这因是年后各项琐事都忙了起来,所以节度使梁凇在这里召集众人商议要事,诸如接下来一年募集乡勇、操练新兵、征战防御、军饷武器,军中的一应大小事情,都是马虎不得的。

    节帅高坐主位上,下手处坐着少主梁立烜,另一旁仍是他的一众心腹谋士幕僚们。

    至于他的亲家赵偃,仍然是按照官阶品级坐在自己原来的位置上,神情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并无半分倨傲自得之色,仿佛今日城中沸腾热议的定亲之事和他家毫无关系一般。

    但是在场的众将军、军师们,仍然是似有似无地将视线投注到赵偃的身上。

    待众人集齐后,纷纷起身向节帅梁凇和赵偃二人道喜,梁凇笑着受了这些恭贺,便抬手道:

    “议正事吧。”

    虽然赵偃并不想声张,但是事情已经发生了,军中同僚们对他的看法也不可避免发生转变。

    几位将军分别在诸事上对着节帅梁凇发表了自己的看法,但每到赵偃说话的时候,中军帐内其他人都会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静静听他说完。

    现在自是人人都得看在这桩婚事的面子上,多敬他三分了。

    吕翼心中冷嗤连连,对这些同僚的见风使舵感到十分不满。

    在梁凇中军帐中坐了大半天,众人商讨要事也是说得自己口干舌燥,梁凇摆手准许他们离开之后,几位将军都约着正好一起聚一聚,出去吃个酒,并且都玩笑着叫赵将军做东请客。

    赵偃自无法推却,便笑着拱手请众人往城中的一处酒楼去了。

    吕翼慢吞吞地走在最后面,似笑非笑地和自己的好友嗤笑道:“你瞧他今朝着众星捧月一呼百应的得意模样,果真是……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啊。原来只要有个好女儿,真比家里生了几个儿子都管用。”

    好友并不敢赞同:“吕兄慎言。这可是说杨贵妃的诗。你用赵氏女比杨贵妃事小,可若是叫有心之人觉得兄长暗讽来日少主手里会像唐玄宗一样丢了河山城池,恐怕节帅也是会动怒的。”

    这话一下堵得吕翼心中郁气更重,恨意难平。

    ——赵氏女还没有过门当上幽州少夫人,这些人就已经这么捧着赵家了!

    中军帐内众人走后,梁氏父子还在帐内说话。

    节帅梁凇懒洋洋地半靠在铺着狐皮的宝座上,梁立烜则仍是正襟危坐,腰背挺得笔直,还是那一丝不苟的样子。

    梁凇冷笑一声:“你要的婚事,老子也去给你定下了,现在你心满意足了?”

    “谢父亲成全。”

    梁立烜垂首道。

    梁凇呸了一口:“你要不是老子的儿子,老子才懒得管你!小小年纪不思进取就知道想女人,还是个没断奶模样的丫头,亏你想得出来!老子为了你一张脸都贴出去了,没看见你那老丈人今天什么表情?眼睛都熬红了,心里正舍不得呢!想来昨夜人家两口子也没少骂我!”

    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梁凇心中诡异地冒出了另一个想法。

    其实他想说的并不是因为你是我的儿子,所以我才满足你的心愿。

    而是,因为你是她的儿子,因为你是我心爱之人所生的孩子,所以我才对你这样好。

    但是那个人……

    她的名字十年来他都不愿意再提起过。

    也无法提起,只能作罢。

    当年她生下两个孩子不到百日便弃他而去,带着次子立烨跟随奸夫逃跑,早就弃他如敝履,他还提起她做什么!

    是她一定要和别人淫奔,最后又在淫奔之时不慎葬身火海,连带着当时照顾她的孩子乳母匡氏一家和立烨也都……

    郭氏替他们母子收尸,尸体他都亲眼见过了!

    ……

    面对父亲梁凇的这份叱骂,梁立烜也不过一笑了之。

    他们父子二人又商议起了如何处置那晋王奸细的事情。

    如今的大齐皇室衰微,朝纲不振,反倒是地方的藩王和节度使手中掌握了大权。

    而那位晋王,也是现在皇室里最有权柄的藩王,占据了北都太原这样重要的城池。

    现今天下里面,只怕最想造反的也是这个晋王了。

    毕竟,别的节度使造反之后若是想称王称霸、改朝换代,在道义上就要接受一波其他节度使同行的攻讦和不满。

    但是晋王拥有皇室血统,他若是“起兵勤王”,登基为帝,则显得格外名正言顺。

    晋王比起其他地方枭雄,第一点就占据了道义和名分上的优势。

    所以,只怕他借助大齐朝廷的手,在各个地方也安插了不少自己的眼线。

    而梁立烜现在就是想先利用梁凇的力量,不断推进梁氏一族夺取江山的进程。

    到底是重来一世了,前世他三十岁称帝,难道今生还要一点都不长进,继续三十岁称帝么?

    不可能的。

    他要做年轻天子,要更早、更早的就让观柔就成为天下最尊贵的女人,母仪天下,贵至中宫,和他一起共享这盛世江山的秀丽恢弘。

    一个女人人生中最美好的青春年华,不应该浪费在陪伴自己丈夫打天下这件事上。

    这种没有意义的陪伴,只是世人怂恿女人去为男人付出罢了。

    这些事情只会浪费她的年岁,消磨她的美丽,叫她多吃了苦。

    她应该在最美丽绽放的年纪,就盛开在洛阳的宫殿里,成为最华贵的牡丹。

    理所当然的什么都不用做就可以享受她丈夫为她打下的江山。

    他不要她做贤妻,他只想她做宠后,自有他将皇后金印俯首送到她面前来,求她接下。

    ——所以梁立烜建议梁凇在今年就借口晋王给自己安插奸细之事,攻打太原,占领北都,先发制人。

    这个提议让梁凇大吸一口凉气。

    梁凇凝神看着这个儿子:“老子刚才才骂过你不思进取只思女人,怎么,你现在想给你老子一个下马威?撺掇着我去打太原?亏你也真敢想!”

    梁立烜取下一卷地图,在梁凇面前缓缓展开,一丝不苟地和父亲说起了自己的想法。

    就连梁凇都不由得为这个儿子的语出惊人而愣住。

    因为梁立烜确信梁凇是爱自己这个儿子的,也知道梁凇对自己付出的诸多苦心,所以他不害怕梁凇的怀疑和猜忌。

    他在梁凇面前可以不用太过伪装。梁凇永远都不会把他当做怪物。

    便是梁凇问起他为什么会想到这些,梁立烜也可以随意糊弄过去:“夜有所梦,顿悟所得。”

    待和儿子又说话说到了半夜,梁凇头疼地抚了抚眉心,打发儿子回府歇息。

    梁立烜颔首退下。

    回到节度使府后,侍从小声和他说起,说是郭夫人今日的心情不悦,摔碎了好几套茶盏。

    梁立烜唇边勾出一丝不屑的笑意。

    他一边解下自己的外袍丢在衣架上,一边冷冷地想着,这段时日他只想着打太原的事情,倒是忘了收拾这个郭氏了。

    ——至少在观柔嫁给他之前,郭氏必须得滚出梁家。

    这辈子,他不会再让观柔嫁给他之后再受半分长辈的闲气。

    郭氏得滚,他的亲生父亲也不值得观柔孝顺。

    观柔要做就做最无忧无虑的成婚妇人,上无公婆威压,下无妯娌周旋。

    在没有收拾了郭氏之前,他绝不会让观柔委委屈屈地嫁给他的。

    在这个节度使府的小家里面,赵观柔是说一不二的女主人;

    来日到了洛阳皇宫里,她就是整个天下的女主人,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不过其实后来梁立烜的这个愿望还是没有达成。

    他还是食言了。

    他的理想是完美的,他也的确收拾了郭氏、夺权于梁凇,让观柔快活自在地嫁他为人妇了。

    但是他忘了一件事。

    观柔头上还压着她自己的亲生母亲杨夫人。

    婚后,他们夫妻就时常遭受着杨夫人不停的唠叨。

    比如,观柔几次有孕时都正逢暑热,吵闹着想要吃井水湃过的冰果子和冰酪甜点,杨夫人瞪着眼睛追在她身后看管着她,勒令婢子们不许随便给她吃冰。

    又或者,观柔不耐烦带孩子,都将孩子丢给外祖父母照顾,只知道缠着当了皇帝的梁立烜陪她隔三差五出宫去玩,杨夫人也责怪她没个为人母亲和中宫皇后的正形……

    她倒是想说一不二呢,可是堂堂中宫皇后,怀着身孕连一碗冰圆子都不能随意吃,还得母亲杨太后点了头,宫人们才敢端给她这个皇后。

    每次观柔都要可怜巴巴地趴在梁立烜怀中哭诉。

    梁立烜能有什么办法?

    杨太后气起来连他都骂的。

    他只能用自己帝王衮服的衣袖抹去她压根没流出几滴的眼泪,哄着她多忍耐忍耐。

    ——不过这些,都是十来年之后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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