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这他妈就是她买来的。”用掌心从下往上一抹,反而越抹越沾手,齐向然坐下来,腿岔开,低头,咬了口西瓜尖。
“西瓜都不知道递我一块,”倪辉掐了烟,站起来时椅子叫得凄惨,“我看以后养老也别想指望你。”
“我也没指望你养我啊,”闻言,齐向然笑了下,“咱俩就这么着吧。”
倪辉肩膀僵了僵,半晌才伸手拿了块西瓜:“那不这么着还能怎么着啊,你爹我只有就这本事,挣点小钱,咱爷俩饿不死就行了。”
齐向然把西瓜皮一扔,问:“那个姓崔的到底和你什么关系。”
倪辉头也不抬:“邻居呗。”
“邻居?”齐向然冷笑一声,“你蒙谁呢?”
“我蒙你干嘛?”倪辉问,“我有什么好处啊我蒙你?都他娘的是个死人了。还有,你这胆子忒大了,那天晚上一个人就过去,你也不怕正撞上人家给你也来几刀?操,做事情长点脑子行不行,好歹给我来个电话啊。”
齐向然眯了眯眼睛,他知道倪辉这是在转移话题,关于以前的那些事情,对方一点风都没透给自己过。
哪知下一刻,倪辉没等来齐向然开口,自己竟又补了句,“那畜生钱没挣几个事儿给我找一大堆,妈的谁想要这种马仔啊?死了也好,死了不碍眼,见着他就他娘的烦。”
说这话时他不耐烦地拧着眉,牵动了脸上的刀疤,一副穷凶极恶的样。他不愧是曾经闻名一方的流氓,就算老了浑身上下也都是这横行的气势。
齐向然盯着他的脸,忽然问:“我妈叫什么名字?”
倪辉立刻收了声。
“没记错的话,这是我问你的第二次了。”齐向然站起来,走到他面前,撑着桌子,问:“倪辉,我妈叫什么名字?”
倪辉抬眼,眉头仍然拧着,眉心深深一条痕,眼尾有被岁月压坠的眼纹,眸色在暗光的屋里显得黑沉,道上摸爬滚打几十年,他有暴戾凶恶的一双眼。
他看齐向然,像看一只待宰的羔羊,像看一尾搁浅的嫩鲸。他笑了。
“你今年多大?二十有了吧?”他慢慢说,极富耐心地,“二十年前睡过的一婊子,花花?露露?丽丽?这么多名字,换成你,你记得清吗?”
齐向然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拳头却越捏越紧,紧得指甲都掐进掌心。
“二十多年了,”倪辉拉长声调,像叹气,而后竟然露出几分苦思追忆的表情,“真忘了。”
“忘了。”齐向然低声念这两个字。
倪辉无赖地笑一笑,拿着块西瓜转身出门,边啃边对他摆手:“对咯儿子,早忘啦。”
似乎在原地站了太久,再瘫开手时,掌心已经被掐出好几个弧形的深痕,黏腻的汁水干巴巴地沾在上面,像他得到的搪塞回应。
他其实并不打算偃旗息鼓。
对于他妈妈,那个被人人称作“婊子”的女人,他曾在知晓她身份后有很长一段时间对她失去探究心。甚至他急于逃避,急于撇清,毕竟这世界上没有人会愿意做从一个妓女肚子里爬出来的东西,也没有人会愿意成为一桩自己母亲出卖皮肉身陷泥潭的铁证。
更别提了解她的姓名,了解她的过去。
齐向然自认不是一个多高尚多有本事的人,他爱钱,爱奢侈品,爱玩游戏,爱一切让他感觉新鲜快乐的东西,逃课打架抽烟喝酒飙摩托,打上坏孩子标签的事情他没一件不做,身无一技之长,在学校学习也并不努力。
倪辉总骂他是二世祖,他从不反驳,因为他的确是,他有很多被金钱养出来的习惯,以前做少爷的时候不觉得,后来才发觉这些习惯恐怕都是臭毛病。有人兜底,有钱兜底,他才无所畏惧。
可那是从前。
从前他是新南市优秀企业家的独生子,他拥有太多东西,他被众星拱月,他呼朋唤友纸醉金迷,他伸手能碰到天上的云,从前他没有这么多悱恻的心绪,金池里养出来的龙鱼可以不需要想得太多,能永远在金池里扑腾就行。
结果有朝一日,他突然发现他不是这方池里的龙鱼,他只是一条灰溜溜的过江鲫,被亲子鉴定撕开伪皮,从天上陡然跌空,坠离那些幻梦一样的浮光掠影。
好吧,他齐向然不是个放不下的人,也不做觍着脸贪图不属于自己的荣华富贵那种事。他几乎是完全主动性的,用全力适应了这一切,再差又能差到哪里去呢,至少他饿不死,至少还有个能勉强叫做“家”的小院在地面上接着他。
可他原来竟然不止不是齐家的亲儿子。如同崔父所说,他是个野种,是个亡故妓女的私生子,他生在无人问津的罅隙里,他的来处扑朔迷离。
于是他意识到,啊,他连条过江鲫都不是,他只是一片轻飘飘孤零零皱巴巴的浮萍,太过轻,以至于从天上怎么坠都坠不到底。他从空中看下坝村这些庸碌渺小的人,他甚至不如他们,他无足轻重到像一颗灰尘。
可是浮萍和灰尘也该有一个来处吧。难不成他的降生,只是上帝打了个响指这样随意吗。
齐向然盯着手指想,倪辉不说,到底是因为不值一提,还是这事根本就不可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