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二十二 章
关有良已经一连三天没见着关维的面了。当他差人去叫关维商量事情的时候,才知道他出去了。关有良问去了什么地方,回答说可能是去了六品叶沟。
“六品叶沟?他去那里干什么?”
继续追问,得知已经走了一个时辰。关有良震怒无比,什么人都可以去见冬狗子,唯独关维不行。
早晨,关维还没睡醒,就被姜二翠喊了起来。她先是着三不着两地骂了一通大街,让关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在关维的一再追问下,姜二翠才说,人家蹬鼻子上脸的,要把咱娘俩踩在脚底下了,你还拿稳的呢!关维这才明白,她说的话与灵茸和鹿疫有关。姜二翠见关有良每在只知道祭拜《狩猎图》,越发着急。“看见了吧?你爸胆小怕事,什么也干不成。你说说,鹿都死光了他还当什么鹿达官!你要是想重振关家鹿趟,可不能这样等着。”
“那我该咋办呢?”
“要我说呀,借着转移鹿场的机会,你还是打自己的主意吧!”
关维问:“母亲的意思,是让我再度把灵茸弄到手吗?”
姜二翠说:“看你爸爸的窝囊样,指着他恢复鹿趟子怕是不行了。弄到灵茸,在新鹿场,你另起炉灶,重振旗鼓!”
“妈,你有话就直说!”
“关维,你挺大个男人,这么不长心眼!别人送上门来的灵茸,你好不容易弄到了手。还没攥热乎呢就又丢了,你也不心痛!我跟你说过,有了灵茸就能掌握炸制鹿茸的技术,那是咱娘俩安身立命的本钱。别人抢灵茸抢得热火朝天,你还像没事人似的,在家里睡大觉!我可是几天几夜没睡着了……”
关维何尝不着急?可是这些天他不知是冲撞了哪路山神,处处不顺。因为灵茸他在刘萍那里碰钉子的事,在姜二翠面前是万万不能说的。同样,因为无法捕捉到呦呦,在关有良那里他也无法交差。他曾经想把见到赖传久的事情告诉关有良,可是,那不等于往自己脸上扇巴掌吗?见到了那个逃跑的南蛮子,为啥不把他抓回来?能说是因为刘萍护着他吗?他们也真有能耐,短短两天的功夫,竟然能从日本人手里再次夺回灵茸。关维奇怪,别人兴师动众地抢灵茸,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刚沾上它的边儿就丢了。而赖传久、琉璃琐这一男一女,手无缚鸡之力,人地两生,却屡屡能将丢掉的灵茸夺回来,连日本人也不在话下。若不是有神灵护佑,他们咋会有这样好的运气?
“……我还告诉你,你爹嫌你治鹿疫没有能耐,已经另请高人了!”
“请谁呀”
“还能有谁,就是那个冬狗子呀!”
什么?连躲在深山老林里的冬狗子也要插手鹿趟子的郚事了?这样下去,还有自己的立足之地吗?原来想只有弄回灵茸,才能证明自己的能力,也好在关有良面前交差。可是,灵茸弄不回来不说,防治疫又没有办法,除了证明自己无能还能说明什么?就这么躲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
“妈,你是不是说,让我去六品叶沟……”
从一个冬狗子手里弄回灵茸,总比从日本人手里弄好办一些吧?
“我啥也没说,你自己惦量吧!”
这激将法还真有作用,关维一梗脖子:“不就是对付个冬狗子吗?有啥了不起?妈,你就擎好吧!”
关维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进了山。
关有良问姜二翠:“你咋能鼓动关维去六品叶沟呢?”
姜二翠翻翻眼睛:“噢,他不去,你去?”
“谁也不能去!”
“不就是一个冬狗子吗,他抢了灵茸,咱把它要回来,还有啥说道吗?”
“你知道什么!关维不知深浅,弄得不好,他会……”
“瞧你那样儿!一提那冬狗子就像老鼠见了猫。你有啥把柄在他手里攥着啊?灵茸到了关维手里有啥不好,你还横扒拉竖挡的……”
姜二翠唾沫横飞地说着,没有看见关有良早已脸色大变,由红变白,由白变青。关有良全身哆嗦着,举起一只手,狠狠地劈在姜二翠的脸上!等姜二翠从眩晕中清醒过来,关有良早已不知去向。姜二翠坐在地上,拍手打掌地嚎着:
“又是那个老狐狸精挑拨的呀,结婚这么多年,他还从来没这么打过我呀……”
愤怒的关有良要亲自去六品叶沟,把关维追回来。谁知道那个冒失鬼会干出啥事?他心里明白,不管是为了什么,和冬狗子面对面的时刻是不可避免了。但现在还不是时候,关有良还没考虑出一个最佳的方案。那是一只马蜂窝,不是什么人都可以随意乱捅的。关维一上山,打乱了他的全盘计划。谁知道他会说些什么?冬狗子会怎么对待他?万一他不是冬狗子的对手,被扣起来做人质,要挟鹿趟子,还有他关有良的日子过吗……
灵茸刚刚归来时,关有良心中窃喜,以为这是鹿趟子的福音。一来可以把它做为鹿趟子的镇山之宝,更加确立关家鹿趟的地位;二是可以从中找到炸制鹿茸的工艺方法,提高鹿茸质量。
在他内心深处,还有更隐秘的想法。灵茸回归,这难道不也是对自己多年行善积德的奖赏吗?关有良有钱以后,曾学着那些大军阀的样子,捐出十亩地在逃鹿镇办了一所新民小学。当年,全奉天省有两千多所新民小学,都是军政界的要人捐资兴办的,唯独大广川是个空白,谁让这么多年这里没出一个大人物呢?关有良再三思量,觉得添补这样的空白是最佳选择。在大广川,自己算得上是个首屈一指的人物,办所学校,既可以与那些名人要人比肩,也可以借办学之名流芳百世,何乐而不为?学校建成后,全体师生给他送了两块匾,上面分别是奉天省省长和教育厅长的题词。一块为“造福乡梓”;一块是“热心兴学”,两块匾都高悬于客厅墙上。每当关有良看到它,心中便生出凛然之气,胸脯也挺直了许多。平时,关有良也仗义疏财,周济穷人。凡逃荒、生病、葬不起老人、没钱娶媳妇的人,求到关有良头上,他都会慷慨解囊。民国十年关东大旱,关有良开仓赈灾,粥棚开了两个月。因其赈济有功,奉天督军授予关有良银质奖章一枚,并于同年当选为奉天省议员。在政界立足脚跟的关有良,此后养鹿业也是蒸蒸日上,财源广进。没想到,做为奖品回归的灵茸会把大广川搅的不得安宁,也勾起许多尘封多年的往事。有些事情原本是可以烂在肚子里,带进棺材中的,他不愿想象,当那些带着霉味儿的事情重见阳光时,会在
海平县,乃至奉天省产生多大的震动……
关有良快步走进客厅,怒气冲冲地吩咐备车。
“鹿达官,啥事让你这么生气呀?”
关有良吓了一跳,没察觉有个人坐在椅子上。定睛一看,却是五花头,正笑嘻嘻地看着他,头上的五道白印一闪一闪的,预示着某种不祥之兆。
“是你……”关有良愣了一下。
“是我,五花头。”
关有良没说话,皱皱眉。
五花头沉下脸:“怎么了,鹿达官,我不该来吗?”
关有良提高了声音:“五花头,你好大的胆子!官府正在缉拿你,你却大摇大摆地坐在我的客厅里……”
“别害怕,鹿达官。你不是正好把我绑了,送到海平县公安局去领赏吗?”
五花头哈哈大笑。
“五花头,赵局长和狼七警长头两天刚刚来过,要抓你问罪,还要我向他们报告你的行踪。念你我相识多年,我不会告发的。你赶快走吧!”
“多谢鹿达官关照。可是,要我走么……我倒是想走,上哪儿去呀?”
五花头的腔调好像是说一个与已无关的人。
“哎……五花头,你不走在这儿等着挨抓呀?”
五花头笑嘻嘻地说:“鹿达官,我是个直肠子,弯着拐着的咱也不会。实不相瞒,我今天既然来了,就不想走了。”
关有良全身一震:“你说什么?”
“官府这几天追得紧,我想在你这儿避几天……”
关有良差点儿晕过去。关维的事弄得他心乱如麻,五花头又给他送来个烫手的山芋。
就在昨天,赵局长接到密报,有人在逃鹿镇看见了五花头。赵局长立刻带人前往,将逃鹿镇围了个水泄不通,挨门挨户地搜查。五花头果然就在镇中,此类情况他不是第一次遇到,并不慌张。他将一个卖柴的农民劫住,换上他的衣服,挑起他的柴担,混出镇去。虽然逃了出来,五花头觉得这样下去不是长久之计,这才想到了关有良。
“五花头,你到底犯了什么事,官府这么追你?”
“明知故问!他们是抓我吗?他们要的是灵茸!”
“哦……”
“鹿达官,你不想留我也行,只要把灵茸交给我……”
“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有了灵茸我还自己留着呢!”
“就是嘛,所以你还是收留我为好……”
“五花头!狮子大开口,你嘴大咋地?你,你……在我这里你就能躲开那些警察?”
“鹿达官,你下面有那么多的鹿趟子,随便把我安排到哪一家去,比藏起一条狗都容易,警察也不会发现……”
“你真就不怕被抓住?”
“有你这个奉天省的议员、鹿达官罩着,我怕什么!”
“哼,五花头,你寻思我这疙瘩养老爷子咋地?我告诉你,就算你不怕抓,我还怕崩身上血呢!”
五花头冷笑:“是吗?好一个行善积德的鹿达官呀,天底下就你会说话!你现在人五人六地混上了奉天省的议员,倒是怕崩身上血了。可是当年未必是这样吧?”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关有良凛然一惊。
“鹿达官,当着真人不说假话。若是我被官府抓去,头一件事就是举报清朝光绪年间发生在乌龙岭的一桩人命案。官府抓我是为了灵茸,而据我所知,那桩人命案和这架灵茸有很大的关系……”
“人命案?什么人命案?”
“别装糊涂。就是前任鹿达官关近山被杀的案子……”
关有良吃了一惊:“你,你咋想起这个案子?”
“鹿达官,你也知道,最近这些日子,因为灵茸的事又牵扯到了许多人,不由得让人想起这个案子。我回想了一下,当年的乌龙岭杀人案,什么人指使,什么人干的,我全都知道。”
关有良愣了一下,好半天才平缓过来。“不可能……事情过去这么多年了,你全都知道?”
“鹿过官不相信吗?”
“要我相信也容易,拿出证据来!”
“证据嘛,到时候自然会有的。”
关有良松了一口气,说话的语调也平和了许多:“五花头,你也不过是说说而已。当年,官府像刮篦子似的,把整个海平县刮了多少遍,到处查找线索,不是连根毛也没捞着吗?你既然早就知道这件事,为什么不报官呢?”
五花头哈哈大笑:“报官?你以为我是谁呀?我是报号‘占山好’的土匪马崽,官府抓我还抓不着呢,我会自投罗网?”
“可是现在,你跟我说这话,有什么打算?”
“打算?”
五花头欲言又止,目光久久地停在关有良的脸上。关有良觉得五花头的目光正向他身上抛撒荆棘,全身刺热无比,汗滴立刻沁出额头。
“鹿达官,当着你的面说出来,就是想请鹿达官帮个忙。我临时有难,在你这儿暂避一时。”
“这……我不是不留你,鹿趟子现在是内外交困,实不相瞒,我让人逼得连死的心都有!你也不是不知道,我关有良乐善好施是出了名的,周济过那么多的穷人,还差你一个吗?过了这段儿,等将来鹿趟子缓过气来,你愿意住多久就住多久!”
“嘻嘻,鹿达官,你这一杆子支得可不近乎,拿我开涮呀!不是走投无路我也不会来求你。留还是不留,你给个痛快话!”
关有良沉吟不语,他看见五花头头上的白印变色了,正在逐渐加深,这是他愤怒前的标志。这个可恶的土匪!怎么突然提出关近山被害的事情呢?二十多年了,机会多得很,可是他牙口缝儿都没欠过。若是想敲诈我,这个吃喝嫖赌、五毒俱全的家伙,还能等到今天吗?再说,除了当年参与此事的人,这么重要的机密他咋会知道?不用问,一定是穷急了眼,才想出这么个馊主意,敲山震虎,能敲出虎来更好,敲不出来也不搭啥。自己身为奉天省的议员,收留这么个人,如果传扬出去,脸面无光。要是被赵局长抓住把柄,这个奉天省议员的帽子能不能戴牢,就更不好说了。当然,这样的人也不能得罪他……
关有良干笑了两声,掏出几张钞票,递到五花头面前:“兄弟,不是我不留你。鹿趟子实在是有难处啊!这俩钱就当是路费,你拿去到别人家看看……”
“真的不留?”
五花头没有接钞票,定定地看着关有良。
“五花头,但凡有一点办法,也不能让你就这么走啊!”
关有良又拿出一包大烟土交给五花头。
五花头摇摇头:“唉,鹿达官,说你有眼无珠你觉得冤枉。实话告诉你,我也不是非在关家鹿趟落脚不可……”
“就是呀,谁不知道你五花头神通广大,我们这庙太小,还搁不住你这尊神呢!”
五花头眨眨眼睛,好像没听清关有良的话。看起来,“乌龙岭杀人案”这个杀手锏并没有制服关有良。是啊,这个案子海平县四十岁以上的人都知道,随便说说能吓住谁?再说,那是大清朝年间的事,现在是民国,隔年的老皇历了,像说闲话似的,还有多大的威力?但是,五花头若是个轻易就能打发的人,就不会动鹿趟子的念头了。
“好吧,鹿达官。别人让我给你捎句话,我说完就走。”
关有良略略一惊:“谁让你捎话?”
五花头笑笑:“说起来也算是你的老熟人,大当家的‘靠山红’让我给你带好……”
关有良仿佛挨了当头一棒,眼冒金花。他看见五花头的嘴唇翻动着,却听不见他说些什么。“靠山红”,一个不能说被遗忘,但肯定很陌生的名字了……这个该死的五花头,他不是提起一个名字,而是把那件血淋淋的往事轻松地提起来了,就像提着一只被割断喉管,扑楞翅膀的鸡。虽然事隔二十多年了,血腥之气仍然扑面而来。
关有良突然摆摆手:“你不要说了!”
五花头愣了一下,又是一阵怪笑:“哎,鹿达官,这么说,你是同意收留我了?”
“我同意什么了?我刚才说过了,没看见你,也不知道你的事情……来人……”关有良有气无力地说。
一个役丁进来,关有良吩咐道:“赶快把这位客人送到大杨树鹿趟子,就说是我远房亲戚,来串门的,在这儿暂住一时。”
五花头做了个揖:“多谢了,鹿达官!”
跟着役丁走了。
关有良吓出一身冷汗,重重地坐在椅子上。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怕什么来什么!这个鬼东西,他怎么会知道当年发生在乌龙岭的事情呢?……按时间推算,那时候五花头只不过是一个毛头小伙子,就算入了土匪的绺子,也不过是给人牵马坠蹬的马崽,咋会知道这件最高机密呢?再说,他当时入的绺子报号是“占山好”,后来单搓报号是“老北风”,跟“靠山红”没有联系呀……不对!“靠山红”许多年前被官府剿灭了,听说“靠山红”也死了,咋又冒出来了?……不管怎样,他真的说出去,自己这辈子可就全毁在他手里了!苦心经营这么多年,有谁知道其中的艰辛和磨难?暂时把他安顿在大杨树,就能封住他的嘴吗?这家伙避过这阵风,肯定还有别的要求,那可怎么办呢?……头痛欲裂,关有良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关鹿恰巧路过客厅,听见了他们的对话,不太明白,将这件事告诉了母亲。梅亦香大为奇怪,一个省府的议员,怎么会收留一个官府正在通缉的土匪呢?
关鹿说:“是不是五花头威胁父亲了?”
梅亦香摇摇头:“不会吧?一个如丧家之犬的土匪怎么敢威胁一个堂堂的省府议员?他拿什么威胁?真成了天下奇闻了。不管怎么说,以关有良的身份,不应该和一个土匪有任何牵连呀!”
“要不,我去问问父亲?”
“不!”
梅亦香告诉关鹿,先不要惊动关有良,但要多留意此事。
真是祸不单行,关有良正绞尽脑汁,冥思苦想,怎么应付江河日下的局面,赵局长和狼七找上门来。关有良暗暗叫苦,这些警察真都是属狗的,嗅觉咋就这么灵敏,闻着味儿就上来了!
这还得从伊凡诺夫死于翠花书院的事说起。
昨天晚上,伊凡诺夫为了掩护金娜逃走,被荒木的人打死在翠花书院。赵局长接到报案时,只是把它当成是嫖客争风吃醋杀人,一件普通的刑事案件而已,没有更多的留意。倒是狼七听说荒木曾出现在案发现场,心头凛然一惊。他问赵局长,若说荒木是最大的嫌疑人,他为什么要杀死伊凡诺夫呢?
“这……”是啊,荒木决不是一般的嫖客。他与一个俄国人发生冲突,并致死人命,这里面大有文章!
“狼警长,依照你的意思呢?”
“依我之见,这不是普通的命案,一定与灵茸有关!”
“何以见得?”
“你别忘了,这两个外国人都对灵茸有觊觎之心,荒木一定是为灵茸去找伊凡诺夫的。伊凡诺夫曾经雇用五花头找到灵茸,五花头在丢失灵茸后失踪,伊凡诺夫并没有善罢甘休,是吗?”
“是啊,他曾经找过我,要求帮助缉拿五花头呢!”
“火车上的调包计中有一个十分关键的人物,是个女人。据目击者称,这个女人就是翠花书院的妓女金娜,而金娜正是伊凡诺夫的妹妹。五花头、金娜都和灵茸有关,荒木到翠花书院去,当然就不只是为了嫖娼了。所以,我们若是追查荒木的杀人罪,他肯定会往手下人身上推,找个替罪羊,不了了之。”
“狼警长的意思是查处命案不是重点,重点应该放在查找五花头和金娜上面……”
“不。”
狼七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命案还要查,而且要造成一种大张旗鼓的声势,给某些人造成一个假相……”
“明白,明白!狼警长的意思是,表面文章还要做,暗地里,五花头才是我们要查找的重点人物!”
“赵局长果然是聪明人,一点就透。哈哈哈哈!”
事不宜迟,两人立刻来到关家鹿趟。
赵局长也不客气,张口就说:“鹿达官先生,有人看见五花头到鹿趟子来了,人呢?”
关有良强自镇定:“谁说的,我咋没看见?”
狼七阴鸷的眼睛一直盯着他,从乡下极其少见的金属烟盒里拿出一支香烟,慢慢地点上。“鹿达官,五花头是什么人就不用我们多说了吧?要是弄得不好,沾上个通匪的罪名,议员的挡箭牌恐怕也不好使吧?”
“警长先生,你这话我可担待不起呀!这样吧,请兄弟们在鹿趟子里里外外搜上一搜,搜出五花头,把我和他一块儿治罪!”
“搜?”
狼七不慌不忙地吐出一口烟。“若是搜不出来呢?议员先生不会告我们私闯民宅吧?”
不容关有良说话,狼七接着又说:“大广川山高林密,别说藏个把人,就是藏一支军队,也不是什么难事儿!”
关有良不知道他们究竟掌握了多少情况,心突突直跳,摊开两手说:“警长先生既然不相信我,那就没有办法了。”
“不敢。议员先生一言九鼎,你说没有就是没有。不过有一点我要提醒议员先生,我们到这里来决不是望风扑影。你应该知道,知情不报同罪论处。告辞!”
赵局长故意落在后面,悄悄地说:“鹿达官,我这儿怎么都好说,就是这个狼警长不开面儿,你可得好自为之呀!”
赵局长和狼七匆匆离去,关有良全身早像个湿漉漉的棉花团儿了。赵局长的话提醒他,有人盯上他了!他们这样急着找到五花头,就是为了灵茸;同样,五花头进行敲诈,也是为了灵茸。看起来,真的把灵茸弄到手,也得交出去了。灵茸是可以满足他们的野心,可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即将兴起的风波用什么来平息呢?关维去了六品叶沟,说不定就是起因。
虽然五花头和狼七耽搁了一些时间,关有良还没有放弃去追关维的打算,他想立刻动身,却发现自己站不起来了。
夺回灵茸,最兴奋的就是琉璃琐。她似乎忘记了和赖传久之间的不愉快,从屋里跑到屋外,又叫又跳,恢复了乐观的天性。她看看赖传久,见他默默地坐在大树下,像是极度疲劳,又像是心事重重。
琉璃琐见状,仿佛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冷水,立刻蔫了下来。弄回灵茸后,她对他的一切误解不攻自破。这个南蛮子没有忘记自己,也没有责怪过她。似乎她就是一个调皮任性的小妹妹,当哥哥的要处处让着她。刘萍果然用实际行动洗清了自己。可是,赖传久为她背的黑锅她知道吗?就知道为自己正名,却不考虑别人的痛苦。在赖传久最需要安慰的时候,该死的刘萍跑到哪里去了?真是个自私透顶的女人!
关于去翠花书院找妓女的事,刘萍说与赖传久毫无关系。他甚至不知道那里是妓院。她只是想雇一个女人帮助她实现智取灵茸的计划。琉璃琐问,找假扮夫妻的的女人为啥非要去找妓女?让赖传久和这样的女人近乎,恶心不恶心?刘萍无法向她说明金娜的能耐。这个女人虽然琉璃琐只见过一面,却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从未见过如此漂亮的女人,只是觉得她比刘萍更有威胁,因为在她身上集中了女人的全部魅力。她反复追问赖传久对金娜的看法。赖传久告诉她,对妓女的看法什么样,对金娜的看法就是什么样。刘萍找金娜做这件事并没有错。
“琉璃琐,你想想看,刘萍若是对我有别的意思,能带着我去找妓女吗?她又不是皮条客……”
“这件事哪儿说哪儿了,量你也不敢再去找那个烂货!”
琉璃琐拉住赖传久的手,想让他一块儿进山去玩。刚叫了一声,赖传久做了个制止的手势,又指指冬狗子。冬狗子木桩一样站在院子里,叼着大烟袋,一口接一口地吸着。烟雾笼罩在他的身前身后,仿佛朵朵愁云升腾。
琉璃琐伸伸舌头:“咋地了,嫌咱们碍事了?”
“我问你,灵茸到手了,下一步你想怎么办?”
“怎么办……”琉璃琐沉浸在喜悦中,还没认真想过这件事。是啊,大爷要她把灵茸交给关近山,可是关近山死了,该怎么办呢?刚才还喜笑颜开的一张脸,立刻变得愁云密布。带回去吗?不太可能。若是留下,交给谁呢?
“赖传久,我说,你把灵茸带到南洋去吧,它很值钱呢!”
赖传久摇摇头:“我到关东来,是为了弄清楚关记鹿茸出了什么毛病,把灵茸带回去,它再值钱也解决不了我的问题。”
“那……你说咋办?”
“你不是说过,想弄清大爷为啥叫你送回灵茸吗?”
琉璃琐点点头:“是啊……可是,眼下的事都弄不明白呢,越往后我就越怕……”
“你怕什么?”
“我在想,鹿趟子闹这么大的瘟疫,会不会是灵茸带来的?真是这样,大爷他……”
“你真这么想吗?”
赖传久不让她说下去。
琉璃琐认真地点点头。
赖传久有些茫然不解地说:“灵茸真有这么大的危害吗?”
“我不知道。连这个冬狗子都说,灵茸没回来以前,鹿趟子几十年没有鹿疫了。灵茸一现身,瘟役就跟着来了,它真是个不祥之物呀……”
“我看这个冬狗子不是一般人,他心里装的事情多着呢。他对灵茸这么关心,自己又不想要它,这不很奇怪吗?我看,有些事情你可以问问他。比如说,请他帮你找找关近山……”
“不是说关近山死了吗?”
“说是死了,还有人说他活着呢!没准儿这个冬狗子能知道。就算他不知道,你也可以问问他灵茸该怎么办。”
“我去问?”
“你去问。”
琉璃琐鼓起勇气,慢慢地走到冬狗子跟前,轻声说:“大爷,我想求您一件事。”
“说吧。”
“咱们费了这么大的劲儿,把灵茸弄回来了,可我不知道怎么办。我大爷要我把灵茸送给一个叫关近山的鹿达官,可是他们说关近山死了多少年了,他真的死了吗?”
冬狗子没有回答,依然吸烟,似乎袅袅的烟雾就是他的答案。不知过了多久,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姑娘,关近山真的死了,你不要再找他了。”
“关近山真的死了?那这灵茸该怎么办呀?”
“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这谶语一般的回答让琉璃琐想了好半天,才明白是让她把灵茸送回鹿趟子。
“大爷,我是把它送回了鹿趟子,可是我又拼着性命把它带出了鹿趟子!因为他们不相信我……”
“是啊,离开家乡太久了,想让生它养它的地方接受它,还真不那么容易。”
“嘻嘻!大爷,你说的是灵茸吗?”
冬狗子认真地点点头:“不是灵茸是什么?”
“我还以为你说的是小孩子呢!”
琉璃琐想,跟这老头说话真费劲呀!她还想问什么,听见对面传来叫声。抬头看去,却是草爬子,手指着对面的山峰大喊。听不清他喊什么,但从他那急切的表情中可以判断,那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鹿蹄洞?”
冬狗子好像自言自语。
“啥洞?”
琉璃琐没听清楚,却见冬狗子向对面的山峰走去,草爬子在他前面,跳来跳去。琉璃琐叫了一声赖传久,两人也紧跟在冬狗子身后。冬狗子虽然年龄比两人大得多,爬起山来却像一只矫健的山猫,荆棘、蒿草、巨石、沟壑……全然不在话下,他的两脚不是跳跃,而是飞行,沿着山势,起伏蜿蜒。赖传久用尽吃奶的力气,勉强跟得上,琉璃琐早就落在后面,连喊叫的劲儿都没有了,赖传久只好停下来等她。等他俩搀扶着爬上山顶,眼前豁然开朗,一片平坦的高山苔原展现在面前。苔原的尽头处,由西北向东南有四个小山峰,犹如四人围坐。山坡陡峻,人不能立。它就是著名的“四子会芝盘”的芝盘峰,在它的另一面就是长白山天池了。就在这苔原中心,有一个形状像鹿蹄一样的洞。洞口各种鲜花盛开,蜂飞蝶舞,深不见底的洞中似有潺潺流水,叮咚悦耳。
“哦,是鹿蹄洞……”琉璃琐这才想起来刚才冬狗子说的是什么。一声鹿鸣传来,两人的目光循声看去,只见一只高大美丽的梅花鹿站在洞边,昂首挺胸,黄褐色的绒毛在阳光下熠熠闪烁。那对引为自豪的鹿角,高傲地刺向天空。
“哎呀,赖传久,你快看,那不正是呦呦吗?”
琉璃琐拍手叫道。
赖传久也认出来了,是呦呦!怪呀,它怎么会跑到这里来了?此时的呦呦,温和、湿润的目光突然变得犀利无比,充满愤怒。它的前蹄不停地拍打着地面,似乎那里有它急于吃到的美味食物。但它又不停地原地转圈,“呦——呦——”地叫着,显得急不可耐。赖传久顺着呦呦的目光看去,对面的草丛在风中摇荡,叫不上名的野花姹紫嫣红,灿然一片。呦呦到底要干什么?
赖传久看看冬狗子,见他正在不远的地方坐着,大烟袋伸进烟口袋装烟。烟雾再一次包裹了他,沉静的目光穿透一切,似乎在告诉赖传久,别急,好戏在后面呢。草爬子蹲在冬狗子身边,一向没有老实劲儿的他难得地安定下来,注视着前方。赖传久发现,冬狗子和草爬子一直看着呦呦对面的草丛,那里有什么呢?草丛仍在摇荡,但明显看出,不是风吹草动,赖传久看见,一抹青灰色在草丛中轻轻地移动着。这是一只动物,看不清它的头尾,却在看似漫不经心的移动中,将恐怖和残忍从草丛中散发出来。他终于看清楚了,那是一只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