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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第章 沅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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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人一路赶来,未曾休息,此刻悟出剑招的变式,匆忙记录下来后,皆觉得有些精疲力尽。徐竹琛尚且有内力调息,肖楝实在有些支撑不住,草草吃了两口干粮后便歪倒在徐竹琛怀里,由她抱到树上去歇息。

    她们二人约好轮流站岗,肖楝醒来时,却已是奄奄黄昏,倦鸟归巢。她紧张地四处感知,却发现徐竹琛早已坐在树下,抱着湛露睡着了。

    肖楝心中一时升腾起了些无以言表的幸福感,就好似她们不是在追缉潜逃的嫌犯、找寻她的过去,只是一对轻剑宝马、快意恩仇的江湖游侠。她抬起一只手,感受到温暖的夕阳落在皮肤上,便不由得猜想,一身雪白的徐竹琛此刻大概也沐浴在夕阳里,半个身子都是暖融融的橘黄色,白发落在湛露的剑鞘上,一派脉脉温存。

    若是有这样一个瞬间,这一趟旅途经历怎样的坎坷也值了。

    徐竹琛沉睡着,肖楝便只能用戒指中尚存的内力去感知周围。她有些口渴,便轻手轻脚地从树上跳下,唤来白马解开水壶。不想一时错拿,竟喝了几口李凤龙灌进去的酒——不出意外,本来是用来整蛊徐竹琛的。

    也怪她喝得太急,平日里的酒量不知去了哪里,烈酒入喉,登时一阵头重脚轻,只觉得身子都绵了。脑海里像是一团蓬松柔软的棉絮,挤占每一条思绪,晕晕乎乎,只记得自己要去找徐竹琛。

    竹琛、竹琛。竹琛的内力牵引着她,将她踉踉跄跄的脚步牵引着,一路跌跌撞撞走到徐竹琛面前。

    徐竹琛的呼吸很稳,周身环绕着一股淡淡的冷香,如同流转的雪风,又如同结满雾凇的松林,凛冽好闻,却又礼貌地划出自己与他人的距离。

    真像竹琛,凛冽的、清峻的、强悍的,明明如此强大,如此吸引人,却又格格不入,让人望而却步的。

    肖楝忽然有些遗憾。徐竹琛闯入芷阳后,她翻遍了李凤龙给的资料,又在对战前仔细研究了徐竹琛的招式,却独独没有想过好好看看徐竹琛的样貌。

    如今的徐竹琛,在她有限的感知中,只剩一个模糊的形状——散下的长发,俊美的脸庞,颀长的脖颈,一身裁剪合身、纤尘不染的白衣,一双黑底绣二龙戏珠的银白短靴,还有一把银亮纤长、冷如千年玄冰的剑。

    肖楝闭上眼睛,试探着伸出手。

    ——她的手指触碰到了一个冰冷的柱体,是湛露。

    她并不记得徐竹琛,那些资料并没有给她熟悉感。甚至二人在擂台上对战时,她依然没有对徐竹琛的记忆。那时她的主要任务是刺杀王赫,面对徐竹琛,心中只觉得这个对手不是一般的难缠。

    ——沿着湛露雕龙刻凤的剑身向下,是徐竹琛环抱在胸前的双臂。

    但李凤龙却总是微微笑着,用微妙的语气和她提起“徐竹琛”这个名字,一次又一次。徐竹琛、徐竹琛,仿佛徐竹琛对她肖楝来说是极为重要的存在,又她与她之间有什么看不见摸不着的系带,将两个人紧紧捆绑在一起,提及分开便伤筋动骨。

    ——竹琛的袖口扎得很紧,一身白衣贴着她肌肉显著的臂膀,一路延伸到两肩。肖楝的手指掠过徐竹琛的脖颈,一根一根爬上她瘦削的下颌。

    李凤龙是个有野心、有能力的人,最擅长隐忍不发、一鸣惊人。肖楝喜欢她身上玩世不恭的一面,可她不喜欢看到李凤龙的那种笑容,那是一个悲伤的笑容,让肖楝自己都产生了错觉,仿佛徐竹琛不是她即将会面的对手,而是一位将她与世界联系起来的故人。

    ——竹琛也太瘦了,她想,简直就像一具练武的机器。

    “还是不要来太多故人了。”李凤龙在武器行送走徐竹琛后,对着坐在屏风后戒备的肖楝懒懒散散地说,“一个人如果只留在你记忆里,你就只记得她最好的样子。”肖楝深以为然。

    ——坚硬的是她的下颌角,柔软的是她的脸颊。竹琛的脸颊总是没什么血色,柔软但紧绷着,总是冷冷的。肖楝借着酒劲揉了揉徐竹琛的脸,想让她的脸庞温暖一点,脑海中隐隐约约浮现出一个幼小的女孩,似乎也是白发红瞳,一脸无奈地被她揉着两颊。

    可当徐竹琛被姜立人一剑刺穿时,那逐渐漫出的鲜血如同一柄利剑,瞬间刺入她的双眼,险些将她一并贯穿。她踉跄着后退几步,利剑化身千万根针,在她的脑海中拼命地翻搅,誓要将她的头颅剜出一块空地,将徐竹琛放进去。细细密密的痛觉如同蛇毒,一点一滴渗透到她的每一处关节、每一个毛孔,肖楝口中一阵腥甜,她听见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清脆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竹琛。”

    ——徐竹琛的嘴唇很薄,抿嘴时看上去有些凶。她的鼻梁又高又挺,像一座窄窄的山脉。

    千万根针扎得更深,转着圈地向下钻,她脑海中响起无数细小的声音,冰冷的、尖锐的,像刀剑相撞的嘶鸣,一声一声说着:“竹琛。竹琛。徐竹琛。”

    ——她的眉骨也生得好看,高高的,雪白的眉毛摸上去柔软细腻,一根一根在她手下亲昵地倒伏。

    徐竹琛,徐竹琛。像一个极度恶毒的诅咒,像一面边缘锋利的镜子,自顾自地碎成一片一片,悉数扎进她的身体里。每一个破碎的镜面都映照出徐竹琛,幼小的徐竹琛,挺拔的徐竹琛,白衣白发的徐竹琛睁着一双红瞳,透过镜面看着她,流着血的徐竹琛微微抬起手,明明痛得流泪,却笑着对她说:

    “阿楝,不要哭。”

    ——竹琛的眼睛……

    她的记忆在这里倏然断裂,如同陷入纯黑的绝境,连自己都无法感知。徐竹琛的样貌和她的视力被一同剥夺,残留在她记忆里的,只剩下散乱的白发、染血的白衣、苍白的嘴唇,以及鲜红的血。徐竹琛的血从七窍五脏流出,从她鲜红的眼睛中涌出,不合时宜地染红这一切。肖楝伸出手,想要堵住那些黑沉的血洞,她的手却穿过了徐竹琛的身体,只抚摸到一地的温热湿腻。

    肖楝的呼吸急促起来。她倏然抽回双手,在脑海中告诫自己这都是假的,却不由自主地握住了右手小指上的戒指。

    徐竹琛的本意是将两枚戒指戴在两人的手上,肖楝戴雕刻莲花的红晶石,她戴雪花形状的蓝晶石。但两枚戒指分属两人,内力传递的效率太低,徒增负担。一来二去,徐竹琛也接受了这种粗暴的方式。

    只是,既然两枚戒指都在肖楝手中,她想要继续她关于“变化内力”的研究,也就方便了不少。

    她对自己有着相当的自信,这门功法的确伤身,但她隐隐有种预感,这门功法一定有什么关窍可以改变这种竭泽而渔的现状,只是被她错过了。

    实践出真知,她不介意用自己来实践。肖楝深吸一口气,方要运功,右手手腕上却传来一阵刺痛,令她不由得捏紧两手,幽蓝色的光芒乍然亮起,映照出了眼前的世界。

    徐竹琛已经醒了,一只手按着湛露,另一只手抓着她的手腕。她的内力经由戒指流转在肖楝身上,源源不断,细致到可以描摹清楚她每一根颤动的睫毛。

    以及她失落的眼神。

    “我做了一个梦,阿楝。我梦见我来了芷阳,却没有见到你。”她的声音有些发抖,周身的寒意却清晰起来,“我梦到你了,眼睁睁地看着你离开。阿楝,你现在的确在我身边对吗?我一定会竭尽全力和你一同面对困难,不要瞒着我,不要伤害自己,好不好?”

    肖楝一瞬间僵住,继而意识到,徐竹琛在她刚刚触碰到她时便已经醒了。

    她周身的冷流本就是最好的防护,只不过方才徐竹琛收敛了冷流的威压,没有制止她的接触。

    肖楝晃了晃手腕,徐竹琛登时将手松开。她并不能十分清晰地感受到疼痛,但看到徐竹琛低着头的样子,便猜测方才竹琛有一瞬间是发自内心地感到恐慌的。这或许就是李凤龙爱说的: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妒,由爱故生怖。

    肖楝实在有些想笑,又怕徐竹琛的头埋得更低。这些天,她躺在病床上,一遍又一遍地向竹琛提问,竹琛也就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将她们的过去讲给她听。她的声音很动听,引人入胜,那些故事里的主角,有时是一条波光粼粼的河,有时是一棵开满繁花的树,有时是万籁俱寂的夜空中满天繁星闪烁,但绝大多数时候,都是两个年纪相仿、志趣相投的女孩子。

    “是你和我吗?”肖楝不记得自己问过多少次。

    “是我和你。”每一次她问出口,都会得到徐竹琛一模一样的回答。

    肖楝垂下手,在戒指描绘的图景中找到徐竹琛的手指,不由分说地握上去。

    “竹琛,相信我。我不会把你一个人留下的,毕竟,我猜你早就忘记陆家铺子在哪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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