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一 章

    这一年，贡鹿的日子就要到了。眼看着遍山的草木日渐枯黄，长白山大广川关家鹿趟鹿达官关近山的脸色也越发阴沉。这也难怪，每年贡鹿都是20头，从来没少过，可是，眼瞅着还有五天就要启程，只勉强凑足了19头鹿。要知道，凑不够数目可是欺君之罪呀！

    海平府的官员随时随地就可能找上门来，这可如何是好？

    说起长白山大广川关家鹿趟，还真有些来历。

    大广川满语为“伏力哈色钦”，是努尔哈赤草创的“盛京围场”的一部分，后金文武百官及八旗将士经常在此狩猎、演兵、习武。为了保护野生动物资源，盛京围场划为105个小围场，设12个“卡伦”分管各围，并设12个边台派兵戍守。其中大围场按用途分为五种：“御围”，供皇帝巡幸狩猎用；“王多罗束围”，系内务府捕牲丁应差用；“鲜围”，为清王室捕晒干鹿肉和捕猎生鹿羔的地方；“历年应捕围”，属每年应捕围场，既捕获野兽，又进行演兵习武之地；“ 远围”，为地处僻远，狩猎不宜，留待禽兽繁衍的地方。乾隆十九年，清廷对盛京围场实行“封禁”政策，严禁旗民进入围场私捕滥猎、砍伐树木、采药挖参，并制定了“岁举秋 大典”的家法。嘉庆、道光朝之后，八旗武备松驰，清皇光顾围场的次数大为减少，盛京围场逐渐变为以进贡猎物为主了，尤以猎鹿为主要贡品。当时，盛京围场每二年一次，捕鹿羔六十只，每年盛京将军进贡三次，围场进贡三次，每次进贡都有皇帝的朱批数例。以鹿计，有干、鲜鹿肉、鹿舌、鹿尾、鹿肚、鹿肋、鹿肺等十几种之多，还有汤鹿肉、毛鹿、合子鹿、仔鹿及腌鹿肉、皮等。大广川为当年盛京围场“鲜围”之地，位于长白山哈达岭的半腰，山高林密，四季分明。非常适合梅花鹿的生长繁殖。从光绪四年（公元1778年）起，大广川境内的36家猎户每年“哨鹿以贡于朝”，缴纳活鹿20只，还有鹿茸、鹿鞭、鹿尾、鹿心、鹿胆、鹿肠、鹿胎……等物。

    说是“哨鹿”，其实是窖鹿。哨鹿是当年八旗将士到大广川围猎时，举假鹿头，学公鹿的叫声，将鹿群引至开阔平坦的地方，缩小包围圈，进行射杀。杀鹿时饮鹿血以壮身体。

    鹿生来胆小，反应灵敏，一有风吹草动就心惊肉跳。往往因为一片落叶而惊逃不止，由于山风呼啸而跳落山涧，活捉十分困难。思来想去，聪明的猎人想出了窖鹿的办法。窖鹿，即在梅花鹿经常出没、活动频繁的地方挖陷阱，阱的中间和顶部摆有两层“井”字形的木杆，两层木杆相距4尺左右，上大下小。陷阱用枯树枝覆盖，再铺上浮土和草皮。鹿窖挖成半月以后，已无新鲜泥土气味，草也长起来了。梅花鹿不管怎样惊惶失措也要按照经常走的路线逃跑，猎人利用这一习性，带着猎狗拉网似的赶鹿，惊慌的鹿群沿着设有陷阱的路线逃跑，掉进陷阱里，被架在中间的木杆上，四腿悬空，动弹不得。猎人用绳索将鹿的腰部绑好，装进木笼子，待凑足数目向京城进贡。哨鹿一般都在秋季，此时捕获的鹿膘肥体壮，甚得慈禧的欢心。但由于年年捕鹿，成年鹿的数量日渐减少，越来越难凑够20头之数。

    不说关近山愁得寝食难安，有一个人却打着另外的算盘。

    他就是关近山的把兄弟关有良，也是鹿达官的助手。这对兄弟是父一辈子一辈的交情，有几十年了。光绪元年，有良父和近山父挑着担子从山东老家来到大广川，一块儿放山、打猎。在开荒占草的初期，共同度过了最为艰难的时光，两人也结下了深厚的友情，拜了把兄弟。后来，收获日渐增多，日子也有了起色。春节前夕，两人去营口出卖一年所得的山货，不料路遇劫匪，有良父被杀，近山父逃回。当时，有良还小，其母李氏生活无着，近山父将他们接到自己家里，在他的接济下勉强度日。虽然近山父一再表示，只要有我一口吃的，就不会让你们娘俩饿着，但时间一长，近山父送来的柴米还是越来越少。终于有一天，近山父憋红了脸，让他们搬出去，说是本想让他们继续住下去，但近日有些传言，再住在这里多有不便。传言一说无论真假，李氏都信以为真，能走到这一步已经感激不尽了。李氏是个刚强的女人，她不想常住在人家，带着幼小的有良搬出另过，靠给别人缝穷洗衣抚养孩子。她经常告诉有良，近山父是咱家的救命恩人，你长大了可不能忘了人家。一个亲戚却告诉有良，你父亲死得不明不白，这话你要是不搬出来是不敢对你说的。你也不想想，两个人一块儿出去，为啥偏偏你父亲死了，近山父亲逃回来了？这里面有勾当！据亲戚说，近山父与有良父在冬季曾共同进山猎熊，他们找到一棵树干烂空的枯树，树洞口周围有一圈白霜，那是冬眠的熊呼吸时留下的。经查看，树洞里确有一只黑熊。两人是这样分工的：有良父爬到树上，用木棒将熊打醒。近山父守在树洞口，手持利斧，熊露头就砍。不料，有良父将熊打醒后，受惊的黑熊窜出洞外时，近山父也受到惊吓，扔下斧头就跑。怒火万丈的黑熊发现树上的有良父，将其扑倒在树下，又踩又咬。幸好有良父装死，骗过黑熊才得以逃生，足足养了两个月才恢复。像近山父这样不讲信用，见死不救的人还能和他共事吗？若是换了别人，早就没脸在屯子里住下去了。谁知有良父原谅了事后无比懊悔、痛哭流涕的近山父，仍和从前一样，待他情同手足。结果，当再次遇险时，近山父恶习不改，照样丢下有良父一人逃命。有良父再也回不来了，这件事死无对证，真相也永远成为一个谜。按照近山父的一贯表现，有良认为，父亲极可能是被近山父所害。因为去营口时带了许多山货，还有一株五品叶的人参。人死了，货也无踪无影，说是被土匪抢去了，这当然是最好的解释。亲戚没有说更多的话，但那意味深长的表情却深深地印在关有良的心头。

    到了关近山、关有良这一辈，两人继续着父辈的友谊，结为把兄弟。关近山当上鹿达官以后，并没有忘记关有良，在他的提议下，让关有良担任了大广川36家鹿趟子的联络人，在鹿趟子的地位仅次于鹿达官。但关有良并不领情，把这看成是关近山心中有愧的收买之举。

    每年贡鹿都是关近山去，既风光又有赏赐，早就让关有良红了眼。听说今年是醇亲王大婚的日子，进京贡鹿更是有额外的赏赐。关有良打定主意，一定要亲自去一趟，不能把所有的好处都让关近山独占了。他向关近山提起此事，关近山说，贡鹿看着风光，其实是件很辛苦的差事。你真的想去？关有良说，不图别的，就图到京城开开眼界。关近山说，那好啊，你大嫂快生产了，我正想照顾照顾她呢。你就替大哥跑一趟吧！还说鹿趟子贡鹿几十年，就是轮班也该论到兄弟你了。

    关有良喜不自胜，积极做着准备。

    府衙的官员和围场的协领又来催促上路了。可是少一头鹿，无法启程。官员临走时扔下一句话：五天之内，必须将活鹿凑足启程！不然，后果是什么不用多说。

    关近山解释说，不是众猎户不卖力气捕鹿，活鹿实在是太少了！官员毫不通融，说，少一头鹿，朝廷要是怪罪下来，那可是诛灭九族之罪！

    关近山和关有良商量，实在不行，贡鹿时可以向朝廷说明情况。

    关有良把头摇得如拨郎鼓一般，说出一番理由：关家鹿趟子两代人，几十年贡鹿，从来没出过差错。万一朝廷翻脸，不但贡鹿人要搭上性命，全鹿趟子的猎户也怕是性命难保。

    末了，关有良说，“大哥，不就是少一头鹿吗？活人还能让尿憋死？”

    关近山问：“你有啥办法？”

    关有良笑了笑：“大哥，这办法是现成的呀！”

    现成的？难不成还抓一只四不像充数吗？

    关有良的如意算盘是，窖住那只高大、健壮的王子鹿，送入宫中。

    “王子鹿？”

    关近山大吃一惊。他万万没有想到，关有良会打那只王子鹿的主意。王子鹿是雄鹿中的佼佼者，几十年都难得一见。它先后打败了几十头雄鹿，才得到了最大的鹿群首领的地位。有了这样的王子鹿，不仅使种群的繁殖能力得以保证，而且幼鹿也个个活泼健康。正因如此，虽然几年来每窖一头鹿都非常困难，关近山也未想过，要把王子鹿送入宫中。外人说出这样的话犹可原谅，鹿趟子的猎人到什么时候也不能动这样的念头，捕捉王子鹿的后果谁不知道？

    关有良自有他的看法。那就是过哪河脱哪鞋，谁也管不了以后的事情。

    关近山大怒，狠狠地打了关有良一个嘴巴，让他半天没缓过神来。

    关近山说，捕鹿一年比一年困难他比谁都清楚。但决不能采取杀鸡取卵的手段，那样做无异于自掘坟墓，也打了子孙的饭碗。关有良捂着红了半边的脸说，他也是为鹿趟子着想，为大哥着想呀！关近山说，你这也是为我着想？我看是在打你的小算盘吧？

    关有良听出了话里的弦外之音，愤愤不平地想，我好不容易才得到贡鹿的机会，你偏偏打破头楔！是真让我去还是不让我去呀？莫不是送个空头人情，让我空欢喜一场吧？

    关近山的妻子梅亦香说：“近山，有良兄弟好不容易盼到贡鹿的机会，差一头鹿你也不让人家凑上，不是得罪他吗？”

    鹿的数目连年减少，是让关近山很头痛的一件事。他已经想出了解决的办法。说起来也是无意中的发现，一头被捕获的母鹿产下幼崽，他突发奇想，要是将鹿圈养起来，不断地繁殖，贡鹿的难题不就可以解决了吗？他已将几只断奶的幼鹿圈了起来，人工喂养，看起来情况还不错。

    关近山的一番苦心关有良自然无法理解，反而对他怀恨在心，夜半三更还在借酒浇愁。

    妻子姜二翠见状，说：“今年是你去贡鹿，可别犯傻。别听关近山讲大道理，你这么想：就是不寻思自己的性命，一头王子鹿和全鹿趟子人的性命比，哪个大哪个小？缺心眼儿咋地？”

    这句话深深地触动了关有良。是啊，说来说去，不就是一头鹿吗？关有良铁了心要去京城贡鹿，暗地里派了两个人追踪王子鹿。

    猎人都知道，独来独往的王子鹿有一个习惯，喜欢吃高山上的灵芝。特别是恶风口一带人迹罕至的高寒地带，更是它经常光顾的地方。恶风口地势险要，在万丈峭壁的顶端，有一个巨大的缺口，两块岩石直刺青天，二鬼把门般地守在两侧，一年四季大风呼啸。不要说人难以立足，柳罐斗大小的石块都常常被吹得满山乱滚，响声震天。遇上阴雨天，成团的浓雾滚滚而出，在山涧中缭绕，煞是壮观。

    王子鹿再次来到恶风口时，发现了追踪它的猎人。当时，它刚刚咬住一棵灵芝，还没来得及吞入腹中。突然，一股既熟悉又讨厌的气味被一阵风吹了过来。王子鹿抬起头张望，在这人迹罕至的地方，怎么会有猎人出现呢？它最先看见的是隐藏在巨石后面黑洞洞的枪口，慌乱之中，一脚踏空，车轱辘般地滚下山去。

    两个猎人在山脚下找到它时，它居然没有摔死，只是已经成了瘸鹿。令人叫奇的是，它口中仍咬着那棵高山灵芝。

    五天过去，府衙又来人逼着上路了，鹿还是只有十九头。官员大怒，吼道：“大胆鹿达官，竟敢在贡品的数目上做手脚，你可知罪！”

    喝令衙役将关近山押到府衙问罪。不由分说，一条粗重的铁链立刻锁到关近山的脖子上。

    关有良慌忙拦住官员，说道：“大人别急，让我想想办法。”

    “哼！二十头鹿，少一根鹿毛也不行。你有什么办法？”

    关有良在官员耳边耳语几句。

    官员瞪大了眼睛：“这是真的？”

    “小人不敢说谎。”

    官员在迟疑。

    “大人，有鹿总比没鹿强啊！”

    “可是，要是朝廷怪罪下来……”

    “还靠大人美言。来人呀！”

    一个役丁将一架鹿茸端了上来，送到官员面前。

    关有良说：“这是今年产的上好的鹿茸，送给大人试用。”

    官员收下鹿茸，点点头：“好吧，赶快上路。进了皇宫可就看你们的造化了。放人。”

    关近山脖子上的铁链解了下来。他看着官员离去的背影，问：“兄弟，你跟他说的啥呀，他就答应了？”

    “大哥，是这样……”关有良吞吞吐吐地说。“那头王子鹿，它……”

    “什么？你还在打王子鹿的主意？”

    “不是，我怎么敢呀……王子鹿在吃高山灵芝的时候摔瘸了，只好把它抓住，凑够数目……”

    关近山连声叹息：“王子鹿瘸了？怎么搞的？它怎么会瘸呢？”

    “不知道。它摔在恶风口下面，被鹿趟子的人发现了。当时，它嘴里还叼着灵芝呢。”

    关近山狐疑地看看关有良，关有良躲避着他的目光。

    关近山心中凛然一惊，似乎明白了什么。是啊，生米煮成熟饭，看你这个鹿达官还有什么说的？

    “大哥，要不，你去看看这头鹿？”

    关近山摇摇头。他觉得自己再也无法面对王子鹿的眼睛。

    鹿的数目是凑够了，然而，36家鹿趟子，没有一人敢去京城贡鹿，连最积极的关有良也成了缩头乌龟。他的理由很充分，头一回贡鹿，怎么能有瘸鹿呢？这对于他来说不吉利，对鹿趟子也不是好事。言外之意很明确，贡好鹿的时候不让我去，贡瘸鹿了让我当替罪羊？进贡都是上好的东西，怎敢用残次品替代？欺君之罪是个什么后果谁不明白。这不是进贡，说白了，是去送死。大眼瞪小眼，一天一夜也没有一个人出头。眼看着第二天蒙蒙亮，公鸡又在打鸣了，关有良说：“大哥，这么耗下去也不是个办法，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要我说，干脆抓阄得了，谁摊上谁去。”

    关近山早就想好了，实在没有人去，就得他亲自出面。要不是妻子梅亦香有孕在身，他早就挺身而出了。既然关有良提出抓阄，那就抓吧！

    36家猎户，每家派一个代表，从一个大木碗里抓阄。36个纸团儿有35个是空白，只有一个纸团儿写着“贡鹿”两个字。关有良是最后抓的，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没想到恰恰是剩下的这个纸团儿写着字。当时，关有良还以为自己看花眼了，当姜二翠将纸团儿拿过去细看后，大叫一声，关有良才确信无疑。

    他嘴唇哆嗦着，“这，这……”了半天，突然双目一闭，牙关紧咬，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众人好不容易把关有良叫醒了，关近山长叹一口气，道：“有良，这才是火烧冰窖，天意呀！该着是你的事情你想躲也躲不过去。不过，虽然是你抓到了贡鹿的阄，我还是不想让你去。”

    “大哥，你说啥？”

    “唉，鹿达官好歹也是公鸡头上一块肉，大小是个冠（官）儿，还是我去吧！”

    关有良几乎不相信这是真的，跪地磕头，感谢关近山救命之恩。

    此番进京无疑具有慷慨赴死的气慨。关近山之所以这么做，完全是因为鹿达官职责所在。他觉得，鹿越来越少，是他的责任。既然是这样，就不能一推六二五。若不然，这个鹿达官再当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了。他唯一的牵挂就是即将分娩的妻子。在送行的酒桌上，关近山特别嘱咐关有良，要是他有个三长两短，一定要照顾好梅亦香母子。关有良满口答应。关近山和妻子撒泪而别。临行前，关近山留给梅亦香一只野猪牙，嘱咐她给新出生的孩子戴在脖子上。按照满族人的规矩，这只猪牙饰应该在孩子长大成人的时候才能佩戴，届时还要举行隆重的仪式。关近山此举，无疑有遗嘱的意味，更让梅亦香肝摧胆裂。是啊，孩子生下来，能不能见到父亲都很难说呀！关近山说，鹿是神兽，捕鹿人命该如此。无论生男生女，名字都叫关鹿，意为捕鹿之人的后代。

    还有一件让关近山放心不下的事情，就是圈养的幼鹿。他告诉梅亦香，一定要照顾好这些小鹿，鹿趟子今后的命运就在全在它们身上了。

    关近山一路晓行夜宿，两个月后，战战兢兢地将鹿送入京城。果然，慈禧听总管太监李莲英说此次贡鹿中有一头瘸鹿，大怒。按照惯例，肯定会将关近山杀头，并将他的头颅送回鹿趟子，以儆效尤。但李莲英觉得，关家鹿趟自贡鹿以来，父子两代，年年贡的鹿都是活蹦乱跳，不要说是瘸鹿，欠点儿膘的也没有。今年是怎么回事？一个不入流的鹿达官咋会有这么大的胆量？敢送瘸鹿进京，必有一番理由，先听听他有什么说法再处置不迟。慈禧听罢，亦觉有理，宣关近山进殿。关近山不慌不忙地说出瘸鹿的来历，倒让慈禧喜笑颜开。关近山说，这头瘸鹿不是一般的鹿，它是一头王子鹿，即公鹿中体形最大、最健康的。这样的王子鹿，十几年也难遇到一只。捕获它的时候，它正在山上吃一株百年灵芝。因急于逃命，不幸摔下山崖，才摔瘸了腿，嘴里还咬着灵芝呢。鹿吃百草，但很少有鹿能吃到灵芝。吃灵芝的王子鹿叫神鹿，它的茸叫灵芝杠。他当了多年的鹿达官，还是第一次见到灵芝杠，灵芝杠的药效比一般的鹿茸要高出许多倍。除了老佛爷有资格享用，一般人不敢擅用。鹿趟子特地把它献给老佛爷，还望老佛爷开恩，宽恕鹿达官贡瘸鹿之罪。

    “好，好！”

    慈禧听罢，转怒为喜。

    李莲英说：“好一个鹿达官，你吹得可是天花乱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宫里面上好的鹿茸多的是，谁知道瘸鹿做成鹿茸有没有你说的功效？”

    关近山当即表示，愿在宫中将灵茸做成砍头茸，请老佛爷亲辨真伪。慈禧恩准。

    关近山不敢怠慢，使出全身解数，做成一架代表关家鹿趟有史以来最高炸制水平的鹿茸，并在两个茸角之间印上了关记鹿茸的特殊标记——梅花烙印。当这架嘴头饱满，形色俱佳的鹿茸摆在慈禧面前，慈禧十分高兴，连声夸奖茸是宝茸，关近山是炸茸高手。

    经过御药房试制新药，果然比之乾隆年间的御制鹿茸更胜一筹。慈禧喜出望外，问起鹿趟子今后有什么打算？关近山壮着胆子，说起鹿连年减少，贡鹿困难，有意人工养鹿，以确保贡鹿的数目和质量的时候，慈禧立刻传旨：任命关近山为七品鹿达官，赏黄马褂一件，黑红棒两根，虎头牌一块。另赐养鹿官山地40亩，拨40名骑兵一年的军饷，在大广川建造皇家鹿苑，养鹿、贡鹿，不得有误！当年清廷在吉林所设“打牲乌拉”，即专向皇宫进贡关东特产的机构，其负责官员才是六品，而一个捕鹿的猎人就赏了个七品，与县太爷平级，足见慈禧对此事的重视。关近山因祸得福，回到住处，早已汗湿衣衫。

    平静下来以后，关近山想，此次进京，虽然虚惊一场，但得到了赏赐还在其次，关键是谕旨封关家鹿趟为皇家鹿苑，命他们养鹿。这可以从根本上解决鹿连年减少的现象，再也不必为无鹿可贡发愁了。关近山打心眼儿里感谢摔瘸腿的王子鹿，正是它以性命为代价，换来了鹿趟子的转机呀！他把王子鹿的皮带在身边，准备回去以后悬挂在山林中的大树上，以示纪念。

    人逢喜事精神爽，回去的路上，关近山快马加鞭，恨不得立时赶到家里。心里算计着，妻子也该生产了，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回想起临行前的生离死别，更是归心似箭。

    正所谓乐极生悲，进入乌龙岭的时候，关近山放松了警惕。此地山高林密，位于吉林、奉天两省交界处，正是剪径大盗出没之处。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关东大地上有多少马贼土匪？很难有准确的统计。不过，民间的说法是“多如牛毛”。也有人形容，天上有多少颗星星，地上就有多少土匪。特别是日俄战争后，战败的老毛子取道东北回国，一路上奸淫烧杀，使得无数个家庭支离破碎，穷困和饥寒笼罩着关东大地，一时间，涌起数百股大大小小的武装，打家劫舍，杀人越货。凡过往乌龙岭的客商，都要算计好时间，结帮成伙在上午经过。即使是雇了保镖的人，也都小心万分。关近山急于回家，不惜在黄昏时分过乌龙岭，想在半夜时赶回。深山里黑得早，吃午饭时还见日头挂在头顶，也就是一袋烟的功夫，日头一歪就掉到山那边去了。其实未时刚过。顿时，树木和大山都变成了一种颜色，黑蒙蒙一片，分不清个数。熊熊燃烧的火把也不过照出几步路。按说没有人敢在这个时候过岭，关近山却是有恃无恐。贡鹿用的是木制铁皮包的花轱辘大马车，鹿趟子的伙计用木棒做成笼子，再把鹿装进去，抬到大车上。每辆车上只能装一个笼子，二十头鹿就得二十辆大车。还有几辆车上装着其它贡品，随行鹿倌和炮手的衣物、食品，还有鹿的饲料。这样一来，二十几辆大车说不上浩浩荡荡，也算得上有一定的规模，拉开一里多路的距离。天擦黑时，每辆车上都燃起火把，远远望去，好似一条火龙在山间行进，足以壮人胆量。

    关近山并不知道，他在京城受赏加官的消息早已传回鹿趟子，这个特大喜讯却是有人欢喜有人忧。欢喜之人当然是那些猎户们，特别是关有良，见人就说，若不是他坚持将瘸了腿的王子鹿贡入宫中，鹿达官和鹿趟子不可能得到这样的恩赐。关近山当然是风光八面，但是，醋打哪儿酸，盐打哪儿咸都是心中有数，不应该忘了他这个有功之人。要知道，这次贡鹿本来是由他出面的。有这样的结局，是沾了他的光……背地里，关有良却是懊悔得整夜睡不着觉。一次捞本钱挣脸面的机会就这样眼睁睁地丢掉了，他实在是不甘心呀！

    不过，欢喜之人当中也有吃杀人饭的杀手们。一桩大买卖送上门，他们在乌龙岭上等待关近山已经三天三夜了。

    黑暗之中，关近山带着一行人马匆匆赶路，也顾不得道路崎岖，险情相随。急促的马蹄声，正是主人迫切心情的写照。翻过乌龙岭，走在下山的路上，关近山松了一口气。

    拐过一处胳膊肘弯，就是直通向逃鹿镇的大路了。马儿也感受到临近家门的急切，打着响鼻儿，卖力地前行。忽然，听得一声忽哨，关近山觉得不妙，勒马环顾四周，除去黑暗笼罩，什么也没有。他招招手，几个炮手跑到他身边，关近山没有下马，对他们吩咐一番。他的话刚刚说完，两声枪响传来，在寂静的山林中回响。枪手早就盯住了关近山，只是不敢确认，尾随至此。看他在马上指挥炮手的样子，知道这就是他们的目标，才开枪的。不知击中关近山什么部位，他来不及喊叫，摔下马来。左侧恰巧是悬崖，关近山打了个滚儿，一直跌下崖去。随行之人顿时大乱，扔掉火把，躲到车下。炮手们向枪响的地方追去。天黑林密，早已不见杀手踪影。杀手并未继续追杀，也没有抢劫财物，趁夜色遁去。天亮时，除了见到悬崖边的一滩发黑的血迹，只听林涛阵阵，山风呜咽。探头看下去，只见绝壁万丈，令人目眩。

    此时，在百里之外的大广川关家鹿趟，正在待产的梅亦香，心头充溢着一个女人的全部幸福：丈夫的成功和孩子即将出世。就在关近山跌下悬崖的一瞬间，似乎是对父亲的响应，孩子突然在母腹中躁动，手舞足蹈。自打怀上孩子以来，梅亦香的肚子从来没有这样痛过。沉浸在即将做母亲的喜悦中，她并没有感到一丝一毫的不祥之兆。当噩耗传来，期待变成悲痛，妻子刚刚意识到冥冥中父女间的心理感应。关近山尸骨无存，梅亦香只能在关近山的忌日，竖起灵位牌，遥对乌龙岭祭拜，寄托无尽的哀思。

    关近山已死，他的把兄弟关有良接替了鹿达官的职务。除了将慈禧赏赐的黄马褂和虎头牌，水火棍归于自己名下，还将传统的鹿达官标志物——《狩猎图》也挂到了自家的墙上。《狩猎图》用鹿皮制成，画的是皇上木兰秋 的场面，不知出自何人之手。多年相传，已经变成棕黑色。此图年代久远还在其次，关键是上面有清朝历代皇上来大广川狩猎时所用的玉玺。朱砂大印依次排开，虽有二百年之久，仍然透射着沉甸甸的威严。有此图在手，无疑是皇恩浩荡，蓬筚生辉，鹿达官不是钦定也是钦定的了。

    面对《狩猎图》，关有良扪心自问，此次虽然没能进京贡鹿，倒也因祸得福，白捡了鹿达官的职务。关近山固然能抗过杀头之罪，转危为安，却逃不过杀手的暗算，搭上性命不说，争来的赏赐也归于别人名下，风光的日子一天也没过上。这也是他命里该然吧！

    七品鹿达官被劫杀，海平府自然难逃干系，盛京将军责令查清此案。海平府派员调查数月之久，怀疑是土匪所为。当时，活动在乌龙岭一带的土匪，大大小小的绺子有几十股，官军缕剿不灭，如同韭菜，割了一茬又一茬。但土匪为何只杀人不劫财，却不得而知。如果是买凶杀人，谁是关近山的仇家？关近山为人随和，厚道，经常仗义疏财，口碑甚好。此次不避风险，主动进京就是明证。即使调查既得利益者关有良，也毫无可疑之处。他与关近山是世交，两人的父亲同闯关东，同生共死。到了关近山这一代，更是好的像亲兄弟，决不会干出这样伤天害理之事。况且此次进京贡鹿是关近山代关有良受过，更没有加害于他的理由。或许是土匪原想劫财，杀人后发现是受到赏赐的官员，怕事情闹大，没敢进一步动作，逃之夭夭。在海平府上报给盛京将军的文书中，称此次劫杀为“黑窑”所为。关东的马贼土匪都有名有姓，有字号，有以枪法准确起名报号的，如“双镖”、“快枪林三”；有以地名、地盘、地点、山头定名报号的，如“常山虎”、“土岗龙”、“老三省”、“水边”；有按民意设定报号的，如“东来好”、“五江好”、“青山好”；有的以财宝定名报号，如“金局”、“出门宝”、“金闪闪”；有突发一件事，决定报号的，带有记念意义，如“包打一面”、“穿山甲”；有以威武的气质报号，如“下山虎”、“千条龙”、“滚地雷”；有以外貌特征报号，如“黑塔”、“扇耳”……之类，这叫敢作敢当。可也有“黑窑”，不报名姓，或干脆就没名没姓。老百姓最怕这样的马贼，因为他们抢了东西杀了人，没地方找他们去。“黑窑”往往出手狠毒，不让对方认出他是谁；再不动不动就杀人灭口，以绝后患。把做案者归于“黑窑”，显然是无从查起之意。一拖再拖，此事不了了之，成了一桩无头案，关近山冤沉海底。

    对于关近山的遗孀梅亦香，关有良皆尽全力照顾，送米送柴，关怀备至。他还多次动员梅亦香搬到家里同住，屡遭拒绝。关有良说，近山大哥是为鹿趟子的事遭难的，别说大哥临走时有交代，就是没有交代，兄弟也不会坐视不管。他相信鹿趟子还有热心肠的人，若是让别人接走了大嫂，他一辈子脸上无光。论起来应该叫大嫂，但梅亦香听他这样叫，总是不由自主的脸红。因为关有良比她还大两岁呢。关有良越是说得入情入理，梅亦香越是觉得心里没底。另外，她还知道，关有良的妻子姜二翠不是个好惹的主，进了有良家，免不了要看她的脸子。关家的门进去容易，再想出来那可是难上加难了。有道是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鸡窝，但凡有一点办法，梅亦香也不想走这条路。她是个刚强的女人，不想辜负丈夫的遗愿，要靠自己的力量把孩子养大，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安慰丈夫的在天之灵。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那一年是个少见的严冬，暴风雪刮了三天三夜，压塌了梅亦香的住房。关有良赶来，扒开齐人深的雪窝子，从柁梁下救出冻得半死，即将临产的梅亦香，把她接到自己家中。窗外北风怒号，乱雪飞卷，梅亦香左思右想，夜不能寐。这间西厢房，是关有良给她腾出来的，倒也干净、温暖。可是，寄人篱下，什么时候是个头呢？她还能独立撑起一个家，把孩子养大吗？正当她左右为难之际，关有良派人来提亲，说他愿娶梅亦香做小，这样照顾她名正言顺。条件倒也简单，就是孩子生下来以后，梅亦香不许说出他的身世，就当他是关有良亲生的。关有良的元配姜二翠生儿子关维时难产，虽然母子平安，却从此再也不能生育。关有良很想再要一个孩子，让梅亦香成全他的心愿。梅亦香手握关近山留下的猪牙饰，哭了一天一夜，最终还是答应了关有良。她想不明白，世上的路有千条万条，为什么非要把她逼上最不愿走的一条？梅亦香在心中无数次默念，近山！你就原谅我吧，我实是不想这样做啊……孩子，你也不要责怪母亲，你的妈妈真没有办法呀！但愿你长大了，会理解妈妈的一片苦心……

    成婚不久，孩子平安降生，是个女孩，取名关鹿。刚刚满月，关鹿就突如其来地大病一场，又是请神，又是叫魂，针灸拔罐子，什么招法都用上了，折腾了半个多月，总算活过来了。关鹿这场病，差不多要了梅亦香的半条命。关鹿病愈后，梅亦香挺不住了，卧病在床。亏得关有良精心调治，渐渐复员。但却落下个头痛的后遗症，中药罐子再也离不开她的生活。

    关近山虽然死了，但他开辟的人工养鹿业越来越成熟，逐渐走上正轨。养鹿场从一处发展到十处，圈养着上千头鹿，年年贡鹿无忧。关有良还以鹿茸为主，开发出许多新药，关家鹿趟的实力越来越大。

    从此，关近山的名字渐渐被淡忘，关家鹿趟也因为神鹿灵茸而信誉大增，成为养鹿业的龙头老大。其产品关记鹿茸也成为名牌产品，享誉东南亚。

    当然，在无比辉煌的背后，一个凄美的传说，也流传于大广川。神鹿灵茸，这个福祸相依的东西，成为关近山的绝唱，也成为人们心中的隐痛。特别是在关家鹿趟，更是没有人愿意提起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