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黄昏教
“见过。”白袍人脸上戴着一个银色雕花的面具,只有一双幽绿的眼睛留在外边。
他比白刃好太多了,简直是彬彬有礼。
“大魔女,珂茵兰德大人。”白袍人向我缓缓地施礼,对我的称呼也颇为尊敬。
“我代表的是,黄昏教。”他对我说着,从怀中掏出了一枚拇指指甲盖大小的、纯银的徽章。
徽章上半部是镂空雕刻,形制古典的太阳,太阳没入的下半截,则是一片镀上珐琅工艺、色泽由橙黄变作深蓝的星云与弦月。
他走上前,对我说了句“失礼了”,而后俯身,将徽章别在了我的衣襟上。
“这是黄昏的教令,黄昏教诚然邀请你,珂茵兰德。”他低眉颔首,面朝我,缓缓地退下阶梯。
我这才注意到,院子外的马路上,停着一辆马车。
那人没有走上马车,而是坐上了马夫的位置,握住缰绳,又再回过头来看着我。
我会意,跟上前去。
他的眼中流露出一种完成任务般放松的神色,等我坐稳,听外边传进一声低喝,同样纯白的骏马发出嘶鸣,载着我们往前跑去。
马车用土地与风元素做过加持,完全没有颠簸感,车厢内有一种很奇妙的木质香,应该是有镇静安神的作用。
车厢内壁上有一些类似精灵文一样的雕刻,我看不懂,但是隐约觉得熟悉。
这种情况并不奇怪,毕竟我对一些失传已久的语言类典籍并没有兴趣,看过就忘是常有的事。
但无论是什么语言,在被镌刻、被写下的瞬间,必然会留下少量的能量残影,比如这一段文字,就算我看不懂,但也能分辨出来,这应该是某种神圣的祝祷词。
车厢里忽而从前往后亮起了金色的环形魔纹,马车穿过一方结界,逐渐慢了下来,最后稳当地停下。
我往窗外瞥了一眼,外边不是我想象中的那种,庄严肃穆、干枯也无聊的石头神殿,反而是个鸟语花香的花园。
花园中花团锦簇,绿树成荫,花园的中心有一座洁白的建筑,而整个花园连带建筑,都被一个巨大的、浮动着金黄符纹的结界所笼罩着。
我摸了摸衣襟上的徽章,徽章中的能量频率与结界的频率相仿,应该是结界的通行证。
“请。”驾驶马车的白袍使者来到我身边,俯身作请,带着我走向那座洁白的建筑。
这里的主人在建筑门前恭候已久——他是一个上了年岁的老头子,并没有戴面具。他双手负于身后,昂首挺胸,比我高出许多。
我本以为他会是那种慢条斯理的神职教父,可他只是“嚯嚯嚯”地大笑几声。
“欢迎,欢迎。”
他展开手臂,像是在对我展现他的慷慨,他的袖袍自然而然地垂下,宽大的白袍映照结界自有的流光,就像暮色里飞行的巨大白鸟。
对方邀请我去他的屋中喝茶。
他身旁的侍女,长有一双猫鹰般的眼睛,尽管她保持女仆的职业操守,一直低垂着眼没看我,但我依然能够感受到她那敏锐的眼神,无论我去往哪,那束目光都紧随其后。
或许她本人并没有敌意,只是保持着守护主人应有的警惕,但她的目光依然像猫鹰的爪子一样尖利,仿佛下一秒就要把我的心脏掏出来,再血淋淋地衔起,双手捧起进献给她的主人。
屋子有三层,但在建筑的中央仍有一方花园——雪白的建筑环绕花园而建,我隐约听到了音乐的旋律——原来是在花园的一侧,放有一个巨大的八音盒。
花园被一曲流水环绕,而在花园的中央,立着一尊雪白的石像。
石像是少女的身形,身披雪白的袍,只是看不到脸,少女的面容被宽大的衣帽遮掩住了,唯一可以清晰看见的,是少女捧在手中的,德佩尔斯的象征——精灵之花。
阳光降下,花园内树影斑驳,隐有黄昏般的光芒,在雕像之上渺渺浮动。
我并没有多看,只是跟着对方转进了茶室——是一个半开放的庭院,里边无一例外摆放绿植与鲜花,只是每种花都是精心优选培育过的,几种花香混在一起,香气馥郁,但不会令人昏沉。
里边还坐着另外几个人,我本以为会看到白羽或者白刃,但很意外,这两个家伙并没有出现在这。
他们其中,有一个黑发灰眼的少年,年纪轻轻就蓄了隐隐的胡须,和稚气未脱的脸丝毫搭不上边。
再就是一个中年人,比起出去迎接我的那个老头,身量要稍稍矮胖一些——可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总觉他的气貌有些熟悉,而他,也似乎怯怯地看了我一眼。
猫鹰侍女为我们倒茶,我有些局促难安——我实在想不出来自己能和这三代同堂似的组合之间产生什么共同话题,甚至已经在心中盘算如何找个理由溜走。
茶应该是有名的钦斯诺山脉产出的红茶——我之所以如此清楚,是因为钦斯诺山脉正好是在奈温绯尔的附近。
奈温绯尔,教导我的魔女学院,所在地是名为奥森尼尔的城镇。学院建在高地,视线越过湖水,能看到对面丘陵中绵延不绝的茶叶田地。
那边早晚常有雾气环绕,如果起得早,偶尔能够瞥见黎明之下薄雾冥冥的奇妙景象。
我抿了口茶,随口赞叹:“这是钦斯诺的红茶?好香啊。”
矮胖的中年人却在这时说话了,他呵呵地笑了几声,语调有些刻薄,说:“小丫头,这是永恒之乡自产的‘穆恩’红茶。”
“我们可无法穿过赫西弗格,就算留有当年钦斯诺的红茶,也……”
他一哆嗦,像是屁股让谁踹了一脚,话也戛然而止。
少年忽然说:“这次请你过来,是想请你优先考虑加入黄昏教。”
我被茶水呛了一下。
少年毫不避讳我尚且为外人的立场,继续道:“黎明教一向都有自己的管辖魔女——那位奥萝西妲,我们绝不允许他们同时再拉入另一个管辖魔女。”
我不太了解他们之间的纷争,也不太愿意卷入这场纷争之中。
“我会考虑的。”我又再喝了口茶,说。
“哼,这恐怕由不得你,魔女。”中年人又再没好气地嘟囔了声。
气氛即刻变得有些尴尬,那个中年人这次可能真的是被谁用靴子狠狠从后边踹了屁股,说完话之后,就一直满脸郁闷地小声嘟囔。老头子更是一直以来保持一种极为优雅的品茶姿态,始终没有加入到话题之中。
少年并没有表态,但那双灰色阴翳的眼始终盯着我。
他的眼神不比猫鹰侍女的眼锐利,但完全不像是一个少年该有的眼神。它饱经风霜,时不时会流露出一种难言的疲惫,仿佛在看向我之前,这双眼便已经在生命的尽头中轮回过无数次。
我隐约觉得,今天不给他们一个满意的答复,我恐怕是走不了了。
“我……可以去一下洗手间吗?”
我也实在受不了他与猫鹰侍女的双重审视,这种感觉简直就像是先要把我用爪子一片片切开,再放到一个古旧的腌肉坛子里封起来一样,让人窒息。
老头扬了下雪白的眉,示意他的侍女。
我和她一起去往二楼的厕所。
我的身体不存在消化的概念,自然不是来如厕的,我的目标是厕所里的窗户。
事实证明,没有一位圣教父会允许厕所里的污秽气玷污盛满百合、水仙或是薰衣草香气的雅舍,即便是一间使用过净化香薰、奉上足够的柚皮以及波斯顿蕨的厕所。
窗户如我所料地半启着,如果我现在还有闲心,一定会给他们留一些小小的恶作剧——比如把玻璃和金属框上的加护逆转,让风元素将裹挟了污秽气的风吹向那个中年人午睡用的里屋。
我轻手轻脚地爬上窗台,就像神明眷顾我那般,狭小的窗口刚好够我挤出去,可下一秒,我觉得我的神眷消失了。
我完全忽略了一楼那高得离谱的天花板,而当我站在二楼的窗边往下看时才发现——
这实在是太高了。
人们一向认为,只有接受了风之大精灵祝福的魔法师或是魔女,才能使出漂亮的飞行术。但实际上,凡是拥有足够魔力去驾驭风元素的人,都有可能骑着扫帚或者拖布——甚至是踩着双家居拖鞋飞上天。
老实说,此时此地,我是个不擅长飞行的魔女,这源自我对厕所一角那柄炸了毛的、不知道刷过什么东西的刷子,以及它那令人绝望的骑乘舒适度的憎恶。而现在这样的情况,如果我使用空境或是浮空术,魔力的波动必然引起楼下那三代同堂组合的注意,尤其是那个长着一双猫头鹰一样敏锐眼睛的侍女,此时说不定就站在门外,变态一样地窥视我的举动。
门外传来侍女催促的敲门声,我却无法开口敷衍她——看她那样子,我一张嘴巴便会暴露自己的行踪,而她长时间得不到我的口头回应,必然会破门而入。
一想到她那双眼睛,我是相信她会那么做的。
我也不是那种毫无把握便爬上试炼塔的见习生,我的靴子与外套上都设置了风与大地元素的加护,这能大大减弱我落地时的重力,但绝不可能让我飘起来。
敲门声又响起来,比上一次更加急促,我看了眼地面,心想与其被抓回去,还不如摔个狗吃屎,正准备纵身,却见丛林间一晃,闪出个影子。
啊?白刃!他怎么这时候才过来?
白刃的目光一直盯着坐在窗框上的我,一路朝着我走了过来,还边走边露出一种憨憨的笑意。
他走到屋下,左右看看,又再抬起头来向我作了噤声,然后咧开嘴露出他的白牙,双臂朝我摊开,用眼神疯狂向我示意。
跳下来,我接住你。
我看着他的胳膊,有些犹豫,我本可以独自摔个狗吃屎,反正也没人看见,可是现在,万一他要是没接住,我就要在他面前摔个狗吃屎。
他大概会一直以此笑话我吧……说不定直到我的灵魂回归世界的本源的那一刻,耳旁依然在回荡他今日的笑声。
可侍女再响起的催促让我认清了现实——好吧,跳就跳吧。
我做足了准备,又忽然想起一件事,便把别在衣襟上的徽章取下,贴心地将它留在了洗手台上。
我也发现了,向猫鹰侍女暴露我的行踪的,并非是我本身,而是来自这枚徽章的能量波动,拿掉这枚徽章,之后只要我不在结界内使用魔力,她必然发现不了我跑了。
我这样想着,可身后的门锁却不合时宜地“哐当”一声,掉了。
门被推开,猫鹰侍女站在门外,她的手指上多出了金色的金属护甲,看上去就像猫鹰的爪子,她应该就是用它们把门连带门锁直接掏了个洞。
侍女直勾勾地盯着我,嘴逐渐张开,想要叫人。我没再多想,只是回头朝她摆手再见——或许是出自我报复性的恶趣味,我朝她露出了一种挑衅的微笑。
而后,我身子往后一倾,翻了出去。
我落在一层稻草般暖融融的毛发上。
白刃不知何时,已经悄悄变成了狼的形态——他似乎能够控制狼身的大小,我刚好落在了他的身上,他似乎有些得瑟,亮晶晶的眼睛回过来瞥了我一眼,撒开爪子,就带着我窜入树林之中,从结界的另一侧溜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