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山巅晨曦少年,春秋斩断不平
陈庚云没有心思去听这些人的后话,又或是其实听在心底却想着逃避。只走了数十步远,只见这大雨方过,就有女子涂了厚厚的胭脂,打扮得花枝招展,结伴出门游街。
“哎呀,王茜薇王大小姐,身上穿着的衣服,是彩云绸缎袍吧?据说是江湖上那个有名的俊朗侠客的出行衣装。”
“哪里哪里,倒是比不过林小姐手腕上与那清妍女侠别无二致的花雕玉镯子,多少银两买来的?”
“这可是大侠同款衣裳,我父亲花了七八百两银子买来的。”
“这可了不得,猜猜这镯子多少钱?”
“五六百两?”
“差的不多,六百多两。”
两位世家女子相伴着远去,陈庚云也没有细思这件事情的精力,只是脚步放慢了些,有了观察周身的闲暇时间。
一个门铺在深夜子时仍然点着油灯,这寻常人家的灯油用一些便少一些,所以只给桌案上带了些茕茕的光明。
一位面色蜡黄的妇道人家在连夜赶织衣服,生意愁得几晚上没合眼,见来了客人,欣喜之余就提前先浸染了失落,但还是细若蚊吟地小心问道:“购置几件入冬衣服吗?公子哥。”
陈庚云抬眸正看了一眼,铺子里头地面上简陋地摆了几块木板,铺上一层被褥再盖上有层被套的棉絮,两个孩童便依偎着安心睡去。
陈庚云一句话也没说,抬手给了几个铜子,却让他没有想到的是,这妇女将铜子拍了回来,他麻木茫然着,那妇女已经快步走到他身旁:“没伤到你吧,公子哥?我虽然是女子,在这世道要受人偏袒些…但也粗略的偷摸摸的识过几个字,不受嗟来之食…这是古书的道理,于是便下意识…”
陈庚云仍然没有说话,默默地收回铜子,走了几步,却又折返回来,手上握着一块碎银:“做几件保暖御寒的衣服。”
妇女欣喜若狂地接过碎银,正要道谢,却见那古怪公子哥已经走了好远。
陈庚云低头漫步,到了北门尽头,街道似乎萧条了些,这时候耳畔却又嘈杂起来,只见右手边的低檐屋子里,一位行将就木的老人看着碗里的清水米粒,摇了摇头:“不吃了,孩子,我活不了多少时日了,你们还得撑过这个冬日,让我早些去吧,吃不得了吃不得了…”
街道上睡眼惺忪或茫然行走的流民乞丐见到陈庚云的打扮,登时便围了上来,伸出黝黑的手讨要着铜子。
“别抢…别抢!”
陈庚云一开始还心善着送出了一点铜钱,但围困他的饥民们逐渐变多了,有人甚至直接动手伸到他的衣服里掏了起来,直到真正确认陈庚云身上空无一物才悻悻然离开。
“真不是让人活的世道!这些流民是哪里来的?若是海晏河清,怎可能随处可见?”
陈庚云低声暗骂,忽然想到在王府的事情,便努力扭了扭脖颈脑袋,秉持着不去面对便不存在的思绪,陈庚云让自己不去想这些四肢健全,却要乞讨为生的卑贱之人。
陈庚云的心头更加凄楚了几分,低头慢步,身旁有猎猎声回响,转头一看,几乎要被风卷到空中的十几张营帐搭建于此,四周是土砖砌成的民窟。
陈庚云知道,这是燕军退伍的老卒晚年生活的地方,这些年迈的老卒没有在他乡续弦,王府便给他们建了一处老兵营。
他们目露希冀,期盼着归乡,望啊望啊,只望大王又有那么一天,领着他们大燕老卒上阵杀敌,为荆棘丛生的归乡之途开出一片大道。
陈庚云没有动作,里头已经有一人摸着黑发出轻微的动静,他没有搅扰熟睡的袍泽,走出了营帐。
陈庚云站立不动,这人便好像鼻尖朝天似的无视了他,甚至差点与他撞个满怀。
陈庚云正要与他理论,只见其人在四周找寻着什么,最后倚靠在一颗老槐树旁,空洞的目光向北而望,所及之处即是燕赵之地,他自顾自地开了口:“大王啊,那些胥吏今日又来慰问我们这些老东西了,我记得黄历,是十日一次,这次却晚了一天,大燕有什么变故吗?”
陈庚云轻声慢步走到他的身旁,心神浑然一紧,想到方才心中所想,顿觉歉意难安。
只见其人深邃又空无一物的眸子里竟然溢出泪来,又沙哑着开口:“大王啊,您可威风了,那胥吏说,民生凋敝的蜀中被我大燕治理得井井有条,这都是您的功劳啊。可是…我的眼睛瞎了,可乱世平定了,为什么不能回到故土?”
“我听说前些年太康打了胜仗,那皇帝为什么要迁都金陵呢?燕赵之地失陷了?不!有大王您在,那些鞑子不可能把步子伸到中原!”
老卒动了动耳廓:“有人在这里吧,小友,能回答我几个问题吗?”
“您说。”
“乱世平定了吗?我这眼睛瞎得早,很多事情是同袍告诉我的,你不要瞒我,我只想要个事实。”
“平定了,许多年的中原割据现象被太康攥灭于手,现在是大一统时代。。”
“大燕强盛吗?”
“强盛。”
“民生富足吗?”
“富足。”
“那…十万流民是那胥吏不经意间传入我的耳朵里的…可是事实?”
“假的!!”
陈庚云突然厉声起来。
“好…好…”
陈庚云远去,听到老卒又喃喃自语道:“归乡…天下已经安定了…我这辈子一定还能归乡…去找寻失散多年的血亲。”
陈庚云摇了摇头,内心空空的,他像那些往来之人一样欺瞒了老卒。他害怕让他知道真相,害怕让他知道,这辈子都不见得能回到爱得深沉炽热的土地了。
走出营帐,陈庚云再看向这些无家可归的人们时,眼神里分明又带上了些悲悯,不再是独有的怒,而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复杂情绪。
城中没有宵禁,陈庚云独自走出了城门。
陈庚云循着官道走了很久,成都城逐渐远了,走出环绕山岭的小路,顿觉视线开明,面向那大山时,只见连绵逶迤的峻岭间逐渐升起微微光曦。
他屹立的山脚底下,黑压一片,执锐披坚,身经百战的数万将士横在大道之中,手持秉甲盾牌。
山那边是无尽的流民,衣衫褴褛,拖家带口,面有菜色或近乎于尸体的惨白,佝偻弯曲得可怖的背上驮着脏被垢衣,一辆颠簸的独轮车险些将上面的几个孩童甩抛下去,婴童在流民们的哀嚎声中呜哇一声哭了出来。
十万道殷切目光远远地看着富丽堂皇的成都城,一切渴求尽在不言之中。
陈庚云的眸子里泛起俱意,他似乎联想到了什么,拼命往山脚狂奔,又狂吼了许久,到了山腰间,他突然顿步,鬼使神差的返了回去。
他吞咽了一口唾沫,旋即便不再犹虑。
他登上岿巍之巅,望着天下芸芸众生。
这世道容不下一个狂命奔逃的陈庚云!季尘的下场如何?!陈庚云不想赴他的后尘!
大山笼罩了陈庚云头上的整片天,他初次想来,只感到喘不过气,只想着逃得越远越好,但山就在那里,人在山脚,山始终在那里,若不去攀绝顶之巅,怎能见明日扶光?
天底下太远,只说目下蜀中,有太多流离失所的生民百姓,有太多无家可归的可怜人儿,有太多空望家乡的大燕老卒。许多事儿,就像是江湖,让泰半之人都举步维艰,但总还是在阴暗逼仄的角落里寻到一根嫩绿的苗儿,总还是想到三尺青锋,便身怀无数奋进的精气神!
陈庚云忍受了太多年度日如年的暗,蜀中百姓也被太康遮蔽在日下,如今有一把刀交到他的手里,何不亲手去劈开这天地混沌!
一道身影与他并肩而立,笑道:“我说过,世子殿下,这刀,你迟早会拿走。”
“让春秋见一见破晓。”
陈庚云微微颔首,接过了王不臣递来的春秋。
铮的一声,春秋的刀刃上古韵的纹路在愈发明亮的扶光中锃光瓦亮,这死寂已久的春秋竟欢呼雀跃似的发出鸣音声,响彻山谷。
陈庚云收刀入鞘,对天下人做了一个承诺。
“十万流民,我大燕接得!百万流民,我大燕也接得!天下人,只要不是熙攘皆为利来的,我大燕来者不拒!”
陈庚云朗声乾坤:“我大燕行的端坐的正,无愧于天,不畏于言!那横渠四句便是我大燕的行事所向!”
“为天地立心!”
“为生民立命!”
“为往圣继绝学!”
“为万世开太平!”
这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恢宏澎湃的四句话让天下人前仆后继去践行,让人恍然间好似听到了心头洪钟作响!
此时,大燕军中已经有人颤动着丢掉了手中的兵器,那十万流民的神色也清明了,无数道目光向山顶的少年人看来。
大燕军中不乏有见过陈庚云画像的人,身边的军师更是印证了他们的猜想。
军士中已经有人高举双手喝道万岁,便牵弦似的勾着每个人的心神,愈来愈多的人被陈庚云所说的话感动得热泪盈眶,无数流民跪拜在地,千万声不绝的回响中,逐渐汇聚成一句话!
“世子殿下万岁,大燕万岁!”
“世子殿下万岁,大燕万岁!”
“世子殿下万岁,大燕万岁!”
王不臣负着手,看着陈庚云冉冉而起的雄心壮志,内心感慨中并着欣慰,他的目光看向了金陵城的方向,又看了看大燕王府,罕见的狡黠一笑。
山巅上,晨曦里,少年眸光似箭,带了亡故之人的意志,在此立誓,要手握春秋,斩断不平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