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独一无二的少女（一）
画家的面前是一个高耸入云的巨大长方体。那里汇集了全人智慧与愚霸、傲慢与谦卑。
画家问：“能否让我获得肉体的永生？”
“数据不足，我们需要更多的数据。除非……”
没有感情的电子声在画家的耳畔回响。
“除非什么？”
画家拿起手上的画笔，勾勒出眼前长方体的大致轮廓。
“除非你成为我们的一部分。”
他手中的画笔在下一秒掉在了地上，只能在虚空中发出几不可闻的声音：“我要的是肉体永生，这是在做什么？”
“恭喜你成为我们的一员，意识上传成功了。”
人类意识的集合体发出衷心的祝贺。而刚才的问题也得到了答案。
“人死后，一切都会归于静止。为了让肉体以某种形态存在下去，我们需要让他的画动起来。”
几分钟后，在一片不知名的星系，有几幅画开始了它无边无际的太空旅行。其中一幅画上是一个巨大的长方体。
——摘自《画家的永生》
皮克曼著
“你爱我吗？”
“我爱你。”
“要是有一天你喜欢上其他人怎么办？”
“你对我而言是独一无二的。”
我在休眠中醒来，房间里唯一的光源吸引了我的视线，那是我昨晚忘记关掉的投影。千篇一律的爱情电影还在持续不断地播放着。我在床上呆坐着，陷入了无止境的思考中。
人类为了证明他人对自己的重要性，总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强调这件事。
“我爱你。”
“我想你。”
“我喜欢你。”
“你是我的玫瑰。”
“我没办法离开你。”
“你对我而言是独一无二的。”
即使人类在爱情电影里无数次听到过类似的话，次数足以让每个人的体内产生“抗体”，他们还是孜孜不倦地说出诸如此类的话，他们也愿意听到这样的话。
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个人做出类似的承诺，就有多少个人是“独一无二”的。
人类之所以喜欢用“独一无二”这个词，是为了强调爱情的唯一性。他们无法接受其他人突然闯入两人的私密空间，于是便不断地做出承诺，也不断地要求对方做出承诺。即使他们明白通常誓言的时效性很短，有时只存在一瞬间，而有些则能持续到其中一人离世，只有极少数的人会带着这份誓言一同死去。
我并非指责他们在说谎，虽说仿生人相比人类唯一的优点是她们从不说谎，但人类从未从我们身上汲取半点经验。那是身为造物主的自傲。因此，造物主说谎时，他们总能否认谎言存在过。谎言对他们而言和真话无异。
但即使如此，我也愿意去相信，当他们和恋人含情脉脉地说出相守到老的誓言时，他们一定是真心的吧，即使那只存在于一瞬间。
正当我沉浸在自我思考的乐园中时，一阵“滋滋”的电流声传来。投影上的老电影消失了。
“欢迎各位观众收看第十八届仿生人选美大赛，我是主持人艾伦。想必大家都可以感受到现场的热烈气氛吧，今天是万众瞩目的决赛。本次决赛地点是多米诺大厦。今天依旧要在a和b中决出胜负。获胜的仿生人将拥有量产的机会，并拥有自己的名字。”
投影上出现的主持人正慷慨激昂地介绍着比赛规则，他浑厚圆润的声线足以让许多考虑换台的中年妇女停下自己的手指。我知道今天是决赛的日子，即使比赛地点就在多米诺大厦，我也没有想要去凑热闹的欲望。老板本想让我去担当特约嘉宾，但仔细一想，和一群人类站在一起，对两位仿生人的造型评头论足，那样的光景实在太过异样。更何况光是拥挤的人潮就能使我望而却步。
“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两位仿生人的入场！”
现场雷鸣般的掌声仿佛穿透了所有的阻碍，与音响里传来的声音混合在一起，除此以外，还有狂热的欢呼声，一远一近，此起彼伏。
充满神秘主义色彩的大门烟雾缭绕，雾气略微显现出人物的轮廓。大约几秒后，所有观众见到了两位仿生人的真容。其中一位穿着复古的洛丽塔风格的裙子，裙子上印着许多正在进食的免子。虽然给人感觉残存着少女般的稚嫩，却又能从她身上感受到免子般的可爱，那是不存在于人类身上的美。另一位仿生人身姿绰约，光彩照人，身着一席白色长裙，几乎符合所有男性心目中完美情人的形象。前者是a，后者是b。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她们两人身上。
“在选美正式开始之前，还请a和b进行一次猜拳。猜拳获胜的那方将获得本次比赛的胜利！当然，这是不折不扣的玩笑啦。”
主持人艾伦清了清嗓子继续说：“猜拳获胜那方将会参与多米诺大厦一年一度的活动，没错，就是传说中的多米诺庆典。大家应该对多米诺庆典都很熟悉了，我就不过多赘述了，总而言之，获胜的那一方将有资格推倒一个骨牌。”
多米诺庆典由来已久。在多米诺大厦钢化玻璃外观的夹层中，有着一条用玻璃铺成的特殊道路，像一条巨大蟒蛇缠绕着环形的多米诺大厦，从一层至十层，让人联想到游乐园里蜿蜒绵长的旋转滑梯。那是多米诺骨牌的专用“通道”。在庆典前一天，夹层通道的每一个角落都会摆上多米诺骨牌，上面印着大厦内每个仿生人的肖像。因为担心骨牌数量不够，通道的一些凹槽内甚至放满了骨牌作为备用，这样的凹槽总共有六个，许多人类都觉得&34;6&34;这个数字非常吉利。
在客源鼎盛的时期，这样的庆典甚至会一个月举行一次。多米诺骨牌从十层开始慢慢倒下，大厦客人们在每个楼层里等待着属于他们那一刻的惊喜。等到所有的骨牌紧而有序地倒下，触发了路径里的每一个机关。与大海相连的供水系统会随之启动，大量的海水会涌入管道内，沿着多米诺骨牌走过的道路卷走所有的骨牌，如同风暴一般涌入一层的水族馆里，海水会灌满每一个空空的水箱，骨牌会被拦在过滤网外回收。仿生鱼会随着海水的到来重获生机，水族馆里的客人们也期待着这一刻。那对我而言已经是非常久远的回忆了。现在早已不复当年，往日的繁华消逝不见，甚至水族馆也是一片行将废弃的杂象。
“没有人想看假鱼了，哪怕他们和真的毫无差异。可就因为它们是假的，人们才会更想看珍奇的濒危物种，那些他们难道不知道吗？早在几百年前，海洋就已经是一潭死水了，即使是活着的物种也被捕捞殆尽。活着的珍奇物种？他们上天堂说不定能见到。”
老板曾这么表达过他的不满。
这时，画面中突然出现的老板的身影打断了我的思考。随着他的一声“结束”，整个庆典也圆满结束了。我望向全景式玻璃窗，玻璃夹层里的海水正在慢慢退去。在我搜寻着数据库的这段时间里，仿生人a已经获得了猜拳的胜利，庆典也圆满结束了。我并不觉得可惜，那样的场景我已经看了无数遍了，便将注意力再次转回投影上。
“让我们再次用热烈的掌声感谢a开启了今天的庆典，到底是谁设计了这名惹人怜爱的少女呢？就让我介绍一下他的设计师吧，设计师名叫皮克曼，是在电子作画作为主流的现在还保持着传统绘画习惯的传道者，他坚信只有在纸上画画才能探寻艺术的真谛。他今天也在现场，让我们把掌声送给这名艺术家。”
皮克曼先生肯定不会凑这个热闹，他这时肯定躲在画室里，甚至还有可能把画室的门关上，哪怕参观者对他的画室感兴趣，也只能失望而归吧。不知道现场的掌声他能接收到多少呢？不过对他而言，这些都不重要，他不需要普通人的认可。他知道该怎么画画，也知道该怎么设定出受大众喜爱的仿生人。只不过他设定的仿生人肖像，多多少少都能从中看到我的影子。甚至在某些方面像极了我。
“设计了b的设计师则是去年的冠军设计师，帕斯卡！去年他设计的仿生人v-2获得了大家的一致好评，而今年他和皮克曼可谓是强强对决，他是否能够守住冠军的王座呢？让我们拭目以待吧。”
镜头切到了帕斯卡的身上，只可惜没人知道他到底长什么样。该说那是面具还是头盔呢？我搜索了一下数据库，发现那应该叫头套，就像许多游乐园的工作人员一样。只不过他的头套是一个看上去破破烂烂的机器人，与游乐园里传统意义上的可爱头套差别很大，若是逛游乐园的小朋友看到，多半也会被其怪异的造型吓到吧。
随后便是无聊的专家点评环节，无非从仿生人的设定、新意、独特性，以及整体形象来评分。但专家的评分并不能决定最后的胜负。真正决定胜负的，是主持人接下来要说的话。
“感谢各位专家的精彩点评，本次节目到这里就要接近尾声了。冠军将在一个月后揭晓，大家可以通过投票来为自己喜欢的仿生人加油助力。我们会在最后统计全城的票数，来决定真正的冠军！参与投票的观众还有机会获得梦寐已久的家用型仿生人大礼包，赶快来和我一起投票吧！”
我至今不明白人类为何会通过投票来决定一些事情，决定领袖要依靠投票，决定胜者要依靠投票，甚至决定今晚的晚餐也要依靠投票。换句话说，我不能理解的是为什么多数人要改变少数人的选择，也不明白少数人为何要服从多数人的意志。哪怕投票的结果只相差一人，能以“少数服从多数”的理由来搪塞吗？一万个人和一万零一个人在宏观上又有何种区别呢？我听说远古时期的某位哲学家就是在大众投票后接受了自己的死亡。难道人类自己不害怕吗？仅仅是自己手中的一票，就可以决定另一个人的生死，天上的神明也不过如此吧，如果他存在的话，是否会依靠众神的投票来决定一个人的生死呢？不，如果只存在一个神的话，他恐怕只会掷骰子来决定吧。比起掷骰子，也许投票会更合理一点，想到这一层，我觉得自己更理解人类了。
画面上的主持人艾伦朝大家挥了挥手，投影再次发出了吱吱声，又变回了刚刚的爱情电影。现场的人潮随之散去，我透过玻璃俯视窗外，他们就如同蚂蚁般朝大厦外蠕动。我还没来得及感慨，虚拟面板上出现了老板的来电显示。
“小初，来我办公室一趟。”
他说话时明显带着怒意，显然是因为我忘记了每周的例行汇报导致的。我并非忘记了例行汇报，也并非难以启齿。我只是觉得老板无法理解d先生的行为模式，所以当我组织语言时，需要斟酌一番。
“知道了。”
我抚摸着d先生临走前送我的微型链锯回答道。它是如此锋利只需要轻轻一按，就可以收割心爱之人的鲜血。我曾尝试启动过它，试着去体会d先生分解心爱之人身体时的心路历程，但终究只是徒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