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第章 郑谳(中)3
郑语坐在土坡上,两手撑着脑袋,不太开心的样子。
她的头发简单扎了两条麻花辫,细软的黑发蓬蓬松松,垂在她胸前,看着乖巧可人。镇南不怎么下雪,故而她穿得算是相当厚实——一顶鹅黄的雪绒帽子戴在头顶,新裁的兔毛大衣穿在身上,外面还套了一件粉嫩绣花的袍子,把她裹得像个圆嘟嘟的汤圆。也不怪前来拜年的人们都爱摸着她的脑袋,夸上一句娇憨可爱。
郑谳爬上土坡时,郑语已经在土坡上呆了两个时辰。
“哎哟,哎哟,好疼啊!”郑谳扶着自己的腰,装出一幅疲劳过度的样子,想引起妹妹的注意,郑语却并未理她。她只得一瘸一拐地跑到郑语面前,扮可怜道,“小雨,你快帮我看看,我的腰是不是扭了?”
郑语仍旧不肯开口。郑谳把浑身解数都使出来,却无论如何也逗不笑郑语,她彻底没了法子,只得张开双臂,大大咧咧地躺在土坡上。
“算啦,你不愿意回家,我就陪你在这躺着。”郑谳看着逐渐变黑的天空,折下一根草叶叼在嘴里,“我也不想回去。一帮子人在那儿抽烟、打牌,又吵又闹,平时也没见过这么多亲戚。”
她们静静地坐着,好一会儿,郑语才在夜幕之下开口:“姐姐,我是不是个废人?”
郑谳“霍”一声坐起身,怒目圆睁:“谁说的?!是不是姓贾的那个小杂种?你等着,我明天,不!我今晚上就去把他揍成狗!”
郑语摇摇头,抬手抓住了姐姐的衣服。她仰起脸,看着天空中遥远闪亮的星斗,说道:“没有人这么说。姐姐,我只是在想,母亲能够催生花草树木生长,父亲也能用火焰捕猎兽群,更别提你了。我……我的火焰,连一只小兽也吓不跑。”
她说着,合拢双掌,催动内力,张开时,手心里静静地闪耀着一簇淡金色的火苗。
山坡上吹过一阵冬风,火苗抖了抖,却没有熄灭。郑谳看着那丛火,忍不住笑起来。
“我不是嘲笑你,小雨。”她一手握住郑语的手,“你看,这是你的火苗,你觉得她不够凶猛,不够强大。可对我来说,这却是寒冬里最不能缺少的温暖。小雨,你的火焰温柔、安静,却生生不息,这就是你的强大之处。”
她说完,手一扬,手心里陡然升起一丛明亮的赤红火焰。
“你觉得我的火焰强大,我却希望能够控制她的力量,不要伤害身边的人。”她看着郑语,郑语的眼睛也被火光照得亮晶晶的,郑谳咧开嘴,笑道,“所以啊,小雨,你来温暖别人,用最有生命力的火团结大家。如果来了坏人,就让我来,用我的火焰把他们赶走。你来温暖我,我来保护你,好不好?”
郑语看着火光中的姐姐,忍不住也抿嘴笑了起来。
“好。”她抬起手,“姐姐拉钩。”
君焱现世,登时引起四方关注。远到琅琊的钦天监、镇南的中周山、漠西的苍狼齿、北海的九层塔,近到李凤龙的耀阳盟和陆家铺子,都不约而同地察觉到了这道强横的帝王之气。就连身在安埠的关杉、尚未离开崖下的石松,都隐隐约约察觉到了些变化。
但此刻,对君焱反应最大的,当属拔出君焱的郑谳。
在听到金梁提及“剑”后,郑谳便想到了埋藏于此的君焱。至于拔出君焱,实属兵行险招。
君焱乃至阳的火剑,她功体属火,自然可以用内力去尝试唤醒君焱。可她的内力并不算多,还要面对强敌如徐竹琛,绝境之中,她想起自己的血有催化作用,便狠下心做了尝试。
她成功了。此时,君焱即将化形完毕,郑谳透过那些围绕在剑身附近的金红色光芒,影影绰绰地看到一个金色的影子。
还不等她有反应,寄宿在她脑海中的魏王幡最先有了动作。
"啊!是我的半身——"
一道道漆黑的影子从她和徐竹琛口中飞出,盘曲凝聚,最终纠结成一个漆黑的人形。漆黑的人影向着君焱中的金光飞去,眼见就要与金光融为一体。
郑谳彻底拔出君焱,当机立断,将自己手腕上的鲜血抹在剑刃上。
一瞬之间,她听见一声响彻山谷的惨叫,是魏王幡的声音。郑谳一不做二不休,她运起一道内力,极迅速地包裹住君焱剑,彻底封锁了魏王幡去见那道影子的路。
“你——!苍狼的子嗣,我们明明有过契约,你怎么会、你居然敢欺骗我——!”
郑谳失血过多,已经有些站不稳。她扶着君焱站好,将吐出的血抹在嘴唇上,对着魏王幡的方向笑了笑。
“你再好好闻闻,我是谁的子嗣。”
魏王幡的尖啸如同最凶狠的禽鸟,她绕着郑谳的身体飞了几圈,吼道:“卑鄙的赤凰!你竟与我同出一族,我呸!狡诈的禽鸟。原来如此,因此你才能做剑鞘——该死,你是怎么瞒过了我!”
郑谳的头脑有些昏沉,她嘲讽地笑了笑,没有理会魏王幡的怒吼叫骂。
她的计划相当顺利。用火焰融化冰雪,拖住徐竹琛的脚步。再令君焱出世,魏王幡势必忍不住要离开她们的身体,到时候,徐竹琛就能摆脱魏王幡的控制。
至于将血抹在君焱之上,强行成为君焱的剑鞘,更像一种本能反应。她本来并没有想做得这么绝,可她的确忌惮魏王幡的存在,便将计就计,率先封印了君焱剑。
魏王幡已经无法回到二人身体中,现在封印住君焱,为了君焱中的那个"人",魏王幡只能对她言听计从。
以身为鞘,封住神器,再将其掩埋。迷迷糊糊中,郑谳总觉得自己曾经做过这种事。
神剑不断吸取着她的内力。脚下有些摇晃,郑谳晃了一下头,确定这不是错觉,而是浩阔的冰湖正在融化。她抬起头,眼前的天空逐渐褪去几百年的漆黑,太阳的轮廓自地平线以下缓缓升起。
就这样终结吧。终结二百年的极夜、二百年的坚冰、二百年的追寻。
终结十年的回忆、十年的思念、十年的辜负。
郑谳想着,脚下融化的沼泽却停止了摇晃。她低头看去,一道坚硬的寒霜自岸边一路延伸至她的脚下,雪白的霜雪里隐藏着厚重的内力,那道雪痕一路在火墙中斫出一条道路,道路尽头的,是白衣如雪的徐竹琛。
如雪的白发,如火的赤瞳,强大如斯的内力。上天如此偏爱她,把所有的美好与强大塑成一个人,变成了她眼前的徐竹琛。
徐竹琛踩着那条雪径,每落下一步,便绽开一朵雪镜花,精纯的内力在雪镜花的花瓣上绽放,纯白纤弱的花朵盛开着,竟挡住了两侧的烈火。
郑谳看着她一步一步走近,咬牙握住君焱,双眼早已被烧成赤红,纷扬的雪花落在她头顶,远远看去,与徐竹琛正是相配。
“竹琛……你没事就好。”每说出一个字,喉管中仿佛吞下一块滚烫的碳。郑谳感觉得到汹涌的情绪,如同热浪,不断冲刷着她的识海。可她话音未落,身侧擦过一道冷风。
郑谳运动枭行,侧身避开剑锋,眼前一阵发黑。她的内力早已耗尽,此刻面色苍白,艰难地拄着君焱,已经站立不稳。
徐竹琛握着湛露,面色冰冷,一步步走到她面前。越近,那种砭人骨肉的冷意便越发强烈。待到二人四目相对时,她却笑了。
“阿楝,谢谢你。我已经失去过你一次了,是你让我意识到,我不能再次失去你。”
她伸出手臂,环抱住郑谳的身体。
“如今你身负神剑,定然会有人对你有所图谋。阿楝,留在这里,我一定会保护你,好吗?”
无数寒芒四射的藤蔓从她的手掌中生长而出,无数锋利的冰晶在二人周身炸开,寒意冻结湖面,冰凉的内力灌注进郑谳的身体。渐渐升起的太阳被冰晶解离成斑驳破碎的华彩,藤蔓盘绕,逐渐交错汇聚成巨大的冰茧,将两人桎梏其中。阳光照射不到的地方,便是永久的极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