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第七十四章
离开西伯利亚之前, 我和夏油杰在打包行李时,发生了争吵。
他的东西数量巨多, 我给他买的衣服帽子裤子鞋子包括CD杂志海报,他全部都要带回日本。
与他相反,我没拿什么东西,除了几盒带回去送人的巧克力糖果,就只有那盆刚刚开花的铃兰。
问题就出在这盆铃兰上。
因为铃兰花全株有毒,夏油杰想把它留在旅馆里,我当然不乐意。
“你自己带那么多东西, 我就这几样,还要扣一样,你这是只许州官放火, 不许百姓点灯!”
久违的中国谚语出现,夏油杰扯起嘴角轻笑了一下, 心情似乎不错。
他还是没有给我关于昨天问题的答复, 一夜过去,他的情绪稳定了下来, 早晨起来做了丰盛的早餐, 还喝了一杯佐餐的美味葡萄酒。
【只许州官放火又怎样?百姓给我听话。】
听听, 这是人说的话吗?
“夏油杰, 我只说一次, 你给我听好。铃兰的花语是幸福归来, 整个彩虹小镇,只开了这一盆。它对我来说, 是一个奇迹。”我没有再坚持, 从窗台前走开, 回头去包要送人的那几盒巧克力, “你想扔就扔吧,只是你扔了的话,会令我寒心。”
【……】
我假装叹气:“产前抑郁症什么的,可能就是这样产生的吧,算了,抑郁就抑郁吧。”
【……】
行李打包完,开始清点的时候,我看到了放置在角落里,被从花盆中取出来并去除了多余的土壤,用塑料袋细心包好的那株铃兰。
老板无奈地叹了口气,从那一叠钞票里,只抽了两张,估计只够椅子的赔偿款。
正在这时,从楼上传来了乒哩乓啦的声音,夹杂着小孩子的欢笑声。
仔细听,不是一个,而是一群。
我注意到红发青年的脸上露出了温柔清浅的笑意。
一瞬间,我以为我看到了年少时的夏油杰。
……怎么可能。
“吵到你了吗?”他回过神来,讷讷地问道。
“没有。楼上是老板的孩子吗?听上去很热闹呢。”
“不是我的哦。”老板笑呵呵地收了餐盘,到后厨去清洗了。
芥川还在昏迷,我得带着他回mafia赴命,我对织田作之助说道:“织田先生,可以麻烦你把芥川君搬到车上吗?”
Mafia的车在外面,我搬不动芥川,只能由织田作之助代劳。
“小姐也是mafia的成员?”
“嗯。”我点了点头,“刚加入没多久,现在就住在这附近。”
在放好芥川之后,他又好心地叮嘱我:“注意安全,路上小心。”
“织田先生再见。”
我总有一种感觉,我和这位叫织田作之助的青年,以后还会见面。
*
Mafia首领的办公室。
“你看上去状态不错,小公主们的状态也不错。”
森鸥外双手撑在下巴处,顶着两个黑眼圈,看上去苍老的十岁。
“首领看上去也不错。”
“你说这话,良心不痛吗?”森鸥外叹气,“我的头都快秃了。”
没有哪个男人会主动承认自己头秃,哪怕是真秃子。森鸥外会这么说,是在等着我问他有什么烦心事,然后引出下文,给我安排任务。
我偏不让他如愿。
“还是很茂盛啊。”
“哎,还不知道能不能活到日本人均寿命的一半呢。”
“好人不长命,但首领应该没问题。”
“太惨了,我真是太惨了。”
“……”
森鸥外自我唱衰半天,我也没附和他,我甚至不问他叫我回来的原因,他有些坐不住了。
“铃溪酱,”声音变得有些幽怨,“你怎么变得不按常理出牌?”
“嗤。”我笑出了声,“首领这么急把我叫回来,遇到什么烦心事了吗?”
“我是为你而烦心啊。你听好了,异能力者星野一瞬上周三被杀害了。”
“!!!”
这下轮到我笑不出来了。
星野一瞬是给我和夏油杰定下制约,剥离生魂的异能力者。他被杀死,我不确定夏油杰还能不能解除禁制,安全回到他原来的身体里。
“夏油杰的身体呢?”
“这个不用担心,放在很安全的地方。”森鸥外托腮,“杀死一瞬先生的凶手就是治疗夏油君身体的那位术师。抱歉,我很不想把他称之为术师。因为他到底是什么怪物,还不清楚。”
森鸥外的语气逐渐凝重,我原以为他的黑眼圈和秃都是伪装的,现在看来不是。
“夏油君曾经被人陷害,误入歧途,虽然是他自己精神太过脆弱酿成悲剧,但推波助澜的幕后黑手,到现在都没抓到。”
“铃溪,如果夏油君知道了这件事,大概会很愿意与你团聚吧,人总要为自己报仇,不是么——咦,你没戴戒指?他不在这里吗?”
森鸥外看不到夏油杰,他只能从我的手上有无戒指判断对方的存在。
“森先生,你恐怕不是想为夏油杰报仇,也不是在为我考虑。”
他要是有这个想法,早在我出国前就说了,不会特意挑在这个时间点。
要么是那个幕后黑手有了新动作,要么是我掉进了森鸥外最优解的一环里。
“不要这样讲自己的叔叔。”森鸥外一脸受伤,“我们之间的亲情与羁绊呢?”
还装呢。
光溪出事那么多年,我和妈妈相依为命,从来没见森鸥外过来看望过我们,还是在我长大了之后,他觉得我有点用了,才告诉了我和他之间的血缘关系。
源光溪的回忆里,也丝毫没有森鸥外的记忆,可见这份亲情双方都不在意,基本忽略不计。
我现在的亲人除了夏油杰和我不知去向的母亲,就只有五条空蝉和宫泽贤治。
森鸥外没有否认我的话,继续说道:“Mafia已经掌握了那个人的一些情报。如果你不愿意让夏油君手刃仇人,那该透露给他的朋友吧,比如那位最强咒术师五条先生吧?能够亲手为朋友报仇,是友情的证明啊。”
第一次听别人把“我想白拿”说得这么清新脱俗的,仿佛是他把机会省下来给夏油杰和五条悟的。
不过,既然提到了五条悟,这个麻烦肯定很大。
“他为什么要杀死一瞬先生?”
原来,他才是织田作之助。
一瞬间,锦户舞竟产生了一种追星成功的错觉。
织田作之助与中原中也在外貌上完全不同,头发的红与眼睛的蓝,也不是同一种。
谁知道会被误传成是一个人呢?
现在想来,真叫人哭笑不得。
见对方紧盯着自己,织田作之助没有直接跨进森鸥外的办公室,而是礼貌地询问道:“请问,你有事吗?”
“不,没有。织田先生,祝你工作愉快。”锦户舞心情不错,朝他笑了笑,转过身离开了。
送出去的钱和礼物,她当然不会再要回来了。
毕竟对余额无限来说,连洒洒水都算不上。
再者,虽然织田作之助不是她要找的人,但听说他在龙头战争中收养了五名孤儿,还是很让人敬佩的。
说起来,她自己也是在龙头战争中变成孤儿的,对此,深有感触。
锦户舞本以为和这位姓织田的青年不会再有什么交集了,却在下班后,意外的被对方登门拜访了。
“您就是锦户舞小姐?”青年甚至用上了敬语。
他背了一个大麻袋。
但是麻袋太大了,没能被拉进门,只能暂时放在过道里。时不时,他还会回过头看一眼,防止麻袋被对门的住户偷走。
麻袋里都是现金,锦户舞送的一亿五千万,他一分都没动。
锦户舞坐在沙发上,双手交叠支在下巴处,面无表情地看着对方。她刚泡完澡,头发还是湿的,安室透在帮她吹头发。
这位“失去”波罗咖啡店工作的金发青年,以租房到期为由,委婉的卖惨,搬进了她买下的公寓,在结束酒吧的工作之余,顺带照料起她的饮食起居。
坂本十分反对,但锦户舞坚持让安室透留下了。
原因无他,安室透照顾人的本领一点也不输于坂本,应该说在某些方面,甚至比坂本做的还好。
安室透擅长烹饪,尤其擅长制作甜食,这简直掐住了锦户舞的死穴。
他俊朗又体贴,声线优美,富有磁性,会念莎士比亚的长诗,懂得说赞美人的话,时常哄得锦户舞心花怒放。
但她并不算是色令智昏的人,她知道对方一定有目的。要是什么都不图,那才让人不得不防。
她有什么呢?无非是钱。说的完整点,是余额无限。
“你想要什么,我买给你。”她不止一次地对安室透这么说。
手表、房子、车子,她列举了很多种,但回答她的,都是摇头。
“那你想要什么?”
对方总是犹豫,最后才鼓起勇气回答。
“想像织田先生那样,得到锦小姐的……垂青。”
名为害羞的情绪,被已经快三十岁的安室透演绎的很好,像个十五六岁刚刚情窦初开的少年。
简而言之,就是——
爱我吧,富婆。
“那你估计什么都得不到了。”
富婆有钱,但是富婆没有感情。
锦户舞继续享受着安室透带来的便利,报酬照样让人打到对方的账户里。
她收回思绪,平静地看着来还钱的织田作之助。
有种微妙的感觉。
这已经是第三个了。
拒绝了她给钱的男人。
中原中也一个,安室透算一个,再加上织田作之助一个。
很好,再来一个正好凑一桌麻将。
吹风机的声音始终响着,织田作之助几次张口,发现声音都会被覆盖得不清不楚,便安静地站着等。
不多久,安室透帮锦户舞吹干了头发。
他是个很懂分寸的人,知道锦户舞在和别人交谈时不喜欢他在场,收好吹风机后就回了房间——偷听。
“您就是锦户舞小姐?”红发青年重复了一遍先前的问题。
“对,我是。”锦户舞玩味地看着青年,偏要装出不懂的样子,“织田先生,你找我有事?”
“锦户小姐,是您打了一笔钱给我,还有那些礼物,以及这些现金?”
“对。”
“我,无功不受禄。”
青年木讷的样子在平常人看来不算有趣,但锦户舞却觉得有点意思。
“你性格挺不错的,这就是功。”锦户舞换了一个坐姿,朝他歪了歪头,“收下吧,抚养孩子挺辛苦的。”尤其对方还有五个孩子。
“不辛苦,他们都很乖,而且,我有自己的工作,我能养活他们。”青年又一次拒绝了,“现金都在这里了,账户上的钱我会委托朋友帮忙转回去,那些礼物——”
礼物其实是有些麻烦的。
锦户舞的礼物送到他家时,他正在港口mafia本部像死狗一样的操劳,回到家才发现那人又送来了很多东西,有食物有玩具有新衣服。
孩子们已经拆过了,他们都很喜欢。
织田作之助不擅长花言巧语,不能像太宰治那样告诉孩子们,是散财童子送来给大家的礼物,他解释:“人家送错了,要还回去。”
五个孩子都不想理他。
锦户舞送得太多了,全都是最贵最好的,连年纪最大的幸介,都舍不得放下最新款的游戏机了。
织田作之助的异能力是天衣无缝,只能预知五六秒之后的事。
但他分明看到了,贪婪、不劳而获,那些负面的品格,在他疼爱珍视的孩子们身上,开始逐渐生长、蔓延。
天降的财富容易令人迷失自我,抛弃梦想,将原本平静的生活搅得一团乱麻。这也是很多中了大奖的人却没有好下场的原因。
织田作之助喜欢脚踏实地的感觉。他虽然贫困,却充实。有自己的工作,有自己的家人,有朋友,有自己买得起的辣味咖喱和酒,还有一个最美好最美好的梦想。
——要成为写小说的人。
他无法想通锦户舞是出于什么样的想法,竟然连出版社都帮他安排好了。
那么即使他的书摆满全日本所有的书店,没有人去翻开阅读,没有人真正欣赏他写的东西,那样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把陷入甜蜜礼物中的孩子们捆了起来,把他们拆开的礼物也都一件一件的,重新包好。
已经吃过的零食,他记下名字,上网搜价格,准备折现赔偿。
“织田作,你就是太较真了。”友人太宰治看得咂舌。
“太宰,这些东西不该属于我。”
……
“锦户小姐,已经动过的礼物,我会分期赔偿你的。”
知道那一块巧克力的价格就抵上他一天的工资时,织田作之助是有点心梗的。
这个月的生活费又要压缩了。
锦户舞安静地听完了青年的话,垂下了眼眸。
“如此,我倒是给织田先生添了麻烦。”
——确实是麻烦。
织田作之助为了天降巨款奔波了很久,和孩子们闹了矛盾,还要提防小偷来他家偷钱,他已经几天没睡好,没有更新小说了。
但他脱口而出的话却是——
“……不麻烦。”
因为他看到锦户舞哭了。
是、是被他说哭了吗?
她抱着膝盖,两只美丽的蓝眼睛里流下了眼泪,看上去十分委屈。
“锦户小姐,你,你没事吧?”
织田作之助没有安慰异性的经验,开始反思自己刚才的言行是不是偏激了。
“谢谢锦户小姐的好意,我答应你,我会好好工作,照顾好他们的。”
话已出口,又觉得自己嘴笨,别人什么都没说,他答应什么呢?
锦户舞还在哭,那些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晶莹而轻捷地滑过她的脸颊,滴落在柔软的睡衣上。
“锦户小姐——”
“眼睫毛,”锦户舞突然开口说道,“掉到眼睛里了,两只都有。”
“啊。”
原来如此。
织田作之助抓了抓头发,不知道如何接话了。
“麻烦你,过来帮我吹一下。”
她的声音又低又软,尾音像片状的羽毛擦过皮肤那般轻柔。
“……”
“很不舒服。”她皱起了眉。
“噢,好。”
……他还是不擅长和少女接触。
这方面,只有太宰治有经验。
“原来织田先生,”锦户舞淡声说,“竟然还用玫瑰花味的唇膏啊。”
……啊这。
那是港口mafia年会上抽到的十等奖,早就扔给孩子们玩了,他在出门前蹲下系鞋带,咲乐趁机涂在他的嘴唇上的。
老实说,他宁愿抽到十一等奖的一袋大米。
在虚虚地托住锦户舞的下巴,轻轻吹了吹她的眼睛时,织田作之助整个人的脑子都是懵的。
他笔下也有过少女,她们贫穷而坚强,有梦想当翅膀,活得满足而虔诚。
想要的一切都得自己去努力,没有不劳而获这种东西的存在。
他突然产生了一种冲动,想写一写面前的人。
日本的首富小姐,她会有什么梦想呢?
织田作之助没有办法判断眼睫毛有没有吹出来,光线太暗了,但他很快看到锦户舞的眼泪停住了。
她的目光像烟,他一吹,就弯成了月牙。
“……这个就不知道了。”森鸥外抬了抬眉,“但有一件事,凶手在发现夏油君失去术式之前,短暂地占据过他的身体,多少看过他的记忆,可能有与你有关的部分,要小心哦,铃溪酱。”
“好,我会小心。”我思索片刻,“我会告诉五条悟,但暂时不能告诉夏油杰。”
“我一直有个问题,不知道该不该问。”
“你都已经问了诶。。”
“百鬼夜行的最后一刻,夏油君因为他父母留下的手链断裂而坠楼,”森鸥外回忆道,“但是那串手链,我先前也检查过,质量很好,按照道理不会轻易断裂。”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是不是被你提前弄断的?”
“……”
“如果夏油君被他的朋友五条君直接杀死,尸体无法剥离生魂,你就无法进行复活计划了。”森鸥外推测道,“难怪你事先拜托我把夏油君引至天台,不是因为那里人少,方便掩人耳目,而是为了远离五条悟,先一步让夏油君陷入濒死状态。
至于为什么用那串手链,你是良心上过不去,在帮他的父母报仇吗?”
“让他死一次,再弄活。铃溪酱,你和你父亲一样,是真正的疯子。”
“你想成为mafia的中层吗?不用留在底层打杂。”
“我不想。”
“那你想换一个工作吗?”
“森叔叔真会开玩笑。哪有算得那么准的,要是夏油杰当场摔死了呢?我不是就白忙一场了吗?”
“那也在你的考虑范围内。”森鸥外微笑,“恐怕你会选择当场殉情吧。”
“你说错了,我很珍惜生命的。”他说的一半对,一半不对,“其实我没去想过我会失败。我在上学时很喜欢读中国的成语和谚语。有两个成语,我到现在都记得很清楚,想知道吗?”
“哦?”
“饮鸩止渴,抱薪救火。”
“我也读过,是贬义的成语。”
“这是两个很可笑的成语。但古人不会凭空创造,我相信当事人是真的遇到了那样的绝境。可是也许饮鸩止渴的人,最后发现自己百毒不侵,抱薪救火的灰烬里,飞出了一只不死鸟。”
我也记得百鬼夜行那天发生的事,我不会忘记手链断裂,夏油杰坠楼的那一刻。
“所以那时候,除了相信我自己,别无他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