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神临
我不知道白刃这是怎么了,我从来没见过他这样。我想过去扶他,可他却只是往角落的最深处挤,蜷缩着身体,双手捂住耳朵,瞳孔也紧缩起来,震颤着说——
“别过来!别过来!”
他的眼神已经涣散了,根本不知道看向了谁,只是茫然且恐惧地盯着地面。
“别过来!别过来!”
他甩开我伸向他的手,不停地念叨着。我看向了白羽,可是向来冷静的白羽,此时却呆在了原地,什么都没有做,什么都没有说。
这时,我听见白刃大喊——
“祂在唱什么?祂在唱什么?祂在唱什么?祂在唱什么?祂在唱什么?!”
他的十指插进头发里,用力地揪了起来,我一时间也顾不上其他的了,只想着把他的手拉下来——这一刻担忧确实是发自真心的,我不明白他骤然间疯狂的原因,但我此时更担心他会把自己的头皮给撕下来。
但我一靠近,他忽然又再抓住了我的胳膊,抬头看着我——他的双眼通红,竟还有泪光在其间涌动。
他抓住我胳膊的手很用力,但似乎又被他用仅存的理智极力地克制住了,我的手臂被他捏得发疼,但应该不至于伤到骨头。
下一刻,他的眼泪如决堤的洪水,顷刻间倾泻而出。
就在我面前,疯了的白刃,发出了与他体格相称的、足以溃耳的悲嚎。
“对不起、对不起。”
突如其来的悲伤还染红了他的面颊与耳朵,他用颤抖着的嘴唇与嗓子,在哭声歇止的间隙反复向我道歉。
“对不起……珂茵兰德,对不起。”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那一声声悲嚎凄厉得仿佛是在黑洞中穿越了几百年,在迎来光芒的那一刻彻底爆发。
虽然他此时的神智已经与疯子没有区别,但我却真实地从他的言语、神态、哭声之中,感受到了一种——深深的歉意。
“没关系,没关系。”
我尤其不擅长安慰他人破碎的心,别说是一位男性,我甚至是第一次看到生物在我面前哭得这样凄惨,顿时手足无措了起来。
我用求助的目光看向了白羽和优礼儿,但二者显然同样是不知所措。
白羽的脸色很难看,但最后还是再也忍不住了,走上前来,但她并非是为了把我从白刃的手里解救出来,而是直接走到哭得涕泗横流的白刃面前,然后扬起手,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这记耳光的威力必然是极大的,我怔住了,连哭嚎着的白刃也即刻停止了哭泣,连同抽噎都不再有,只是红着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向前方。
“神……”他张张嘴,然后缓缓地说——
“在黄昏之后。”
话音一落,他目光忽地转动,看向窗外,嘴角勾出一种很奇怪很奇怪的笑容,继而双眼一翻,直接晕了过去。
他到最后都没松手,我被他一带,也跟着栽了下去——好在有他结实的臂膀给我垫背,我没摔疼,又再挣扎着扳开他的指头,爬了起来。
黄昏已至,暮钟响起,但声音听起来一改往常的悠扬,反倒非常急促,像是某种灾厄降临前的号角。
空气之间仿佛是震荡了起来,屋里的众人纷纷捂上了耳朵——包括我,我的耳朵在此时爆发出了一种极为尖锐的耳鸣。
我的耳朵与头,此时疼得要命。
逐渐逐渐地,耳鸣平息下来,我只觉得天旋地转,仿佛有一种莫大的威压摁在我的脑门上。
除了已经失去意识的白刃,白羽和优礼儿的表情显然也是极为痛苦的。但这样的怪象大概不止出现在我们身上,整个永恒之乡恐怕都将因此震荡不安!
从远处传进无休止的惨叫声,原本急促的暮钟也逐渐息止了,我强撑起仅存的意识,扶着墙蹒跚着走出屋去,抬起头,只见——
昏黄的天空之后,黄昏的光芒深出,探出了一个,无比巨大的虚影。
尖锐的耳鸣逐渐地有了规律——那是一曲难以描述,不可言说的,乐章!
我不知道该如何去形容这种感觉,这种由耳鸣演变为乐章的感觉,就好像,就好像……
就好像无数人听见的声音,汇聚成了一条川流不息的,命运的洪流!
我浑身颤动了一下,从在托贝瑞彼的滩涂上,我受到宫徵羽的教诲的那一刻起,我确实就无数次期待过这样的场景,可当它真实降临之际,所展现给我的,只有无穷大的敬畏与惶恐。
如果我没想错的话,这从黄昏之后逐渐探出的,巨大的虚影,就是一场浩浩荡荡的神临——命运的主神,伊恩忒塔!
我僵直在原地,动弹不得,看着巨大的虚影逐渐走出黄昏,清晰了起来。
神的身周有着无数正在坠落着、又在坠地之前消失不见的流星。
神的衣袍在黄昏之中,山风一般地摇动。
神朝着永恒之乡缓缓飘行而来,神的双眸——我无法去对视神的眼睛,但我能感受到,那双神秘诡异的神眼,此时正在低垂着,在永恒之乡的巷道之间游走。
祂在找人。
我的耳中全是那曲巨大的乐声,除此之外,似乎再也容不进其他的声音,而当一匹白色的影子落在我的眼前时,我的意识才算是稍微地清醒了一些。
是白羽。
白羽披着白色的教袍,手里还拿着一件,应该是屋里不省人事的白刃的教袍。
她把白刃的教袍直接盖在了我的头上,为我整理清楚,扣上胸前的扣子,然后,她几乎是在对我咆哮——
“快跑!”她把衣袍的帽子为我拉紧,推了我一把:“快跑!”
“千万不要、千万不要——”
“让祂,看到你!”
快跑——快跑——
在哈迪咬到你们的裙摆之前!
跑起来!我的姑娘们!跑起来!
说话的是谁来着,我好像记不起是谁了……似乎有从记忆的最深处窜出来的大火,毫不留情地将这些旧日里的碎片灼烧殆尽。
“跑起来!”
有什么东西在我的胸口重重地撞了一下,我这才回过神来——不知为何,我竟在这个节骨眼上,忽然回想起了在奈温绯尔时的过往。
原来是白羽见我不动,急得又再用力推了我一把。
我没有时间去再多地考虑现状,拔腿就顺着街巷的另一面逃走了。
神的降临让整个永恒之乡的磁场变得极其沉重,我无法使用任何魔法——我忽然理解了白羽之前的良苦用心,难道她早已知晓会有这么一天吗?
我尽全力沿着街道的最边沿往前奔逃,神的乐章依然环绕在我的耳朵周围——教袍上独有的加护在此时起了作用,那恢弘壮阔、不可抵挡、不可忤逆的乐章,至少已经无法彻底倾吞我的意识。
沿路上,我看到了很多同样身着白袍的陌生人,他们其中的一部分,瑟缩在最黑暗的角落里,只留下一双双眼睛,从黑暗的深处投出恐惧的目光。
但同样的,还有一部分白袍人——
他们光明正大地站在空地上,面向那巨大的神明,慷慨地敞开双臂,然后——
朝着神明,跪下了。
他们把头深深地,贴地俯下,其中有几位的身体甚至还在微微颤抖着,似乎是在啜泣?
我没有为他们停留,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跑了多久,或者说已经跑了多远,究竟是跑到了什么地方,当那曲乐章的声音越来越小,彻底息止之时,我才逐渐地停下了脚步。
我的肉体已经疲惫不堪了,精神一放松,便两眼发黑,双膝即刻就无法控制地跪了下去——我可怜的、纤细的双腿,已经拿不出走路的力气了。
我在原地休息了许久,发现自己竟然稀里糊涂地跑进了黄昏教的庭院——原来是白刃的教院令别在教袍的领子上,我因此穿过了黄昏教自有的结界。
我对黄昏教的教庭并不熟悉,毕竟只来过一次。我想要从地上爬起来,但双腿一直打着颤,完全站不稳。
这时,一只白皙细腻的小手,向我伸了过来。
我的视线顺着手一直往上延伸,直到看到那张脸,我的瞳孔似乎颤抖了一下——我很意外,因为站在我面前的,是优礼儿。
“你的体力还是那么差劲呢,珂茵兰德。”她主动扶住我的胳膊,把我扶到一边的长廊上休息。
洁白如玉的长廊的顶上,垂挂着无数的紫藤花。
我没有力气再去仔细观察这里的环境,我眼冒金星,心跳几乎急促到快要炸开了,耳朵和头也痛得厉害,什么都顾不上了,只想伏在膝盖上喘息。
优礼儿贴心地用帽子给我扇着风,坐在我的身侧,我能感受到她的视线——休息了许久之后,我才问起她。
“你怎么在这?”
她俏皮地眨了眨眼睛,自然而然地扯扯衣袍上的徽章,说:“瞬移,有徽章的话,就算是瞬移也能进入这个结界哦。”
我揉着太阳穴,刚开始还没意识到哪里不对劲,而当“瞬移”的字符出现在我的脑海之中时,我忽然想到——奈温绯尔,四元素的故乡,从来没有教过瞬移一类的影魔法,也从来没有出现过使用影魔法的魔女。
“优礼儿,”刚才承受的极大的威压,现在反倒让我的精神异常地冷静。
我看向她的眼睛:“奈温绯尔从没有教过‘瞬移’的魔法,你并非奈温绯尔的学徒,那你究竟……”
“是从哪里过来的?”
优礼儿的瞳孔骤然间紧缩了一下,可优礼儿她啊,并没有急于为自己辩驳,只是怔怔地看着我,然后,又露出了一种,我曾在梦境里见过的,既是惋惜,也是遗憾的目光。
“珂茵兰德,”她轻轻地叫着我的名字:“珂茵兰德。”
“你一定……要把自己困在那个地方吗?”
她的声音忽地变得空灵起来,她拉起我的手,握在自己小小的掌心里边,又再轻轻地叹息着,然后一言不发地松开了。
“你想去那边看看吗?”她垂着头,好像有些失落,又好像是一种于心不忍的怜悯。
她把目光投向长廊的尽头。
缀满紫藤花的长廊尽头,是一扇紧锁着的大门。
大门外侧的花纹相当复杂,连在一起,似乎是一个巨大的阵法。
不知为何,这扇大门,给我一种非常熟悉的错觉——啊,是白刃带给我的那种感觉。
就像白刃那种坚定的眼神一样,那扇大门背后,也同样盘踞着一股无形的力量,而我的本能,正在一次次地厉声警告我,远离它!
“……门后有什么?”
我无法探查大门之后的东西,或者可以说,是我不敢去探查,那股无形的力量就像我最害怕的蛇蟒或是某种徘徊法则之外的异象,光是看一眼,都足够剥夺我所有的勇气。
优礼儿看着那扇门,却只是轻轻地笑了。
“没什么。”她说,眼中似乎闪动着一些很细碎的光。
“只是几只‘碎碎’。”
碎碎……啊,那就好。
唯独喜欢和魔女待在一起,毛茸茸的,以魔女散发出的、魔法的余香为佳肴的碎碎,多可爱呀。
我的眼皮开始变得很沉很沉,很想睡。
“你累了,珂茵兰德。”优礼儿坐近了一些,把肩膀让给我。
“等你下次再醒过来,就和我们……”
“一起回去吧。”
她在我的耳边轻轻地叹息,可我已经快到极限了,我好累啊,已经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了。
我本以为我会做一个乱七八糟的梦,但并没有,我这一觉睡得尤其安稳。
如果不是那种一晃一晃的感觉,我可能还会多赖上一段时间的……床?
我睁开眼,只看到漫天的星子。
此时的夜空纯粹而美丽,我看着璀璨的星光,发了许久的愣。
“哟,珂茵,您醒啦?”
这声音,是宫徵羽!
原来,我正趴在宫徵羽的肩头,而他则背着我,正迎着漫天的星光,缓慢地走在永恒之乡的街道上。
我身上还盖着白刃的教袍,而优礼儿也走在我们的身边。她抬头望着天空,眸子里映照着星子的微光,一闪一闪地。最后,她缓缓地合上了眼,再睁开时,那双漂亮的夜蓝色的眼睛,看向了我。
“珂茵兰德。”她朝我笑。
“……我怎么了?”我的脑袋还是很痛,看见她眼睛的那一刻,似乎有什么不得了的东西,被我忘记了。
我的记忆只停留在目睹神临的那一刻,再就是不知方向、不知目的、不知疲累的奔跑。
“你的体力还是那么差劲呢。”她咯咯地笑了起来,弯起一双眼睛。
“你晕倒了,珂茵!”宫徵羽补充了一句:“还好路过的是小道我啊……诶诶,你先别动啊!”
我本想从宫徵羽的背上下来,就这样趴在他的背上,这简直比把我抓起来施以火刑还要难受——可我失败了,即使成功从他背上下来,我的身体恐怕也再拿不出走回家的力气了。
“对嘛,珂茵,你要是把小道我当朋友……”宫徵羽顿了顿,抬了下头。
他应该是看向了夜空,然后很爽朗、很爽朗地笑道——
“老实说,朋友这玩意儿,不就是用来互相依靠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