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话,16)桃之夭夭,其叶蓁蓁
仲冬十二月,第七日,大雪。
大雪时节,万物潜藏,至此而雪盛也。
雾霾遮住了暖阳,天色阴沉,北风呼啸,鹅毛大雪洋洋洒洒,从九重天翩翩而下。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渺渺大雪间,再无共饮人。
九春堂后院,屋内烛火通明,桌案上的画墨早已干涸。
一绿衣女子对窗独酌,不知想透过厚厚的窗栏看到谁,又忧心窗栏揭开后唯余空白。
此时甚好,大雪纷纷如那缥缈的九天仙人,院中满头白雪的桃木枯枝影映在窗台上,好似默默守在窗外不忍离去的心上人
独酌容易微醺,如今床榻之上还有位病人。是以小夭也不敢多饮。
这位意志力极其强悍的病人身体复原的非常好,身上的纱布由先前的多层减为如今的薄薄一层,早已不如当初般时常渗满血水。有些恢复好的部位也揭了纱布,留下狰狞深褐色的伤痂。
连此前仅有3成把握的嗓子,如今也有了9成。不枉费小夭用了收纳袋中七成灵药,又日夜寸步不离守在床榻前守了月余,待其伤势稳定了才夜里回房休憩。
在她半月可以饮流食时,每日小半碗血持续了七日。可把相柳心疼坏了,看着床榻上眼神都带着尖刀利刃。丝毫忘记当初自己也曾敬重过人家。
她体内有几十种毒素,用尽世间所有灵药,再拼上她世间绝无仅有的毅力,顶多可存活50年。对于人族不算短,可对于寿数漫长的神族却是须臾
小夭灌了一口酒,透着无能为力的寂寥。
那寸寸遍布全身的刀伤太深太重,留疤是必然的
小夭再小酌一口酒,神色暗了暗。
于这位强者而言,考虑是否留疤,是一种亵渎的侮辱。
小夭再抱着海碗牛饮一大口,饮罢丢了碗,起身晃晃头,散去最后一丝怯意,缓缓朝床榻走去。脸上的伤痕3日前就该揭开了,如今也不算晚
大雪休假不看诊,我们的玟神医一天打渔十天晒网的日子已经持续近三月了。
初初小镇居民还十分关切,也八卦了好一阵,后来结合玟神医归来那日红透的眼眶。大家脑补了一出清冷坚强的玟神医,因故人接连离去心伤,又不肯示于人前,只能默默独自舔舐伤口的大戏……
是以,若无重疾,众人也尽量不去打扰。每日自发轮流送些新鲜的瓜果蔬菜;那位慷慨自引为知己的男子,承担了每日的牛羊肉食;酒肆的掌柜则承包了每隔两日的佳酿。
这人间温情足以抵过万千冰雪。
小夭初时还受之有愧,在一日比一日早起中,仍寻不到送酒菜的人,也就歇了追寻的心思。小夭嘴角上钩,摇头轻笑。罢了,如今塌上也需要营养,待她好了,再好好宴请大家还了大家的情便是。
一贯不愿占人半分便宜的小夭却爱上了这种感觉,人处红尘,本就是你来我往,你亏我欠,才会有越来越深的感情。事事算的清楚明白终究没了纯粹的人情味。
仲冬十二月,第二十二日,冬至。
冬至一阳生,人间一团圆。白昼时光短,数九思夜长。
此日后,白昼渐长,阳气初生。
云销雨霁,彩彻区明,天地茫茫皆余雪白,红梅掩映在皑皑白雪之下,远而不闻其香,只余点点嫣红诧然挺立于冰天雪地中。
一日之计在于晨,佳节美食配美酒。
日出时分,门口传来阵阵浓香,是暖暖的羊肉汤。小夭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今日冬至,家家户户欢聚一堂共饮羊肉汤,以此庆贺佳节。小镇都知道她孤身一人,是以早早地备好了羊肉汤放在门口。以此告知她,还有人念着她。
这温暖的不只是羊肉汤啊,还有九头妖心头融化的雪水。那茫茫一片冰天雪地的极北之地,为了隐匿生存,与北地融为一体的雪。化为春风细雨,潺潺流入心间,蔓延全身,直至四肢百骸
隔着棉布端着肉汤进门,又返回拿最爱的佳酿,再是糕点,来来回回,竟跑了三趟。大清早的额间起了薄汗,脸上泛着红晕,这让人心甜又心醉的劳累啊,高低要吃五碗。小夭牛饮一杯冷茶,嘴角疯狂上扬。
床榻上那位恢复了许多,腰身下垫上四五个软垫,能卧坐大半个时辰。在床榻架上小桌,可以拿着汤匙自行吃喝了。喉咙基本好了七成,这两日也可以用些硬食了。今日的羊肉汤有口福咯。
她嗓子虽然恢复差不多,但是声带严重受损,声音也是粗粝嘶哑,像夜半时分,长长的指甲狠狠抓在木门上,阴森渗人。
刚开口时怕吓到小夭,仅剩的一只眼里微微闪着些讪意。
现下还未大好,不好让她过多讲话,得知她的名后便让她继续养嗓子。缘之一字,妙不可言。床上那位的名,取自【桃之夭夭,其叶蓁蓁】的【蓁】。
冬至,一年之中白昼最短,黑夜最长,也是阴气最盛之日。
热气腾腾的人间温情恰似那盛雪下的红梅,清冷却充满无限生机。
孟春二月,多云,春风未雨,玉茗先雪,高洁圣雅,独放早春枝,与梅战风雪。
【九春堂】院中,枝枝桃木枯蔓抽了新芽,被颗颗豆粒般大小的银灰包裹着,细细打量,银灰的尖头泛起微微绿意,生生不息地向上攀爬着、挣脱着。
庭院正中的石台上,未修剪的桃枝萦着袅袅茶香,自成一番风味。
煮水洗杯,沏好一杯,放在一旁方几上。方几一侧,躺椅上的蓁婆婆正微眯着眼,学着小夭懒洋洋地晒着太阳。
烟火素淡,守心自暖。这副皮囊分明面目全非,却自成一霁月光风,不萦于怀的风骨。
上好的茶香勾地蓁婆婆肚里的馋虫直冒,思忖片刻,还是决定弃了慵懒。直坐起身,端起温热的茶水细细品尝,许久不闻的香甜,全身熨帖的舒舒服服。暗自喟叹,好一颗七窍玲珑心呐!
眼中细碎星光,缓缓看向小夭的手腕,仿佛透过白皙柔嫩的肌肤,看到那浅显早已愈合的痕迹。
“小姑娘,耗费无数灵药,甚至不惜自伤来救我。值得么?”
大概是被蓁婆婆包罗万象的广袤所折服,竟让小夭忘了防备,忘了面前这个老人,曾是无比强悍,身份铁定不俗的高等神族。放心的倾泻内心深处最隐秘的温柔。
然而开口瞬间,苦涩漫过温柔溢满口腔,涩的眉间微蹙,轻轻低喃。
“曾有人数次以命相救,为我耗费数命。我也想问问他,值得么?”
抬眸,眼中的数千星辰仿佛要寻个归途,却发觉前路茫茫,终渐寂于时空,陨灭于无边暗黑里。
“可惜啊,蓁婆婆,我这一生,从前没有,余生便再没有机会问他一句,值得么?”
蓁婆婆看了看一侧,日日伏案苦心孤诣不得法,早已干涸,辨不出何物的画像。心下了然。
“你学了多久”
“到今日,七十有一年又余二月二十一日。可惜,天资太差,终不能如愿”小夭眸底的碎光彻底熄灭。
“天道近乎无情的公允,有些东西,可能终其一生都不得法。无论你付出什么,甚至是生命,也终不得法。那叫命中注定。除了认命,另僻他路,别无他法。另择良木而栖,才是正道。”
小夭看着蓁婆婆眼中近乎无物的悲悯与近乎虚无的透彻,眉目间最后一抹生机陨尽。浑身徒然被抽走所有气力,双肩耷拢,面容苍白憔悴,较之身旁的魂灵还似魂灵。
蓁婆婆心有不忍,她能觉察天机,即使通身灵力被废也能堪堪察觉。这是她与生俱来的天赋,奈何凡尘俗物,怎配窥探天机!即便高等神族,灵力实力强悍,也终究是芸芸凡尘中的一份子,终究不是神。
是以遭沦落至此,甘心不怨、不悔、不伤、不恨。
面前的神族小姑娘,虽灵力几近断绝无自保之力。可蓁婆婆窥探到,她有着身负拯救苍生的运道。是神女,那代价……
只怕是比她更深更重万倍!
不忍地看了看她瘦弱的双肩,何堪重负啊。又微微抬眸看了看一片漆黑再无半丝光影的双眸
罢了!身负大气运者,向死而生,天道自会留有一线生机。
自己的一线生机为此。这个小姑娘心性纯粹,当会比她运气好,不至于落得她这般下场。更何况,还有自己在。
授她王帝道,让她明大局,懂大爱,晓大义,摒私情,护苍生。
纯粹的赤子之心,比之自己这颗曾经含了私利的心,应该更受天道垂怜。
自己虽然无悔无怨,终究还是不忍让她步入自己后尘,天道自选中她,也是她天之注定,命之所在,且倾尽全力为她谋求一线生机吧。也算报答她但行好事,莫问前程的相救一场吧。
还得授她权谋策和诡辩论,让她有力勘破时局,得以撕开天道的命定大网,为她自己寻得主动改变命运的机会。
若是她不抵触,人心操控术也无妨。她这个性子,权谋术都只怕避之不及。得需寻个法子,让她能甘心情愿去学,才能真正透彻。
至于卜卦阵法、窥探天机之术,不可!万万不可!慧极必伤,妄图窥探天机必遭天谴!触之不知生死不明后果。更何况,自己便是最好的先例。坚决不可!
视线漫漫扫视,于桌案那滩惨不忍睹的墨宝上停留许久,仅剩一只清澈的眼微眯,陷入了心中的计较……
良久良久,久到日落月升,桌案的烛台黑芯长长未剪,烛火微弱几近陨灭之际。幽幽的传来一丝梦幻般的释语。
“天道虽公允,却也并非不可窥的一丝机缘”
小夭眸底的百花闻声齐绽,霎时花香四溢,阵阵浓香紧紧的围困蓁婆婆,只熏得她气闷不止,只得在她灼灼烧人的烈焰里继续开口。
“我能为你求得一丝机缘。但你要允诺我件事情,必须倾尽全力而为,不得懈怠,不得敷衍。且必须做到极致……”
“好,我答应,无论是何。我可以发誓,若违此誓,一生所求终将……”
“停,我今日也着实乏了。你今日且好好休憩,养好精神,待明日你神色清明,听完我的要求再考虑是否应承,也来得及。”
亲婆婆急急打断她,这个姑娘乱发誓的毛病也不知由何而来。揉了揉太阳穴,见其仍一脸欲言又止。随即虎下脸,声音锐冷道
“莫不是姑娘认为,我过不过明日?”
小夭神色讪讪,再也不敢纠缠,遂乖顺讨笑一番,忙不迭地回房去,生怕她生气反悔了。
鸡鸣时分,初春的明月如出水芙蓉般纯净透亮,柔和的月光缥缈而下,不似冬日寒月那般,幽深冷寂,即便此刻更深露重
窗台的银光倾泻而下,床榻上,那抱着扶桑娃娃的白衣银发仙人笑意盈盈,满是苦思终将如愿以偿的欣喜期待。看的一旁的魂灵如痴如醉,真好,又可以让她“看见自己”,虽然不会言语动弹,但足以抚慰她漫漫相思之苦。
相柳虚虚环抱手臂,将小夭圈在怀中。一人一魂,相依相伴,相偎相守,共侯黎明……
漫长一夜的斟酌思索,蓁婆婆终于打定主意。
用棋艺为引,棋术为由,将帝王道,权谋论,诡辩术,人心操控术等勘破时局之法蹂杂其中,慢慢侵入她的脑海,占据她的思想,不知不觉融入她的骨髓。直至与她如影随形,成为护身利器!
翌日,晨光熹微,早春的薄雾将世间的一切笼罩其中,影影绰绰看不真切。短短一夜竟似隔了几个春秋!
天际将将泛起鱼肚白,小夭便不顾春雾湿重,候在院中。还难得大方大清早地沏着上好的云雾仙露,妄图以茶香勾起屋内人肚里的馋虫。
可惜呀,几近天明之际将将入睡的蓁婆婆,此时正与周公品茗对弈,上好的仙露远胜于她抠搜的云雾仙
“棋艺?……”
小夭看着蓁婆婆眼底睿智近乎神圣的目光,下意识将“为何”二字狠狠塞入心底。
她所求必是为我好,小夭诧异于内心潜意识的想法,不知缘由,苦思良久遍寻不得其因。
或许是蓁婆婆受尽地府般的炼狱酷刑,却仍不悔、不怨、不伤、不恨的平和感染了她。
这样让人敬重包罗万象的强者,所行所为必有缘由,她必定不会害了自己。这可能还是她报恩的方式,虽然猜不透,可强者之见,岂是她一介俗人可以领悟的。思及此,斩钉截铁地应承:
“好!我答应您,全力以赴,如学画技时的倾尽全力。若违……”
“停,你这随便发誓的毛病哪学的。”蓁婆婆无奈挥袖制止,实在忍不住吐槽道。
又担心她不当回事,随即神色肃穆,语气郑重道
“可知誓言不可乱发,应誓之苦你未必受得起”。
【凡是所喜都将成痛,凡是所乐都将成苦】
陷入回忆的小夭神色凄苦。是啊,不得胡乱发誓,应誓之苦,真的承受不起。
“有棋盘么?”
蓁婆婆不忍见其自伤,打断她通身萦绕的孤寂之气。这姑娘年岁不大,怎的动不动孤寂悲苦的。
“镇上有的,我去取,您等我。”看着那道冒冒失失奔跑的毫无形象背影,扶额无奈轻笑,竟忍不住微微有些怀疑天道的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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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载后
小夭于琴棋书画上面的天赋造诣真的是让人……
哎!词穷,不可言说,不可言说啊!
饶是阅人无数,育人无数的蓁婆婆也忍不住挫败喟叹:‘看着通透聪明,有着七窍玲珑心的姑娘,面对棋画怎的如此朽木不可雕!都不单单是缺根筋了,简直是将这根慧丝尽数扯断了好么!’
万般无奈,越发怀疑这天道是不是脑子烧糊了。奈何承了人家的救命情,再嫌弃也得教啊,谁让自个儿摊上了呢!无数次捏了捏太阳穴,随即只得认命,决定做小夭棋艺的启蒙师。
也顾不得她后面得偿所愿后,是否还会坚持精进棋艺;顾不得能够凭借精进棋艺之由,让她甘愿接受那些谋算人心之法,为她开了灵台。
心里苦笑。若灵台不开,只怕后面种种都无一丝机缘。罢了,一切皆有缘法,天道选定的人也自会指引。
灵台初开的小夭顿觉神色清明,脑中笼罩的厚厚白雾被驱散,无比清晰,仿佛能看清脑中的每一丝经脉血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