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鬼蜃
原来,这位身处笼中的少女,正用一种喑哑的嗓音,不停歇、无止境地,一遍一遍诉说着她的故事。
这大概是神明对她曾犯下的罪行降下的惩罚,让她在灵魂湮灭之前,都将于此忏悔,向每一位来者陈述她的罪孽。
她注意到了我们,目光猛地往下一垂,霎时,缠绕在她身后的无骨少女,全部睁开了眼睛。
那无数双赤红的眼睛啊,正齐刷刷地,用一种毛骨悚然的眼神直勾勾地瞪视着我。下一刻,少女突然爬了起来,疯了一样双手抓住笼的铁杆,笼上的荆棘扎穿她的手掌,却没见有血从伤口中流下。
她可能是被扎得疼痛难忍,也可能是本就心怀难言的苦痛,她面目狰狞,使劲摇着头,撕心裂肺地向我吼叫着。
她的嘶吼声比她说话的声音还要难听,听起来就像是在用锯齿锯木头。
她身后的那些无骨少女,亦齐齐哀鸣,然后白蜡一般融化了。
宫徵羽才此时忽然大叫一声,用臂肘揽住我的腰,将我的扛在肩上,飞快地往村外跑去。
他的举动太过突然,我被吓住了,视线扭转的瞬间,我看到原本正向我们嘶吼着的少女,不知何时又坐回了原地。
围在四周的人形们纷纷崩塌,又变回了一滩滩漆黑的烂泥。
我听见宫徵羽一边跑一边大骂:“该死,鬼蜃……这是鬼蜃!这畜生当真无可救药!”
“鬼蜃?什么是鬼蜃?”我上半身倒挂在他的肩头,被颠簸得有些犯恶心。
宫徵羽听见我说话,高兴道:“珂茵!你可算醒过来了,刚才我怎么叫都叫不醒你……不行不行,这地方真是邪了门了。”
他跑出村子后便放慢了脚步,来到海滩上,找了个平坦的空地把我放下,我坐在地上揉着太阳穴,缓了好一会后,才继续问他:“我怎么了吗?”
“你中邪了!那些东西一出来,女人就开始嗷嗷哭,我头都快炸了!”他跑得嗓子发哑,吞了口唾沫才继续道:“我觉得不对劲想叫你跑……可是你怎么叫都没反应!”
“哭?”我听得莫名其妙。
“你刚才问什么是鬼蜃?鬼蜃就是……怎么说呢。”宫徵羽用食指和拇指摩挲着下巴:“对,海市蜃楼!海市蜃楼你知道吧!”
“鬼蜃会扭曲人的五感!你从来没有见过这东西,刚才一定是被它迷惑了!”
话音刚落,我们脚下的土地骤然剧烈地震动起来,无数青石砖从土里翻出,整整齐齐地砌在一起,严丝合缝。
震动牵引起层层海浪,天色顷刻间暗了下来,昏黄的夕阳飞速沉下,却不见有月亮或者星河高高悬起。
一道闪电划过夜空,连带出足以惊天的雷声。
在海面的尽头,一艘船正缓缓驶来。
这艘通体朱红的船散发着奇香,嵌满珠宝的船桨、镀有金银的桅杆,在电闪雷鸣中流光溢彩。
巨大的船中灯火通明。
船上的人抛下锚,放下板,他们说着相当绕口的语言,唧唧哇哇地吵闹着,从船中抬下了一个巨大的笼子。
他们说话的声音太吵,我实在听不清他们到底说了什么,只知道那是一个用粗麻褐布覆盖着的笼。
笼一落地,电闪雷鸣的夜空迅速褪去,东方紧接着吐露白光,没有温度的阳光穿透云层,倾洒大地。
渔村中人声鼎沸,那些胆大勇猛之人、好奇使然之人、贪恋珍宝之人,热热闹闹地涌上了海滩,那些蓝色的、灰色的、棕色的,无数的异乡之眼,齐齐凝视着笼。
像无数道锁,像无数股绳,像无数双贪婪的糙手,像无数双干裂的嘴唇。他们的目光像是一种无形的力量,将粗布掀开,将锁眼撬动,将蜷缩于笼中的少女拽出,撕扯再撕扯,暴露在光天化日下。
粗布揭开的那一刻,我隐约听见村民说,那是罗刹的女儿。
少女的头发像藤植一样卷曲,皮肤与睫发白皙如雪,双瞳朱红,说着唯有被誉勇士之名的罗森才能听懂的罗刹之语。
最后,在无穷的议论中,在无数双眼的凝视中,又或许是在怜悯心的驱使之下,那位年轻有为的罗森,向这些来自罗刹国的商人买下了这位罗刹之女。
村人盖上粗布,村人抬起鸟笼,村人手舞足蹈,村人雀跃欢呼,村人簇拥着笼子,村人推搡着彼此,步步迈向村子的中央。
宫徵羽沉沉叹息,他说这些人汇集在一起,像极了他曾经见过的娶亲队伍,也更像一双巨大的手,钳制她的喉咙,将他们的喜轿、将少女的鸟笼抬进村中。
一树一树的桃花紧随众人的步伐,不断撬开石板,从土里生长出来,在海风中开出缤纷的花。
我们跟在队伍后边。
那些桃花越开越多,越开越繁盛,最后环绕着众人肆意生长。它们伸长了花枝,却始终未能挤入人群之中,只能在人群的周围不断摇曳着。
“别靠太近。”我见宫徵羽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便拉住他。
可宫徵羽却反抓住了我的手腕,他的神色间透露着一种不可名状的古怪,看上去像期待已久的愿望终于实现,又像是历经了千年的苦难终得解脱。
但即使脸上已经按耐不住,流露出了这样的神情,宫徵羽也只是轻轻说着“没事,没事”,拉着我走入桃花深处。
茂密重叠的花枝不断勾扯我的发丝,偶尔会有花瓣沾在我们身上,这些花息很沉重,让人喘不过气。
不知走了多久,不知还要走多久,繁重的花瓣将我的视线、我的感知一并迷倒,我脑中眩晕,只是下意识跟随着他。
可下一秒,他松开了我的手。
宫徵羽松开我,却只是为了以双手从头顶折下一条开满花的枝条。他把枝条捧在手里,悄声地说了什么。
枝条亮起了耀眼的光,光芒驱散了如梦似幻的花林,我的眼前豁然开朗。
掩藏在花林深处的村子已不再是渔村。
我们脚下的土地变成了清澈的溪水,这条源自深山的溪水冷冽刺骨,哗哗地流淌着,周围似乎还有高不可攀的崇山,尚有水声在山涧谷地里鸣响回荡。
“他们从哪儿来的?他们从哪儿来的?”桃花林中跑出一群年幼的孩子,他们相互追逐着、嬉笑着从我的身边跑过,光脚踏入溪水,在水中踢起水花。
“哈哈,阳华、阳华——等等我!”孩子们的声音与溪水相撞,无比空灵。
有嬉闹着的孩子从我身边跑过,有高歌着的樵夫从我身边走过,还有暮年的老者,还有慵慢的牛车,不紧不慢地一一从我身边踱过——我看到远处升起袅袅的炊烟。
日落月升,草丛中响起虫鸣,偶有蛙声此起彼伏,这种感觉极为真实。
我仅仅只是沉默了片刻,可眼前之景却遵循着更快的时间法则,像沉沦在旧日里剧场,匆匆地,也安逸地朝前推进着。
“回家了,回家了。”
日落月升、日落月升、又日落月升,在经历了数次这样的日落月升之后,宫徵羽忽然发出一阵痴痴的笑声,看朝我。
除了那对醒目的金环,他的虹膜竟然不知何时染上了青苔的颜色……不对,这不是他的眼睛!
而就在这时,那双眼的瞳孔忽然急剧地收缩起来。
“不对,不是你!”
“你是谁?!”宫徵羽惊慌地甩开我的手,五官痛苦地扭曲在一起。他捂住脑袋,有两种全然不同的声音从他的嗓子里争抢着挤出来,最后,在宫徵羽自己的声音的压制之下,另一种声音逐渐平息了。
“别急,别急。”宫徵羽的呼吸有些急促,他轻抚着自己的胸口,直到那团躁动的能量安静下来,他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宫徵羽的笑里带着歉意,那层苔绿从他眼中褪去。
“有些心急了,别见怪。”
空气中传来很轻很轻的破裂声,那些桃花雾气般地散开,冷冽的清溪也干涸下去,回响在山涧的水声化为无穷尽的浪涛。
眼前的村庄消散而去,从我们脚下的土里翻出一块巨大的青石。
青石的正中有一个巨大的鸟笼。
少女依然端坐于此,她没有像宫徵羽说的那样呜咽哭泣,也没有像我所见那样絮絮低语,她此时只是大张着眼,微启着唇,从嗓子里不断发出咔咔的噪声。
“珂茵,你知道魑沼是什么吗?”宫徵羽突然问我。
“……烂泥怪?”我确实不知道,只是根据它的形态随便猜了一个。
宫徵羽听完,忽然笑了。“噗——烂泥怪,哈哈哈哈……泥巴精吗?”
宫徵羽笑了一会,才又冷下脸,压低嗓音——
“魑沼,可是一种用无数的尸体堆在一起,腐烂产生的恶鬼啊。”
“嗷——”宫徵羽说完,似乎觉得氛围渲染得还不够,他怪叫一声,展开手臂,五指张开作爪,上半身前倾,朝我探了过来。
我没有说话,甚至面无表情,沉默着看着他。
宫徵羽见我毫无反应,那张故意黑下来的脸上浮出些许尴尬。他默默地收回了手臂,咳嗽两声,又说:“我们是被吞之后才掉进这里的,这里应该是魑沼的内核,既然那家伙软硬不吃……那就别怪小道内部爆破了!”
说完,他走上前去,把手伸进笼中。我本以为他要去拽笼中的少女,可他只是伸出双指,抬起她的下巴,看了一会。
“……完蛋。”宫徵羽瞳孔骤然紧缩,他深吸了口气,蜷起手指,说:“这女人的声带几乎被割断了。”
“不能说话,麻烦了,我已经没办法再请一位上身了……”宫徵羽蹲在地上,苦恼地揉起了头发。不久后,他又“诶”了一声,双眼看向我,脸上阴云散开,目光更如拨云见日。
他站起身,一把抓住我的手,向我投来一种任重而道远的眼神。
“珂茵!靠你了!”
我茫然地看着他,想抽回我的手,可他握得很紧。
他的掌心很粗造,炽热而有力,被这样一双手握住,这种感觉就像把手放在冬日里河岸边、晒了整个下午的鹅卵石上。
“读心术!你会读心术吧!”他说。
宫徵羽双眼亮而有神,他凝视着我的眼睛,目光中含着不可估计的期待。
我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便错开目光。
“……会吧。”
读心对精神力的消耗无法估计,我有些不情愿,但在这样一双眼的注视之下,我似乎难以拒绝,也无法说谎。
“太好了!”宫徵羽松开我的手,又满脸激动地朝我张开双臂,似乎想要拥抱我。我后退躲开,宫徵羽见状,手顺势就摸上了自己的头,笑容里泛出歉意,尴尬地拢着头发。
“实不相瞒……咱也是第一次对付魑沼,咱俩差不多算是同行,你也知道规矩,咱至少得知道它是怎么来的……”宫徵羽双手相互握住,摩挲着掌心,他的目光中依然带有难以拒绝的期盼。
虽然就算不管他,把他扔在这里,我也有把握自己回去,但是……拒绝无法带来实惠,帮他或许还能卖个人情。于是,我决定满足宫徵羽的索求,走到笼前,以我的双眼,以一双魔女的眼睛,去凝视她的双瞳。
在频率的桥梁相接的那一刻,我闯入了她的时空。
那是一段——用哀鸣填满缝隙,连同空气都如灌铅般沉重的时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