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第章 芷沼(下)
“啊,是徐侠士。”馆主率先看见了她,友善地招了招手,手腕上正戴着那串流光溢彩的珠子。他平和地笑道,“就算徐侠士与我同是是冰雪功体,也不能穿得这么薄就上霜峰吹雪花。文煦,你可太欺负年轻人了。”
徐竹琛礼貌一笑,与馆主拱手行礼。
谷文煦冷哼一声,完全无视他示好的笑容。她径直走到陆儒雪身后,不知从哪里拿出两件厚重的披风,将鲜红的一件扔给徐竹琛,也不在意手里的是什么款式,便扯起另一件自己穿上。
徐竹琛看了一眼肖楝,披上大氅,与他们每个人都客气地行了礼,眼神又锁在肖楝身上。可肖楝低着头,飞雪掩映,她看不清楚她的神情。
大氅上的绒毛扫在她的侧脸上,像雏鸟的绒羽挠着她的心。徐竹琛陷在一片温暖中,心潮一阵起伏。她站在亭外,想要前往肖楝身边,却迟迟迈不出脚步。
亭中的陆儒雪落下一子,见徐竹琛立在亭外,眼神落在肖楝身上,不由得轻轻一笑。她看着对面的馆主,取出几颗白棋放在自己身边,淡淡道:“封尚书,胜负已分。今日能喝到你泡的茶,我和文煦也算是有口福了。”
馆主笑了一声,手指在棋盘上一划,雪白的棋子变成漫天盐粒般的雪粉。他依旧平和温雅,静静地看向陆儒雪,似乎在期待她的反应。
但他的注视只换来陆儒雪身后谷文煦的一声冷笑。谷文煦弯下腰,说道:“封少殊,你还真是一如既往得无聊。”
随着谷文煦的手指在棋盘边缘用力一按,棋盘上漆黑的棋子一颗颗腾空而起,下一刻,棋子悉数粉碎,坚硬的黑色雪块化为齑粉,随风洒入雪地中。
徐竹琛看到二人你来我往地斗法,不由得为这如斯深厚的内力感到惊叹。能够做到这一切并不困难,但这三人能够在举手投足之间做到这些事,内力已经超越了世间绝大多数的武人。
她没有错过陆儒雪和谷文煦对于萋霞馆馆主的称呼,联想到他的功体与萋霞馆的布置,此人毫无疑问,是二十年前英宗一朝的天才宰相,年少成名的“青鹭尚书”封少殊。
隐居的前朝宰相在栖身于高山之上的酒肆,还与陆家铺子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徐竹琛顿了一刻,联想到李凤龙的讳莫如深,决定不去探究其中关窍。
却见那位封尚书呵呵一笑,说道:"好了,既然棋桌收拾干净了,那我们就给孩子们一点独处的时间吧。"
眼见三人起身,徐竹琛礼貌地让出一条道路。封少殊走在最前,谷文煦扶着陆儒雪在后。经过徐竹琛时,她听见一道传声入密,是谷文煦的内力——
“徐竹琛,如果你真的下定决心,就坦诚面对一切。”
徐竹琛静静地站在亭外,肖楝仍然垂着眼睛。她亦是一身鲜红,只是更加亮眼,枫花一般的大氅之下,灰白色的柔软兔毛被风吹起,垂在她额前,那火红的衣装像亭中一棵燃烧的树。徐竹琛只是看着她,仿佛眼前的几步台阶是难以跨越的天堑鸿沟,只待她邀请自己进入亭中。
不知过了多久,霜王峰上的烈风又掀起一阵霜雪。雪片从二人之间纷飞而过,肖楝摘掉她毛茸茸的兜帽,隔着风雪,遥遥望向徐竹琛。
徐竹琛的嘴唇冻得有些发青,她攥紧双拳,任凭腰间的湛露颤抖着阵阵鸣响。长而厚重的大氅垂落在她脚边,她只是看向肖楝,几步之遥的肖楝。
雪寂寂落下,风猎猎作响。亭中的肖楝看着她,眨眨眼,抖落了落在美睫上的雪花。
她没有邀请徐竹琛,而是一步一步,踩着薄薄的积雪,走到她面前。
脚印在雪面上消失,山雪在她脚下融化。肖楝走到徐竹琛面前,二人只有一步之遥,徐竹琛第一次意识到肖楝的体温竟然如此之高。
“竹琛,你看,我又一次能看到你了。”她用棕黑色的漂亮眼睛看着徐竹琛,被雪水浸润的长发垂下来,贴在脸颊旁,漆黑如鸦羽。
她明明笑着,却没有一丝欢欣。徐竹琛等待着她的话语,可她等了许久,肖楝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
徐竹琛的手指颤抖起来,她开口道:“阿楝,究竟发生了什么,你想起了什么?”
但肖楝没有说话。她只是抬起手臂,手中并没有剑,却盈满内力,仿佛握紧了剑。
徐竹琛本能地接招。一剑劈下,二人手中不可见的剑身猛烈相撞,爆发出星芒火花。二人脚步并未移动,手中的剑招却毫无停顿,强悍的内力几乎凝聚出实体,在风雪中共舞一曲广寒。
火与雪,冰与焰,最后一招,二人凝视着彼此,剑刃之下,是如出一辙的残酷与瑰丽。
剑招终了,徐竹琛眼中的血红有些褪淡,肖楝却先开了口:
“竹琛,我想起了过去,许多过去。
“我们第一次进入陆家铺子时,我被重见天日的魏王幡控制。残留其中的意识给我看了太多故事,或真或假的过去。我那时失去了意识,魏王幡几乎完全入侵我的识海。
“尽管陆前辈在我脑海中设下了禁制,可那些日子,我每一个瞬间都能听见那个模糊的声音。每一刻,我都担忧自己在无意识中被控制、被改变。可最终,我也未曾避免那种结局。
“我在霜王峰走了许多天,任凭烈火烧光了所有靠近我的生物,直到封前辈拦下我。我循着他的指引来到青夜峰,在那里,我第一次看到世界的终极。
"我灼烧了壁障。我最终灼烧了自己。竹琛,我接受了魏王幡。”
徐竹琛脸上浮现出一种复杂的神色,像是惊愕,又像不忍。
肖楝笑了。她的声音却颤抖起来。
"竹琛,对不起。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前辈们的帮助。可我只想知道我的过去,我想知道我究竟是谁。"
“我看到了过去,我看到了一切。花树、后院、宅邸、我的家人、火焰……所有的过去。一切都是魏王幡告诉我的,哈哈,我身上的&039;内力&039;也是。它们都来自于过去,来自与我融为一体的魏王幡。”
肖楝拼尽全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可仍旧溢出一声压抑不住的哭声。
“竹琛,我究竟是谁?你所认识的我,究竟是谁?”
徐竹琛看着肖楝的眼睛,渐渐地,那双眼睛朦胧起来,覆盖上一层浅淡的泪,晶莹剔透,一触即碎。
她看着她,她在她眼前,怀中,心口。她像一块永不融化的坚冰,而她是她怀中冻住的烈火。
"阿楝,不要为此后悔,也不要道歉。"
“你可以是一切人。阿楝,你就是你自己,你会成为你想要成为的那个人,你可以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
她怀中的肖楝静静地抱紧她,火焰不再肆虐,逐渐变得温驯。许久,她抬起头,破涕为笑。
“好。"
"我想做肖楝。我想和你一起,我们去青夜峰,去山下的炊冰湖。我们同饮新醅酒,共钓寒江雪,就这样共度一世,就这样再不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