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话，24）强者陨，万物生
翌日，雪停风歇，天色依旧昏沉，茫茫的白雪泛着幽冷的银光。
在九黎众人的依依惜别中，二人一魂乘着毛球向小镇飞去。
【九春堂】后院，红泥火炉，茶香依旧，棋盘对坐，黑白云子，一侧的方几上的糕点都未曾变化。
自那日归来后，蓁婆婆迅速破败的身体，如满院的桃木枯枝，只是桃木遇春便能重焕生机。
而蓁婆婆，再无明日，亦无来生。
这，便是窥探天机，泄露天机的代价！
残破之身，安敢与天斗！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蚍蜉若心存苍生信念，即便是天道，即便就此灰飞烟灭，也敢与之斗上一斗！
原本还有数十年生机的蓁婆婆，为了她的玟丫头，更为了可能有一丝渺茫，改变苍生的机会，终是不甘，泄了天机。
小夭无比悔恨，若非自己一味地追求安逸，逃避成长，就不需要蓁婆婆以生命为代价泄露天机。
蓁婆婆多么顽强的毅力，那样的地狱折磨都没打倒她，却为了自己，为了让自己成长。断送了从未放弃过的生机！
从前是相柳，现在又是蓁婆婆，这百年来自己竟是什么都没学会！一无是处！
终于彻底领悟蓁婆婆的良苦用心，却为时已晚。
归来第十日，蓁婆婆再无气力起身，只得在身下垫了七八个垫子，方才堪堪卧坐于床榻。
知晓自身大限，便再无顾忌。
“那时你万分抵触，本以为你无缘于此，看来还是天意啊，这【捭阖策】十四篇是我四百年前机缘所得。穷尽余生，耗费无数心力才堪堪领悟不到6成。
此策得之，纵横捭阖，睥睨天下，有撼天动地之能。若被有心之人得知，大荒将陷入无休无止的争斗。
故而，当年，我将其牢记心间便将原籍毁去，所有经手之人皆已亡故。此间，有此策者，唯我一人。
你有七窍玲珑心，从前不情愿时，都能学的很好，望此后，你能竭尽全力，将其化为己用。
吾希望，你能用你所学救民于水火，改变大荒浩劫命运”
狌狌镜、回音海螺、文房四宝，一一备齐。小夭强忍泪水，忍着心间剧痛将蓁婆婆所述一一牢记。
“捭阖策十四章，分别为：捭阖；反应；内楗；抵巇；飞箝；忤合；揣；摩；权；谋；决；符言；转丸；胠乱。
一，捭阖
粤若稽古，圣人之在天地间也，为众生之先。观阴阳之开阖以命物，知存亡之门户，筹策万类之终始，达人心之理，见变化之眹焉，而守司其门户。故圣人之在天下也，自古及今，其道一也。变化无穷，各有所归。或阴或阳，或柔或刚，或开或闭，或弛或张。
是故圣人一守司其门户，审察其所先后，度权量能，校其伎巧短长。夫贤、不肖、智、愚、勇、怯，有差，乃可捭，乃可阖；乃可进，乃可退；乃可贱，乃可贵：无为以牧之。审定有无与其实虚，随其嗜欲以见其志意，微排其所言，而捭反之……”
蓁婆婆的身体破败大不如前，精神萎靡，断断续续，整篇不到万字（古代文字没有标点符号），用了整整十日才记载完整……
扫除屋舍涤尘嚣，一炷清香摆九霄。
下了几天的大雪，除夕一早，云消雪霁，天朗气清。
屋外阵阵冷梅幽香，在声声轰鸣竹中，娓娓传来。
许是节日的气氛渲染，蓁婆婆精神头还算不错，天难得放晴，虽融雪的日头不算暖和，甚至比大雪时更冷。
可人之于明亮，是刻入骨髓的渴望，即便光明比黑暗更寒冷，依旧毫无犹豫选择光明。
是以，即便寒冷，二人依旧如往昔般，并排的躺椅，齐高的方几，几碟茶点，红泥火炉，袅袅的云雾仙
好似一切都无甚分别。
只是，一侧的躺椅上，挤满了棉被，卧坐里头的人，瘦弱不堪。若非那一头白发与赤色棉被鲜明的醒目，只怕是让人误以为，那仅仅是几床无处安放、挤在一处的被子。像奸商包的包子，满满当当的白面，馅少的几不可闻。
除夕，一年除开冬至外，最重要的节气。
辞旧迎新，万物始更。过了今日，一切不好都将随风封存在时光里，未来无限可期。
是以，无论多伤怀，今日务必，一定，必须要欢乐。
二人如往昔般聊着八卦，退去身份地位，万般权衡，二人不过如普通家祖孙。小夭彩衣娱亲，逗得蓁婆婆开怀大笑。
欢笑不止的愉悦最能感染他人，三个小童透着虚掩的院门往内好奇窥探，长辈们耳提面命玟神医德高望重，碍于礼节又不好贸贸然打扰。三人借着虚掩的缝隙，叠罗汉般挤在后院口，被桃木枯枝掩映看不真切，一时间急的抓耳挠腮。
小夭与蓁婆婆二人对视一眼，便利用桃树做掩护，绕到一侧，猛地将门一拉开，几个相叠的面红耳赤的“红萝卜”滴溜溜滚入内院。惹得二人一通毫不客气的大笑。
除夕日有客访，只留人不赶客。
三人样貌并无相似，并非是血亲；被抓包了也未相互推脱，看来感情极好；即便羞红着脸，也不忘礼节向二人问好，家中教养不错。
小夭欢喜将三人留下，起身回房拿出许多零嘴果子。蓁婆婆整个身子躲在高高堆起的棉被里，三人看不清切。
三人热热闹闹，喧嚣却并不嘈杂。毛球鲜少与人类孩童玩耍，此番三人对它百般喜爱，却教养极好并未上手抓挠它，对它夸赞不已，受不得夸的毛球飘飘欲仙，一步步默许了他们三人的亲近，一时间三人一鸟其乐融融。
孩童纯真的愉悦最是感染人心，不含一丝杂质的真情，将即将的死别悲伤吹散了几分。数日来，二人终于露出了一个真心不作掩饰的笑意。。
小镇家家户户门前挂满红灯笼，轰鸣竹的残骸未过初三不得清扫，黑漆的竹筒融入圣洁的雪中，融洽万分，未有丝毫不妥，反而满满的凡尘烟火气息。
院外红梅白雪，在冷阳下熠熠生辉。
院内，欢声笑语，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看着一张张纯真的笑脸，蓁婆婆头一回有了孩童心性。抬手招呼小夭附耳私语，二人望着不远处纯真无瑕的笑脸，悄悄打了个赌。
被蓁婆婆用了激将法的小夭，硬着头皮邀请三人，帮忙抬长长的书桌到院内，与小夭四人一个桌腿，费了好半天劲。
完毕后，小夭拿出两个十分美丽，人见之无不心动的海螺，对三人说：
“自古英雄出少年。你们三人意气风发，朝气蓬勃。少年意气强不羁,虎胁插翼白日飞。真真是后生可畏”
见三人羞赧难掩欣喜，话锋一转，抬袖遮脸，指着海螺故作为难道：
“可惜，真真是可惜，我只有两枚海螺，不知给你们谁二人好。”
小夭透过缝隙双眼亮的吓人，他们三人金兰相交的情谊，让她想起了儿时朝云峰上美好的凤凰花。她不希望三人真如蓁婆婆所言，三人会因为海螺，而生分了情谊。
可结果却大失所望，一同做错事都不曾推脱的三人，却因美丽的海螺生了嫌隙，互相在小夭面前抬高自己，贬低同伴。甚至隐隐有大打出手的举动。
小夭立即又掏出一个海螺，都得了海螺的三人哑然无语，似是忆起方才的争执，面色青红交加，不好再留，拿了海螺和糕点后起身致谢告辞。
三人走到院门之际，蓁婆婆幽幽传来一声
“望你们三人能记得今日的海螺。这样，不论何时都无人能离间你们。”
看着若有所思的三个孩童离去，小夭回首隔空望着蓁婆婆，虽输了赌注，在其睿智浩瀚的星眸里，她明白了，泪忍不住往下流。
她的蓁婆婆，无论何时都在想着为她打算。
人不患寡而患不均，只要找到其利益共重、共通点，加以利用，没有什么稳固的合作是撬不动的，亦没什么关系是离间不了的。
【历史著名的阳谋，两桃杀三士。感兴趣的宝子们值得去看看原文。有人反映我讲的谋论过于晦涩难懂，所以以孩童、海螺的简易道理代入。】
冷梅香随风飘来，透人心脾。
小小的插曲让寒冬除夕夜充斥温情，屋内窗栏依旧高高支起，烛台罩了灯罩。室内灯火通明，除夕的气氛浓郁，室外一轮明月倾泻清晖，温柔地俯瞰众生
小夭拿出美酒与蓁婆婆开怀畅饮，二人聊着愉悦的过往，守着漫漫长夜，欢声笑语，温馨美好。
今朝有酒今朝醉，此夜，仅有当下，未闻来日的死别
初五，天朗气清，冰雪尽消融。经过冰雪浸透的寒梅，在暖阳的照耀下愈发娇艳。
【九春堂】后院，一方卧榻，齐高方几，红泥火炉，袅袅混着冷梅
的茶香，一张书案，文房四宝，狌狌镜，回音海螺。
谢绝访客的二人又开始了新一轮，也是最后一轮授课。
“以天地为本，体察天地阴阳之道，预测生死存亡之关键，揣摩测度万物兴衰之因，洞察人心变化之理，把握人事变化之存废。
而捭阖是进出人心，了解其意念的门户，如同天道运行，奥妙变化，自然无痕，所以说捭阖者天地之道也。
捭即为开，主要是针对对方而言，让对方开口，暴露真实意图，从而为我所利用。
阖则是针对己方而言，己方要阖，要密而自保”
一字一句，将【捭阖策】层层解析，蓁婆婆的身体已是强弩之末，再容不得她慢慢记录，逐字逐句细细核实。将熏赠送的回音海螺全部用上，狌狌镜则记录蓁婆婆授课时的语气神态，用以后续细细揣摩。
即便如此，待其将14篇全部解析完，也已过了二月有余。
仲春三月，第五日，春雨迷蒙，桃花初绽。
许是知晓主人心意，今晨，春雨一撒，桃香四溢。甜美芬芳的桃香，在朦胧细雨中，仿若披上件薄薄的白纱衣，似美好不真切的幻梦。
蓁婆婆终于油尽灯枯之际，昨日与回光返照的蓁婆婆对弈，故意输给了她，她便知晓，即便就在近日。只是未曾料到，竟是第二日。
看了看天色，还未过日中。
不同于送走青青和娘亲。此刻，更多是释然。
窥探天命的反噬之痛，较之当初灵力散功之痛，更甚百倍。尤其最后半月，几乎到了十句话一口血的地步。看着她强撑着一句一句传授讲解策论，心如千刀片割，却又无能为力。
活着，于她而言是不能承受之痛，死，却是解脱。
蓁婆婆用忍受万般痛苦，仍未曾放弃片刻的强悍执念，给小夭上了最后一课。
死亡是怯懦者的逃避手段，生命何其可贵，无论何时何地，无论何种境遇，只要有一口气，都不能轻易放弃生命。除非，为了苍生大义，必牺牲一人才能护苍生，毫不犹豫，身先士卒，向死而生。
小夭将蓁婆婆抱在怀中，托着她的身子，透过高高支起的窗栏，望向院中微微春雨，绿叶映灼红。娇俏嫣然，与独属于生命的翠绿，像极了少年的美好。
“若你见着阿沁，记得替我跟他说一声，为师从未怪过他。”
蓁婆婆释然地微笑，世间再无遗憾。
“死即是生，生或为死，向死而生，当顺应天命，不可逆天而行。”
微弱近乎呢喃的轻语，随着蓁婆婆头缓缓垂下而停止。这个强悍的强者，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都在替她打算。
生命的强者啊！最后一刻不过二两轻骨，拥在怀中若总角孩童般，轻飘飘。小夭抱着她的蓁婆婆，无悲无喜，一动不动，望着窗外的美梦，不知在想什么。
毛球难得乖巧地通人性，爬上小夭的肩头，用滚圆的身躯轻蹭着她的脸颊，却意外的，并未得到回应。
魂灵面对小夭，抬臂虚环，好似将二人一雕拥入怀中。
蓁婆婆最后一语，若古来圣贤之言，晦涩难懂，小夭却第一时间记在了心底。无需反复研读，永远地记在心底，刻进灵魂，永不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