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独一无二的少女(三)
我走进画室,发现许多游客正在观光区域走动,时不时能听到他们对画作的赞美之词,抑或是装模作样的感慨,其中一些甚至拿起了随身携带的望远镜仔细观察远处的画作。
“天哪,太美了。”
“啊,这整个画室都在流动的感觉,太棒了。”
“你快看这幅画,那少女似笑非笑的神情,正是画家毕生功力的体现。”
“真想亲眼见见这位画家,在房间里画画的那位就是这些杰作的主人吗?”
正当我疑惑是什么让皮克曼性情大变,竟然决定在庆典当天开启画室的大门时,我才发现通往画室内部的门关上了,游客只能在观光区域的一层至三层参观。由于观光区域距离皮克曼作画的地方有着很远的距离,这才让他拥有相对安静的作画环境。
我没有心情像普通游客一样在这里来来回回转悠,可那扇泛着金属光泽的大门却堵住了我的去路。就在我准备打道回府之际,那扇门悄无声息地开了。皮克曼正在朝我招手。我刚准备踏出一步,身后传来阵阵脚步声,几个记者模样的中年男子正从二层快步走下楼梯,朝我这里跑来。其中一位一边跑一边喊:“皮克曼先生,可以让我采访一下您吗?我只有一个问题,不会打扰您太多时间的。”
他们奔跑的姿态在人类眼中应该显得十分滑稽,我大约愣了两秒,就被皮克曼拉了进去,大门也随之关上。随后门外便传来重重的敲门声,只是他们的请求在这沉重的敲门声下略显卑微。
“大师,求求您给我一次采访机会吧,再交不出稿子我的饭碗就要丢了。”
“皮克曼大师,我真的只有一个问题,问完我就走。您开开门吧。”
皮克曼拉着我的手,全然不顾他们的哀号,头也不回地朝里走去。等再次坐到画板前,他才终于开口:“那些记者啊,一个个口口声声说只问一个问题,但他们只要有机会站在我的旁边,就会穷追不舍地追问。从师从何处到灵感来源,从童年往事到风花雪月他们是一个没落下。我敢说,哪怕是六岁的孩子都没有他们那么强烈的好奇心。”
“那是他们的工作,皮克曼。就像你的工作是在画板上挥洒颜料,我的工作是在床上服务男人,他们的工作只不过是在键盘上记录普罗大众愿意看到的新闻罢了。”
“我可不想成为街头尾的青年男女茶余饭后的谈资呢,那些人根本不懂艺术,他们只关心八卦。要是能从我身上挖出某幅画作的灵感来源是和一位美丽少女坠入爱河的往事,他们电子杂志的销量一定会翻上一番。不光是我,哪怕是再有名的历史人物,为这个世界做出过多么伟大的贡献,无论是毕加索、拿破仑、牛顿还是爱因斯坦,他们都只关心那些伟人的风流韵事,至于伟大之处,以及为何伟大,他们一概不知。”
“如果你想彻底地了解一个人,哪怕是普通朋友,不也应该了解属于他的爱情故事吗?这是属于每个人的隐私,如果一个人愿意把隐私分享给别人,那不正说明你对他的了解程度又加深了吗?这样说的话,皮克曼先生,我貌似还不是很了解。”
皮克曼咳嗽了几声,我原以为那是因为尴尬而发出的咳嗽。直到我看到他手上的血迹,苍白的面容不停地流下豆大的汗珠,我才意识到他生病了。
“没事,别担心我。只不过是旧疾复发而已。”
他又剧烈地咳嗽了几声,过了一分钟后才恢复原本的姿态。他故作轻松地说:“小初啊,并不是你想的那样。来多米诺大厦的男人许多也不是天生的嫖客。他们其中一部分只是在感情中受到了伤害,以为来到多米诺大厦可以治愈自己受伤的心灵,于是便向这里的仿生人吐露自己的情感经历。在这种情况下,你觉得你的仿生人同伴和他们的关系会更进一步吗?她们对那些男人又有多少了解呢?又能给予他们怎样的安慰呢?我虽然不知道她们面对这种情况会做出何种反应,那你会怎样呢?你恐怕会将你的同理心调整到最大,以邻家姐姐的姿态开导他们。的确,对你而言,只需要只言片语,你仿佛就能知道这个人一生的故事一样。但实际上他们自己都无法全盘了解自己的人生,又何况其他人呢?”
“排解客人的烦恼也是我的工作,皮克曼。不过我看你今天倒是在给自己寻找不快,明明应该直接关闭画室的,却开放了观光区域。那些游客制造的噪音没少影响到你吧?”
“哼,那还能是谁的主意?老板只让我开放观光区域已经是对我最大的仁慈了,要不然我一上午都得浪费在那帮巧舌如簧的记者身上。若是在平时,那些嫖客只会直奔主题,哪有闲情雅致来我的画室参观,也只有在选美大赛的时候,这里才会有这么多自以为是的艺术鉴赏家。其中一些还大胆猜测我画作的灵感来源,若是风景画就会说我是在大自然里陶冶情操,换成人物画就会说起完全不存在于我生命中的罗曼,我的艺术女神啊,哪有那么多的所谓灵感来源?我是个画家,画画是我的工作,就这么简单,我总不能得有灵感了才去工作吧,依我看,那些人每天的工作就是把自己的想法强加在别人身上。”
“最后一点,不光是那些人,大部分人类都是如此。明明知道自己无法影响、改变、压垮对方的观点,不还是一如既往地在表达自己的主张和见解吗?”
“就是为什么诞生了选举制,人类又为何需要投票。所谓选美大赛只不过是表达自我的审美主张罢了。嗯,在这里请允许我表达一下自己的审美主张。我,皮克曼,认为小初是整个多米诺大厦乃至整个宇宙最美的人!”
“皮克曼,归根结底,我和人类不同,我是仿生人。我并不会因为别人的恭维而感到开心,哪怕是真心实意的称赞,我也不为所动。抛开这些问题不谈,我想知道的是你设计的仿生人为什么要那么像我?按照人类的话来说,就好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顺带一问,那个暂时被命名为a的仿生人,她此时不应该保存在你的画室吗?
“a啊,那个样品被一位顾客买走了。像往常一样,作为展示的样品会在节目播出后进行贩卖,因为是独一无二的,所以也价值不菲。明明过一个月就有量产的可能了,我真是搞不懂有钱人的心思啊。那镶满了黄金的复古手表就是最好的证明。”
“我听说如果确定了冠军后,设计师还需要采纳投票者的建议,修改一些细节上的设计。”
“小初你的消息还真灵通呢,大部分画师都会满足顾客的需求进行适当的调整,以此来保证产品畅销。如去年的冠军帕斯卡,他采纳了大众的建议,把仿生人的胸部设计得更大了。要我说,这些画师完全没有自己的主见,在考虑顾客的感受之前,首先要考虑自己作为画师的原则啊。”
“皮克曼,你既然从心底不接受大众的建议,那么你觉得多数人决定少数人的命运是正确的吗?你能够接受自己画作通过投票来决定修改的方向吗?”
“我无法接受投票制度用在我的画作上,艺术本该纯粹。”
“在我看来,投票本身就是一种暴力。无论投票运用在哪种场合,都是多数人对少数人的暴力与压迫。我不承认多数人的正确性,就像我不觉得仿生人诞生后就应该取代人类的工作一样。仿生人越来越多,甚至超过了人类繁殖的速度。而我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变得更像人类就可以拥有更高的价值,那些被仿生人取代了工作的人类到底拥有何种价值?至少他们被这个社会判定为无价值。世人对价值的定义太过悬殊了。”
“小初啊,这就像自然法则一样。在上古时期,能够跟大型食肉动物搏斗的人类才会拥有活下去的资格,所谓优胜劣汰。只不过现在情况发生了转变。你们仿生人正在慢慢取代我们人类,替我们处理了一大堆无意义的工作。世界已经发生了巨大的转变,而其中一部分人缺少在这个世界上生存的资本。所以他们会忍饥挨饿,穷困潦倒。”
“如果有一天,绘画也被判定为无意义的工作会怎样?如果有一天仿生人也接替了你的工作呢?皮克曼你又会怎样?”
画家沉默了好久,又猛地咳嗽了几声,等到再次平静下来才用那略带沙哑的声音说:“小初,如果那一天真的来临,我会欣然接受。请不要误会,我并非在贬低他们,我和他们是一类人。我和他们相比唯一的不同点在于我的运气。之前的我终日与贫困为伍,并且毫不在意。对自己的才能毫不在意,对自己的处境毫不在意。直到有一天我突然发现,也许有些人需要我的才能。不过我也并非出于被需要的心情才继续画画的,硬要说的话,只是为了填饱肚子,苟延残喘,于是我就这样浑浑噩噩地活到了现在。”
“艺术家不会被仿生人代替的,皮克曼。因为直到现在,我都摸不清你的脑袋到底在想些什么。”
皮克曼看向我,突然站起身来摸了摸我的头。我本以为他是想告诉我“我也不知道你的小脑瓜在想什么”,但是那温柔的表情又否定了这点。于是我把他的摸头判定为一时兴起的动作。
“比起人类的命运,比起我的命运,更应该关心的不应该是你们的命运——你的命运吗?我想你应该也从那些有钱的客人那里听到点风声了,不过老板一直把你当作珍宝,我倒是不太担心你。至于其他仿生人嘛,她们的下场是不言而喻的。”
“珍宝?我们都只是商品而已,皮克曼。这座大厦内的一切,只要能卖给客人的,只要能从中牟利的,都是他的商品。无论是啤酒、食物、电子烟,还是我的身体和你的画作,都是这庞大有序的多米诺骨牌中的一环。无论他怎样处置他的商品,这都是正当的行为。哪怕是把上好的啤酒倒进下水道,拿昂贵的食材去喂狗,焚毁你的画作抑或是粉碎我的身体,那都是他的自由。我和我的那些仿生人同伴没什么不同!不过我没有群体意识,所以不管是我的命运还是她们的命运,都和我无关。”
“虽然这话由我这个浪荡不羁的画家来说有点不太妥当,但是你明明觉得自己没有群体意识,却依|旧用了同伴这两个字。如果说,我是说如果,当你拥有可以改变大部分同伴命运的力量时,你会坐视不管吗?我不是那样的圣人,也没有那样的能力。但我听说有许多从贫民窟出生的孩子,在飞黄腾达后,会将曾经破败的贫民窟改造成热闹的商业街,其中的一些店铺会分给曾经给予他帮助的人。不过这样的人也越来越少了,并不是人们变得越来越冷漠了,而是一夜暴富在阶级固化的现在是无产者的白日梦。人们没有能力去改变他人的命运,因为就连他们自己都改变不了。
“我没有能力去改变任何事,更没有义务去改变。我甚至不相信蝴蝶效应,也不相信骨牌效应。”
“那你又是出于什么目的帮助d先生洗脱了罪名呢?同情?善良?责任?如果你不在乎人类的命运,那b-2型35号的死亡才是你真正在意的事,你对朋友的死亡无法释怀,所以才想知道真相,不是吗?”
我从未见过皮克曼如此激动,他一边咳嗽一边说,全然一副病入膏肓的模样。
“朋友?我没有朋友,皮克曼。我和她的关系最多只是同类。我并非为了改变谁的命运才想了解真相,而是我本来就想知道真相,如果说我真的想改变什么,那就是想改变我数据库中的矛盾吧。”
“也是,看来是我问错人了。你丝毫没有正常人类的情感。那是自然,你本不该拥有,但是你却拥有普通人类不曾拥有的推理能力。我算是明白了,老板真正喜欢的是你这似人非人的状态。真希望有一天你能面不改色地在我墓前说出同样的话。”
“人类总是一副说不定自己明天就会死去的模样,却又无比害怕死亡。说起来,多米诺大厦在年底停止营业后,你又会去哪工作呢?”
“我的话,你就不用担心了。说不定又会回归无序的流浪生活吧。但那样的生活持续不了多久,理智会让我重新找一份工作,或许是继续为仿生人设计肖像,或许是教那些没有天赋的孩子画画。总之,我的命运将和画画一起延续下去。”
“还真是符合你个性的回答。”
话音刚落,他的咳嗽越来越严重了,那副模样,就好像为了获得艺术灵感以健康为代价和神明进行了不平等的交易一般。为了能让他好受些,我准备去拍拍他的背。就在这时,房间里响起了金属大门开启的机械声,一个带着奇怪头套的男人大摇大摆地从观光区域走了进来,这名不速之客不知道是不是为了保持房间的私密性,很快把门关上了,想跟进来的那群记者才没有得逞。
“你是怎么进来的?据我所知,只有皮克曼的人脸认证才能打开吧。”
我好奇地打量他,只是怎样都无法看出头套下的真容。真希望造物主在创造我的升级版时可以考虑增加x光透视功能。那样的话,就连他每一根骨头的大小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了。不过那好像是安检型仿生人的特有功能,早些年在运输业并不常见,不过比起冰冷的机器,或许是大家更喜欢被面带笑容的仿生人检测物品,这几年她们的出现频率越来越高了。
帕斯卡穿过如同树林般的画作群,它们在透明柱子间上下运作的轨迹完全不能吸引他的视线。
“虽然这样的登场方式缺乏设计师应有的浪漫情怀,但是我们的皮克曼大师想要在自己的艺术殿堂静静地待着,为了可以和他说上几句话,我就只能出此下策了。”
帕斯卡亮出的卡片在灯光下不停地变换颜色,彰显了其非凡的身份。那是多米诺大厦的特邀vip卡,在一天内可以随意进出大厦内的各个角落,并且享有免单权。只有亲自通过老板的审批才可以拿到。
“你来做什么?”
皮克曼一边捂住胸口一边说,病痛对他的折磨比我想象中还要重。
“我想来亲眼看看我的竞争对手,刚刚选美大赛的时候我没能找到你。除此之外嘛,也想亲眼见识一下多米诺大厦的无价之宝。没想到你们俩竟然在一起,倒是不用我多费工夫了。”
“我有自己的名字,帕斯卡先生。不过在和你聊下去之前,还请你摘掉头套,这是最基本的礼仪吧。”
“哎呀,还真是抱歉。我没有叫仿生人名字的习惯。哪怕是我自己设计的夺冠作品,也是让厂家自行决定。实际上,它们本就是用代号来命名的,无论叫什么都无所谓。不过在我看,就连人类的名字也只是一个代号而已,并且随时可以被取代。你看啊,当你出名以后,许多人就不再叫你的名字,而是以大师称呼你。我说得没错吧,皮克曼大师?以及小初……大师?以人类的评判标准或许不应该称你为大师,不过你服务男人的水平肯定够得上大师级别。”
“帕斯卡,我想你应该从小就不受欢迎。看到你以后,我感觉整个画室的空气都被你污染了。你那脏兮兮的机器人头套就是最大的污染源。”
皮克曼因为病痛的关系无法继续发声,本想置之不理的我必须做出应有的回击。若是平常,他一定会用尽所有他在流浪时期学会的肮脏词汇咒骂面前的头套怪人,那种不符合他艺术家风范的事不定期会发生一次。
“我这个头套吗?那是为了保持神秘。身为一个设计师本就该保持神秘,若是失去了这种神秘感,大家也就不再对我感兴趣了。”
帕斯卡愣了一会儿,随后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头套。
“神秘感?你是在cosplay吗?扮演即将抢劫银行的罪犯?怕是银行职员见了你满是溃疡的真容,你连枪都不用掏,她们都会吓得作鸟兽散吧。”
“你!你对待每位客人都是这种态度吗?”
“我对待每位客人的态度一向很好,前提是他们掏完钱包上床后。”
我挑衅地看着他,他手中的卡片虽然有免单的权利,但不包含和我上床的服务。
“你……你这婊子!”
帕斯卡恶狠狠地骂道,我能感受到他头套下正在散发出惊人的怒气。
刚刚还捂住胸口的皮克曼突然站起身来,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朝他吼道:“你这不愿露面的阴险小人,哪怕是想象你丑陋的面容都会让我作呕。我算是明白了,头套的唯一作用就是维护你那脆弱不堪的自尊心。想必你之前的感情经历一定十分不幸,看看你设计的仿生人不就明白了吗?物化女性的胸部设计,圆润的屁股更是象征着远古时期的生殖崇拜。你这下作的变态熟女控。”
或许是被皮克曼的气势吓到了,那仿佛是临死前的豪言壮语,只是他的用词和“豪言壮语”扯不上半点关系。帕斯卡只抛下了一句“你这变态萝莉控还有脸说我?你给我等着”,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记得把门关上!”
我朝他渐渐远去的背影喊道。待他离开后,皮克曼的咳嗽声再次响彻整个画室,就像观光区域的喧闹人声般,久久未能停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