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话，14）缘来缘去，向死而生—母亲篇终
季夏七月，第十三日。
碧波万顷，烈日当空。
天理昭昭，一切的腌臜阴暗的藏污纳垢，在耀眼的炎日下，都将原形毕露，无所遁形！！
水乃万物生命之源，是世间至纯至净之物，可荡涤一切污泥尘垢。
清河镇因三面绕河而闻名，在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清河边，行刑台上乌泱泱跪着一群人。
一位似领导者，正高声宣读：
黑帝陛下早有严令，逼良为娼者，主犯处以鞭刑50，从犯30；私下贩卖人口者，主犯腰斩，从犯鞭笞70，并施以墨刑。
尔等罪大恶极，为商利贩卖忠义之后更是万民唾弃。主犯十三位，处腰斩之刑，已死四位，由其子嗣亲眷代领从犯刑罚。念其性质恶劣罪恶滔天，从犯施以墨刑后鞭笞90，其亲眷（并非真的亲眷，而是对青青非人折磨的人）具鞭笞70，惩其看管不利。立刻行刑！
刑场左侧九个头颅应声而落，顿时血流成河。
右侧上百号人先受墨刑，再被鞭笞，鲜血淋淋，叫喊声凄厉刺耳。血腥至极的场面，围观的百姓个个义愤填膺，拍手叫好。
素娘子看着那个四指女婢，激动的泪流满面。青青，害你的凶手终于被尽数绳之以法，你爹爹应该会原谅我了吧
素娘子沉浸在悲痛与罪犯得到惩治的畅快中，未发现身侧的显允畅快中带着巨大的不甘。
半月前，所有的恶人尽数归案，酷刑之下的招供又有什么问不出来，青青当年所遭受非人折磨一一展现。显允眼眶通红，恨不得将他们扒皮抽筋，啖其血肉再将他们挫骨扬灰！！小夭与四个高大威猛的壮士拼命阻拦，才堪堪让显允不至于丧失理智，为这群人渣背上人命。
显允转头当即上表，要求将他们的恶行公之于众，严惩凶手一个不留。。
当地出了此等丑事，上面担心真相全部公之于众，自己也将受监管不力的刑罚。以顾忌青青作为女儿家的名声与他们相商，公布部分真相，隐匿惨绝人寰的非人折磨。显允知道青青性子，从不在乎那些虚名。是以当场暴走。被青青流泪温言相劝才拉走，拉走之际，请求给几日时日思考。
二人不敢归家，只得找离家最远的一间客栈暂住，并要人以外出谈生意为由去信母亲，让母亲勿念。
晚间，兄妹二人一同饮酒，小夭以娘亲受不得刺激为由，又云淡风轻告知显允，
“这个世间从不存在绝对的公平和正义。我们能做的，只是拼尽全力守护我们最为珍视的东西，哥哥，于我而言，娘亲和你便是我最珍视的至亲至宝”
一番肺腑微醺之言，瞬间让显允当即卸了气力。显允痛恨自己无力护佑妹妹，借酒消愁，岂料酒入愁肠愁更愁！闷不做声地拼命海灌之下，终于坛碎手落，意识昏迷，瘫倒在坐榻之上，沉沉醉去。
小夭心疼地看着显允，知晓她这位便宜表哥的性子，年少时效仿母亲流浪大荒行侠仗义，潇洒无羁，正义凛然的性子最是看不惯不平之事。今日以娘亲逼他忍下，他心里的苦只怕是无人能体会
小夭微微眯着双眼算计着，上面那群人，得让他们好好为此事欠显允人情，才能确保他日后的安全，才能保全娘亲的家业。
捏紧了拳头，突然明白了颛顼严明律法的重要。
相柳看着这一切，感叹青青的悲惨遭遇不亚于他，却仍怀着赤子之心热爱着苍生，最后为了护佑苍生万民而死，越发感念其大义。
若无颛顼的律法严明，她很可能如几百年前丧命于战火纷飞中的数万万百姓一样，悄无声息地死在无人知晓的角落，也不可能重获自由，更不可能有正义声张的一天。相柳越发认同颛顼一心为民的帝王胸怀
小夭担忧显允反悔，又悉心规劝数日，终于令他彻底服软于对娘亲的不忍之下。却并不着急回复上面，而是又晾了两日，才在对方焦心至极之际出面表态。显允据理力争之下，才让当初折磨青青的一部分人，充作拐卖者亲眷，以看管不利领鞭笞70。
他知道，这世间，很多人律法惩治不了，此下能争取到的便是最好的结果。再纠缠下去，只怕浪费了妹妹为自己一番谋划着想的心思。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咬死牙关，捏紧拳头，以待来日
孟秋，阴雨居多，日光不再灿灿焦灼。第一场秋雨淅沥而过，如枝头枯黄不再葳蕤的碧绿，带走了季夏最后一丝生机勃勃的生命力。
心结已了，心愿已达。此后，已是古稀之年的素娘子身子迅速破败。让人难以想象面前满头白发，身子佝偻在床榻的老妇，数日前还精神抖擞地巡查街铺……
小夭已经极少出门了，不分白日黑夜地守着娘亲身侧，或是端汤侍疾，或是佯装讨乖逗趣，晚上再与娘亲同躺一张床榻。生意的所有担子都压在显允身上。显允每日忙的脚不沾地，却仍每日坚持陪伴两个时辰娘亲。
兄妹二人相互扶持，彼此分担。命运的齿轮无情地向前转动，在娘亲迟暮即将消散于尘世，人人必定的生命终结中，茫然失措，相互鼓励，彼此依偎，等待命运的最后审判……
仲秋某日 ，多日的阴雨消散，迎来难得的皓日当空，碧空万里。
小夭将娘亲日中闲暇休憩的卧榻搬到院中，自己也躺在一侧。
从前不觉宽大的卧榻，如今因为母亲苍老衰败，竟空荡的让人心口发闷的心慌，如那年朝云峰上凤凰花送走的外祖母。
只是此刻仲秋的庭院中，仅有暖阳不闻花香，分了娘亲大半卧榻的小夭，心瞬间宁静，被脉脉温情的母爱填满。
景似同，心却又似毫不相干，朝云峰上娇艳的凤凰花终究冰冷，比不得这庭院中的半寸暖阳……
日头正好，晒的人浑身酥软。素娘子精神头也瞧着好些，挣扎着想起身抱抱女儿。小夭敏锐的感知，轻轻拥住母亲。
温情片刻后，便扶着娘亲起身，身下垫了好几个软枕，让她不费力的卧躺，又紧了紧她身上的棉被狐裘皮草，仔细不让漏了风去。
严严实实招呼了半晌，这才伸手在一侧与卧榻同高的方几上端过温热的药汤，细细的喂着娘亲饮下，一滴都不浪费。末了还效仿娘亲哄她的样子，煞有其事地塞娘亲一嘴蜜饯点心，惹得素娘子好笑又无奈，只能接受来自女儿的母亲般的关怀。
二人脸色微红，不知是被日头晒得，还是被这人间温情晕染的。小夭依旧嬉笑讨乖，与母亲聊着几日前亲眼所见的一桩趣事。
几日前，显允难得带小夭出门吹风，却撞见两位男子卿卿我我……
显允当即面红耳赤掉头就跑，须臾又跑回来不忘拉走正看的津津有味的妹妹，边跑还不忘捂住她频频转头偷看的双眼。
路上显允气愤斥责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怕被他们带坏妹妹，耳提面命依旧心不在焉，一脸狡黠笑意的小夭。咬牙切齿地揪着她的耳朵声声郑重，严肃。
见显允难得认真才不再嬉闹，真诚的再三保证才放她揪的血红的耳朵，心里腹诽，早知道当初就不该贪恋兄长照拂认其为兄了，若是为弟，今日被揪耳朵的铁定不会是她！面上不敢显露半分，只得乖顺低头尾随其身后……
素娘子被女儿逗笑了。见她惨兮兮告显允的状，还将柔嫩白皙的耳朵给她瞧，一脸的愤愤不平求娘亲做主的样子，妥妥的一个打不过还手贱爱撩，只会在人后委屈巴巴的告状精！
逗得素娘子毫不厚道的哈哈大笑，一碗比断裂的不周山还不平的水，难得地倾斜了显允。
“你兄长年少孤身闯荡，见识宽广，且以他疏朗不羁的性子其实未必会在意这些。他如此急切，只是担心带坏了他的宝贝妹妹。”
知晓各中缘由的小夭心头一暖，却还是嘴硬的喋喋不休。素娘子频频朝她嘴中投喂干果点心，瞧着她满嘴吃食还不忘含糊不清地呜咽吐槽，扶额轻笑，女儿这般碎嘴子，也不知肖了谁。
也不打断她，耐心静静听着。偶尔在她舌尖轻舔唇瓣之时，恰好递上一杯温热的香茗……
日渐当头，许久不闻娘亲声音的小夭安静下来，看着红米火炉上的袅袅茶香，在娘亲无限包容的温情里，缓缓的问出心底最想问的答案。
“娘亲，男子真的会爱上男子么？”
“青青，这世间有一种爱，是心之所向的灵魂之爱。
不因你貌美而喜，亦不因你色衰而驰；不因你富有而喜，亦不因你困苦而弃。
无关美丑；身份；更无需权衡利弊；甚至有些跨越了性别、年龄。只要是对那个人，纵是刀山火海，都甘之如饴。”
小夭不由的想起了相柳，当初种情人蛊之时，自己是男子身体，他在未知晓她的容貌之时，便爱上了她。原来，这便是母亲口中的灵魂之爱。霎时温柔至极的双眸含水，脸颊绯红。
“那他们不惧怕世俗么？……不惧怕立场么？”
“青青，他们所作所为并未伤害任何人，仅是想与所爱相守相伴，我们无从批判。
青青，母亲希望，在不伤害他人的前提下，你能尽情地爱你所爱，不要理会他人的看法，尽可能去与所爱圆满相守，哪怕仅得片刻欢愉也甘之如饴。人生苦短，莫留遗憾。不论你任何决定，母亲都支持你”
娘亲一如既往坚定地给她力量，只可惜呀，那人早已被她弄丢了，丢失在茫茫无措地圆满中……
【小夭，我一直在，从未离去。】温情的日光下，静谧的庭院中，一介魂灵双眸晶莹看着爱人，轻声喟叹……
年后，孟春二月，第9日，解卦，上上卦，万象更新，冬去春来，一切消解，视为解。
冰雪消融，万物复苏，绿萼始新。
今年的暖春来的极早。新雨将过，春风送暖，迎春荼靡，桃李争艳。地上青青肥草与枝头红的、粉的、绿的五彩百花交相辉映，相得益彰。
百花芬芳的孟春，娘亲进入弥留之际。她们于生机盎然的的孟夏相遇，彼此依偎，互相治愈，又离散在百花盛开的温暖孟春。
这或许就是娘亲忍受病痛折磨，死死撑着熬过漫长的冬季的意义吧。她想告诉她的女儿，生机勃勃的春风，万物复苏，向死而生。
缘来缘散皆是希望，不必悲伤。该为她终于可以放下凡尘牵绊桎梏，了无牵挂的安心奔向她思念已久的爱人而欢欣。
“娘亲真的很想看看，那个多次救我女儿性命，让我女儿心心念念不忘的男子究竟是何模……”
气息几近断绝的低喃，一语未毕，枯瘦的手陡然落下。小夭黯然泪下。终究，还是让她带了一丝遗憾离开……
二人一魂于一片红艳桃李中，送走了世间最温暖的烛光。
烛火虽熄，却化为无边灿阳与皓月，日夜呵护、温暖着小小而脆弱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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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后，在小夭眼泪汪汪的请求，又以娘亲定然希望看到他妻儿相伴的幸福为由，连番纠缠数月之下。显允终于不再执着守孝，于春末时节，迎娶了对他有情有义的邻镇采桑姑娘。
季春第二十日，恒卦，中上卦，阴阳相应，常情。宜婚娶。
临近孟夏的春日有些微热却不灼人，恰如终于嫁给心仪已久的爱人，欣喜若狂的脉脉温情，如胶似漆、难舍难分。
日暮酒醒人已远，满天风雨下西楼
小夭满足欣慰地看着相守的爱人，新婚后第三日。艳阳高照，百花芬芳的春风里，在显允的早有预感之下，一人一魂，留书悄然离去。
兄长亲启：
天下无不散之宴席，青青欢喜兄长终于得佳人相伴。从此有人温粥，有人添衣，有人心疼端汤侍疾，不再孤苦无依。青青此生再无遗憾，只想去领略兄长口中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的惬意畅快。余生愿效仿娘亲，行侠仗义，治病救人，为你与娘亲积福。
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兄长，请为我骄傲。
青山一道同风雨，明月何曾是两乡。余生难有重逢日，请兄长无需惦念。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请兄长万莫为离别伤悲。
辞暮尔尔，烟火年年。
祝愿兄长身体康健岁岁年年，夫妻甜蜜喜乐融融，儿孙满堂皆是龙凤，所求所得皆能如愿以偿。
— —春祺夏安，秋绥冬宁——
——— 妹青青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