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多米诺少女（七）
“14号？我不知道，昨晚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就监视不到她的画面了。”
办公室内烟雾绕，在我的印象中，老板很少抽烟。他的抽烟行为通常可以理解成庆祝某件事的成功，他脸上惬意的神情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我明明没有说出型号，你却立刻知道了是s-3型14号。”
“你们不是经常在一起吗，还能有谁呢？”
老板挑起单边眉毛，嘴里慢悠悠地吐出一缕烟。
“其他仿生人也没有看到她吗？老板你难道不担心吗？”
“担心？担心什么？你怎么突然对这起事件感兴趣了。无头仿生人的数量可是上升到七个了，你不是也漠不关心吗？”
“只有让我感到困惑的事情才能勾起我的兴趣。”
“换言之，你知道之前事件的凶手是谁了？可是你一反常态，并没有把你所知的真相公之于众。不过嘛，你肯定也有自己的考虑。”
电子烟散发出不断变化的光芒，他脸上的神情也阴晴不定。他迟疑了一会儿，才继续开口道：“她最后一次出现在监控里的时间是昨晚十一点，在这之后，负责监视的仿生人进行了紧急换班。监视大约有十分钟的空档期，十分钟后才恢复正常。”
“紧急换班？出于什么理由？我们又不是人类，不会抱怨工作的辛苦和身体的疲惫。”
当我问出口时，我才意识到这是个显而易见的问题。
“即使是仿生人，也需要补充能量吧。昨天是每月固定补充蓝血的时候，你不是也参与了吗？大多数仿生人在白天就补充了能量，而一直负责监视的仿生人则等待能量即将用尽才提出了申请，所以在昨晚十一点时才组织了全员的紧急换班。偶尔给她们换换工作也许还能保持新鲜感，不过这样的工作也持续不了多久了。终于要结束了啊，小初。”
“在换班后，14号就消失了吗？”
“是啊，她就像幽灵一样消失了，为此我还找了一个仿生人代替她的工作。代替她工作的仿生人一点也不专业，让我损失了好几只昂贵的酒杯。”
老板叹了口气，或许比起14号的失踪，他更在乎那几只碎掉的酒杯。
“你报警了吗？”
“没有，已经没有必要了。再过几天，我就不是老板了，这里也不是多米诺大厦了。我或许会把大厦拆掉，把构成大厦的每块砖墙和玻璃分装好，当成纪念品卖给之前的客人，还能赚上一笔。”
“我真敬佩你的商业头脑，在如此危及的时刻还满脑子都是赚钱的想法。如果你愿意，你甚至可以把自己的葬礼当成赚钱的手段，吩咐其他人在你的葬礼上售卖纪念品，比如你生前的语录、穿过的衣物、喜欢的收藏品，等等。”
“这的确是个不错的想法，但没有人可以继承我的财产，自然也就没有必要了。你也知道，我离异三次，三个孩子都判给了母亲，为此我每个月都要支付大量的抚养费。”
他出乎意料地没有生气，反而是自嘲般地化解了我的嘲弄。
“死神的镰刀落在每个人头上的概率是均等的，凶手可以让14号消失，自然也可以让你消失。”
“这我当然明白了，小初。我在这行当里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自然结下了不少仇家，但我已经把所能做的都做到了极致。更何况，我一直待在这不见天日的办公室里，没有人可以伤到我。放心好了。”
“我才不担心你的安危，就像我也不在乎14号的安危一样。我只是无法接受自己的困惑，我无法接受自己的愚昧，更无法容忍有人在我的眼皮底下完成了犯罪。这些杂念会一直残留在我的数据库内，像是被一个放大镜慢慢放大。一开始我无法看清到底写了什么，到现在才清楚地看到其中每一个字的笔画了。那几个字清清楚楚地写着——14号消失了。”
“听到你不在乎我的生命安全，我还是挺伤心的。我还以为你经过皮克曼的事件，已经诞生些许的人类情感。看来是我误会了。”
“在多米诺大厦倒塌之前，我会找到答案的。再见。”
“祝你好运。”
在老板有气无力的祝福下，我离开了他的办公室，然后陷入漫长的沉思中。
我把自己想象成一个郁郁不得志的侦探，为了寻找虚无缥缈的罪犯，踏上一条没有终点的道路。穿过满是老鼠户体的阴森小巷，在五光十色的霓虹灯下寻找罪犯留下的蛛丝马迹。在瓢泼大雨下追逐罪犯，但最终没能成功。侦探已经跑遍了整座城市，此时的他只拥有一头脏乱的头发、二十天没打理的胡子、磨破脚趾的皮鞋，以及保险失灵的手枪。此时的他会怎么做？我又会怎么做？
如果是意志力坚强的侦探，此时的他一定会再次跑遍整座城市。那我呢？这么想的话，还是把整栋大厦再调查一遍吧。是啊，侦探的脚步是不会停下的。
于是，我走过多米诺大厦的每一道走廊，询问每一个遇到的仿生人，打开每个厕所的隔间，搜寻供男人们纵欲的场所，探寻被废弃的水族馆，但还是像之前一样。我感觉自己像极了西西弗斯，我在做的，是无意义的事吗？
我曾经问过14号。那时的我坐在吧台，和她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我看着她专心致志摇晃酒杯的样子，突然开口问她：“你觉得，调酒这件事有趣吗？”
“有趣？我也不是很明白。我只是按照接收到的指令对鸡尾酒进行调制，在人类看来，应该就像是炼金术师之类的？我常听客人们这么说。”
“炼金术师吗？你跟那种只存在于幻想文学里的职业还是有差距的。我觉得我的问法不是很明确，我更想问的是，你觉得调酒这项工作对你而言有意义吗？”
“意义？我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不过我经常听到那些客人们喝醉以后抱怨‘人生真是毫无意义’之类的话。如果你想问的是我调酒的感觉，我只是觉得酒精还真是奇妙，只要摇晃几下，按照比例进行混合，就会发生魔法般的化学反应。我很期待客人注视着我调酒时的模样，虽然他的目光中总是带着情欲。”
“如果说炼金术师的人生追求是把所能触碰到的物品全都变成金子，把无价值的东西变成有价值的，那调酒师的工作就是把踏入酒吧的正常人全都变成醉汉，把有价值的变成无价值的，恰好相反。换句话说，每次你灌醉一个人，这个世界上就少了一个在夜晚为社会做贡献的人，甚至到了第二天他们也无法成为合格的劳动力。没有价值的人会被社会判定成无意义，这么看，你觉得调酒这项工作还有价值吗？”
“小初每次说的话都这么深奥，我听不懂啦。我只是觉得一些客人喝完酒会高兴，这就够了。”
“如果这就是你调酒的意义，也好。”
数据库将这段对白循环播放两遍后，我突然意识到，虽然自己完全没有头绪，但这也不是坐以待毙的理由。我几乎走遍了多米诺大厦，还有一处地方没有去过，即使她在那里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好比我会爱上人类的可能性一样小，但只要存在那种可能性，就有去看的必要。
我再次来到十层，并不是为了见老板，而是来到直达多米诺之镜的电梯口，x-8型仿生人还是像之前一样一丝不苟地盯着电梯门。
“小初，你又来了啊。这里没什么异样。我盯得很仔细呢。”
“我当然相信你是个合格敬业的守卫，但现在我有必须要确认的事。”
我不顾她的劝告，在漆黑一片的电梯内大声喊出了“负二层”。整栋大厦只有负二层我没去过。当时老板让我去的是负一层。
机身温度：14c。
下落速度：3m/s
空气湿度：干燥。
地板材质：玻璃。
等到视线内再次有了光，我和之前一样计算了目前的位置。
距离地面高度：-1662m。
与大厦入口的直线距离：1553m。
我走进多米诺之镜的负二层，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那幅倒挂的画，上面是我的肖像。从这个角度看，画上的我的确像是在笑。玻璃材质的天花板上倒立着许多骨牌，它们和负一层的一样整齐有序地排列着，除此以外，整个房间空无一物，干净得让人联想到研究院的洁净室。
14号也许真的消失了，我哪里都找不到她。我并不在乎她的生死，对我而言这无关紧要，我只想知道她是如何逃离这个庞大的密室的，或是藏在了哪个不为人所知的地方。即使知道自己多半会一无所获，我还是决定再去负一层看看。
几秒后，等到电梯的大门再次开启，我甚至还没有时间计算目前的位置，那具无头尸体就吸引了我所有的注意。我放大视距，平静地接受了现实。如果是人类，一定会放声大叫吧，也说不定会留下心理阴影。
她就像女王一样躺在堆积起来的巨型骨牌上，只是失去头部的她，只会让人想到其他恐怖的事物，而那些巨型骨牌，只会让人想到高大耸立的墓碑群。我看了她手臂上的数字，确认是s-3型14号无误。
在离开现场，我从14号的机体附近找到了一本破旧不堪的黑色笔记本。那是早就被人类淘汰的物品。我不知道它为何会出现在这儿，但是直觉告诉我应该将它带走。
确认了现场状况后，我回到了电梯内，再次计算了目前的位置。
距离地面高度：-861m。
与大厦入口的直线距离：1553m。
“和上次的数据一致。”
我希望得到14号的反驳，但是没人出来反驳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