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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一壶烈酒论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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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庚云无声叹息,将身边的老人家季国栋扶了起来,以安抚开导的话语劝慰了许久。他见老者泪眼也不婆娑了,只是抬头空洞无物,多了些孑然阑珊,便等待了少许。

    大约半炷香时间后,陈庚云开口问道:“老人家,听闻那陈遇龙经常来到此地做生意?做的是哪门子生意?”

    季国栋沙哑着声音:“做的是…做的是逼良为娼的生意,挑选些难以熬过大年初一的人家,赏了些银钱,便带走了人家的儿女…”

    杨广厦大骂道:“真不是东西!”

    陈庚云心中早有答案,现在只不过印证罢了,只是他对季尘方才话里流露的感伤有些在意,便继续问道:“季尘…他以前不是这样的…变了很多吗?”

    季国栋叹息道:“是啊,曾也风华绝代,曾也豪情万丈地笑过:‘大丈夫当带三尺之剑,立不世之功’,可江湖到底是我这个侄儿的坟冢。他又要养活老夫和他的妹妹,他竟不知为何瞒着我做了龟公,每日里啊…”

    季国栋细声道:“起早贪黑,与他妹妹说,是做大侠去了!”

    季尘忽然凝固神情,站了起来,目光扫视一圈,最后定在陈庚云的身前。

    他自顾自的从身后拿出三盏古铜色的小酒杯,一小壶蜀中闻名的剑南烧春,端坐起来,双手向前示意陈庚云二人就地坐下。

    陈庚云无声道:“如此可怜人,陪他说上一两句话也好。”

    季尘拎着这壶酒,江湖里部分人不成文的规矩,便是洒酒敬天地拜神仙,咕噜噜地一转,清香的酒水便落在地上,叫人看了好不可惜。

    陈庚云与杨广厦对视了一眼,这季尘的行径有些规矩,莫非真有点功夫底子在身上?

    季尘将三盏酒杯放在地面,递次满上。陈庚云二人自然不好推却,拿了酒盏,只是没入口。

    酒宴客宴,不是为了喝酒进膳,而是寒暄熟络。

    季尘霎时间蹦了起来,踉跄着奔到茅屋里一阵翻动,出来时,手上拿着陈庚云方才见到的那把弯刀,他看得如痴如醉摇头晃脑,神色却又想到现实处境似的忽然变得懦弱。

    季尘把刀放至跟前,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公子,你知道何为江湖,何为武侠吗?”

    陈庚云语气并不和善:“侠以武犯禁,天底下是需要海晏升平的,贩夫走卒或是商贾农民,日子不快活了,便舍了一身过往,甚至于抛妻弃子,入了江湖,化身草莽盗寇。这便是江湖,江湖使人向恶,化纯良百姓为舔血刀客。”

    季尘寂默良久,先饮而尽,见陈庚云二人也饮了下去,他便又各自斟了半杯:“江湖啊…公子,你的心中有江湖吗?”

    陈庚云道:“没有。”

    季尘道:“所念之事,希冀之事呢?”

    陈庚云点头:“有的。”

    季尘:“什么?”

    陈庚云:“家国平安。”

    季尘:“那公子…你的心中,不正有一个国泰民安的江湖吗?”

    陈庚云:“何出此言?”

    季尘又饮了一口,只见陈庚云二人已经是面红耳赤了,便只倒了少许:“小时候,觉得江湖是行侠仗义,是恩怨情仇,有月下江湖客,有蜀山飞仙,而我,一刀一人,便能闯出一番盛名,便可成万众敬仰的大侠。”

    陈庚云:“那个大侠回不来了,江湖就是这样。”

    季尘自嘲着一笑而过:“是!回不来了!多少人削尖了脑袋往江湖里钻,有人走上了一遭,有人迫不得已经营起老本行,有人走上一遭便再没能回来。”

    陈庚云:“后悔吧?”

    “不悔。”

    铿锵有力的两个字从季尘的口中咬着牙说了出来。

    陈庚云此时就有些无措了,他本以为落寞的江湖客都会悔恨埋怨当初,却没想到得到了这样一个答复。

    季尘倏地站了起来,举起未开鞘的弯刀,这一刻,仿佛他才是那月下刀客。

    季尘肆意笑道:“不悔!年少时也曾指着羽葆盖车立誓吾必乘此座,也曾登天下岿巍望尽天涯路,也曾见到武林高人大笑着必取而代之,这些年来,是江湖推着我在往前走,是江湖给了我不灭的烛火之念。”

    季尘:“公子,你眼中的江湖,与我有何异?国泰民安,难道不需泼天大的意念去奔赴,去一心追逐?三尺之剑的侠客,手中便是为民请愿的念想,便是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

    陈庚云二人神色一动,再好好审视着季尘,与那方才的龟公,分明有着不一样的面貌,这一瞬间,是什么让他感想至深?

    正当陈庚云要问他往昔经历了什么苦难的时候,他却突然打翻了酒壶,狞笑着看着酒水汩汩流出,神色又变得恐慌起来,四处张望,好像什么也瞧不见的样子,直到季国栋走到他的跟前,才止下来不少。

    陈庚云借机问道:“老人家,您的侄儿,早年经历了什么事情?”

    季国栋摇头道:“不知,我和这两位侄亲乃是远房亲戚,他们投奔而来,正好老夫无后便心善收养过继,这两个小家伙从来没跟我说起过,别看着这侄女才十二三岁,她什么也不会说。”

    季国栋的老眼愈发浑浊了:“走吧走吧,两位公子之恩,老夫万死难报,只是这地方大抵是待不下去了…城里容不下我们,寻一处荒郊野岭吧…日后再会…侄女儿,跟两位公子道别。”

    “多谢二位公子,滴水之恩,日后若有机缘,当涌泉相报。”

    陈庚云看着这三人伛偻着相互搀扶向远方走去的身影,心中是愁上愁的滋味。

    “嘿嘿,我是光鲜夺目的大侠,我提着一把三尺剑,我斩断不平事,我嫉恶如仇,我为国为民,看我青锋,削去你这烛年老贼的头颅!”

    遥遥的,似纵情高歌又像是胡言乱语的声音传来。

    夜半时分。

    告别了杨广厦的陈庚云正在自己的府邸休憩。

    坐在榻前准备寝睡的陈庚云拿着一本簿子来回翻看,簿子的边角用针线缝制,想来是有珍藏意义的,簿子的第一页宣纸上有着几个大字:“太康国史”。

    顾名思义,是史官记载的近些年来太康发生的重大事件,陈庚云粗略浏览,抓住了几个重心。

    譬如说,有着从龙之功的父王乃是当今天下战功第一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而太祖在太康灭蜀后的两年便崩殂,中间还历经了一个同样有着从龙之功的萧家篡位建立的短命王朝,大魏。

    大魏龙兴三年,魏国在北方胡虏的侵掠下亡国,幼主被群臣拥趸着衣冠南渡,复国太康,年号太康。

    幼主生性多疑,一大批开国重臣在他继位一年便锒铛入狱,后大多死因不明。

    书簿上的幼主出生年月与自己相仿…也就是五年前…十三四岁的幼主便展现了雷厉风行的狠厉。

    后来便没有什么有用的讯息,陈庚云也没能查到自己想知道的,那件事情的真相。

    陈庚云将书簿重新合上,闭目冥想,脑海里尽是白日里季尘与他说的话。

    江湖…侠客…天下…吗?

    回不来的大侠,却仍无比憧憬着那个江湖…江湖啊江湖,你到底是什么?是那个先贤书里谩骂的江湖吗?

    季尘…有什么难以言说的过往…

    陈庚云在指尖捻着白玉珠子,在桌面上叩了叩,外面的奴仆便含笑而入,跪在地上:“主子,您有什么事,尽管吩咐。”

    陈庚云没有去看他谄媚的神色,淡漠着道:“南市里走了一户人家,破烂草房子,人去楼空,去了哪里,我不在意,派着几个人守着他们。”

    奴仆连磕了几个响头:“主子圣明,主子大善!小的这就去办。额…小人有一件贺礼要送给主子。外面的人,傻愣愣的在做什么,还不快给主子送进来!”

    只见那精美雕饰的窗格子间,铺上了一层朦胧感,几道曼妙的身影身穿着紧贴肌肤的纱衣,穿梭在只点缀了些许油灯的走道,让人浮想联翩。

    奴仆阿谀道:“主子,这是小的…”

    开口说话时,混迹于大人物的言语艺术中的仆从便感到了一丝不对。他也是听闻了一些风声,听闻自己侍奉的主子不再痴傻了,于是便起了试探的心思,一咬牙,自作主张送来了这么些个女子。

    可当他看到陈庚云面如古井的神色时,顿觉不妥,但他也是极为聪慧狡黠的人物。只见他一拍手,几位款款行礼的女子便从身后拿出一块牌匾。

    奴仆搓动手掌:“嗯…主子刚正不阿,一身浩然气,奴才为博主人欢喜,让城里有名的木匠打了一块‘锦绣前程’的牌匾,这些个女子不是他人,都是蜀锦局里的绣娘,也对应了牌匾里的‘绣’字,你等还不快参拜世子大人?”

    “参拜世子大人。”

    “免礼。”

    陈庚云笑道:“你倒是有趣,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把这块牌匾挂在进门口处,给我高高挂起,以后不要把这些淫秽之物带到府邸。”

    奴仆如释重负:“是是…奴才照办不误。”

    待众人散去,厢房恢复寂静,陈庚云看着自己的手指头,自言自语道:“这么多年来,还是第一次这么使唤人,反倒有些不适应。”

    脩夜漫漫,陈庚云一夜无眠,耳畔又响起季尘说过的话。

    那个大侠回不来了…

    但那个大侠不后悔走过这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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