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王薰(下)
郑谳洗完澡后,筋疲力尽,沾到床便倒头睡下。等她醒过来,肚子早已饿得咕咕直叫,便简单束好头发,洗漱完毕,将便服一穿去了厨房。
厨房里正热闹着,此时时近正午,本就是备菜忙碌的时候。郑谳看他们忙忙活活,便也无意打扰,只到吊橱中拿了几个果馅饼子。
她吃得七分饱了,便向厨子们讨了杯水喝。这时她才看到,厨子身旁的菜单上列举了九菜一汤,想到丰盛。
郑、兰二人是极为节俭之人,连仆人都少买,平白无故绝不会摆这样的宴席。郑谳心知他们要宴客,便也不往主屋走,只是沿着回廊,去找郑语。
回廊上摆着几盆兰草,廊檐下吊着几只鹦鹉。郑谳走过时,一只红头玄凤鹦鹉大叫道:“大事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郑谳便走到鹦鹉面前,问道:“何事不好了?”
鹦鹉被她逼得连连后退,只顾扯着嗓子大叫:“大事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它这样一叫,廊下的鹦鹉都叫起来。从“您好您好”这样的问候,到“would you like to eat noodles”这种洋文,什么都有。郑谳被这群鹦鹉吵得厌烦,便大喊一声:“别吵了!”这群鹦鹉知道大小姐的厉害,纷纷噤声。
只有那只玄凤鹦鹉,还在声嘶力竭地喊叫:“大事不好了!”郑谳走出去十几步,还能听到鹦鹉的叫声。
她心情不好,脚步声就显得闷。因而还未到郑语的芰荷苑门前,就被两个婆子拦住。
“大小姐,”林家婆子说,“二小姐重伤未愈,不能见人。”
郑谳冷笑一声:“我难道是旁人?你们敢擅自拦我,不怕我告诉兰姨?让我进去!”
任家婆子伸出浑圆的手臂拦在郑谳身前,笑眯眯的:“大小姐,您别见怪,老婆子不能放您进去,这是兰夫人亲口说的。”
郑谳脸色一变:“你们什么意思?”
林家婆子道:“大小姐,我们夫人说过了,不能放您进去。”
郑谳双拳攥紧,转头向林家婆子,怒道:“那我今天非要进去呢!”
林家婆子往上翻了翻眼皮,似乎很困惑郑谳为何如此坚持。任家婆子上前几步,恭敬道:“大小姐,还请为二小姐的身体着想。”
见郑谳还没有走的意思,林家婆子说道:“大小姐若实在想进,便让肖夫人来下令。”
郑谳心中怒火升腾,一巴掌狠狠地打在林家婆子脸上:“狗胆包天的贱人!你敢议论我母亲?!”
林家婆子捂着脸,还想说什么,回头看到任家婆子脸上都变了,才住了口。
任家婆子惨白着脸走上前,边扇自己的脸边认错:“大小姐,奴才们都是下人,都是贱人。林家的狗嘴吐不出象牙,胆敢议论肖夫人,是我也要打死她!
“但这贱人不值得小姐亲自责罚。小姐点个头,老婆子便去汇报内务主管,到时候狠狠地扣她的月钱!”
郑谳没有表态,而是身上攥住任家婆子的手掌,不让她继续扇自己。
“你们关系很好?”
林家婆子正要说什么,任家婆子抢先说了:“是。我们是一同进镇南府的。”
“很好。”郑谳低头看着她们,忽然笑起来,“你们遵从兰夫人的命令,要看住我,不让我进芰荷苑,做得很好。”
她看向任家婆子,面上的笑容像一个响亮的耳光:“任婆婆,去,你去扇她三十个耳光,让她好好记住,这府里不是人人都配提起我母亲。”
“我就在这里看着,你好好打完,我便不进芰荷苑。”
任家婆子颤着手,有些不忍心,林家婆子却走上前,抓住她的手往自己的脸上扇了一巴掌。
“任家的,你打的对!我就是管不住我这张贱嘴!”
她说着,又给了自己一巴掌,小声对任家婆子道:“快点啊!比扣月钱好。”
郑谳冷冷地站在一旁看着。她并不能从这种惩戒中获得快感,但自林家婆子口中说出“肖夫人”这三个字后,这件事的性质就改变了,郑谳不可控制地怒不可遏。
为了自己的母亲,为了她的泉下之灵。
眼看着林家婆子的脸越来越红肿,还在不断叫好,郑谳心里有些别扭,便叫停了这场滑稽戏。
“林家的,你过来。”
婆子颠颠地跑过去,腿脚都有些站不稳。
郑谳一手捏住她的衣领,轻轻地、缓缓地笑起来:
“婆婆,从今天起,你还会继续在府中随便开口吗?”
林家婆子被她盯得如芒刺在背,忙道:“不敢了,给小人一百个胆子也不敢了!”
郑谳却面露遗憾,摇了摇头。
“婆婆,你得说,你得继续说呀。
“你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在府中提了我母亲的名讳是什么下场,你还要让所有人都记住,郑谳是个凶残的魔王,绝不可在她面前对夫人有一丝一毫不敬。”
“听明白了吗?”
林家婆子叩头如捣蒜,眼泪鼻涕统统流下来,如同鹦鹉一般扯着嗓子喊:“明白了!小人明白了!”
郑谳放了林家婆子去拿药,在任家婆子惊疑的眼神中扬长而去。
她绕了条路回到自己的咏絮居,只为了不听那鹦鹉的嘲哳。刚到门前,就看到一个身穿石灰色掐牙青布裙的丫鬟迎上来。
“大小姐,奴婢可找了您好久了,快随奴婢来。”
这是郑景仪的丫鬟。郑谳一时有些烦躁,不过想到自己就算回房也无事可做,便随着丫鬟去了前厅。
方一进门,她便被眼前的灯火晃了眼睛。现在正是午时,阳光正亮,也不知屋内为何要点灯。
“阿谳,”郑景仪喊她入座,“快来这边。”
郑谳到父亲身边坐下,就看到碗里兰知清给她夹的菜。她冲着兰知清露出了一个笑容,便拿起筷子准备吃饭。
父亲一把打在她手上,向对面的人赔礼道:“小女不懂事,阁下别见怪。”
郑谳这才看向对面。对面的人身长八尺有余,肌肉虬结,孔武有力。他的面上有一道长长的疤痕,贯穿整张脸,让他看起来有些可怖,但他的两只眼睛却十分温和,如同春来化冻的冰川。
这样一个人,打眼上去便是位高手,却不给人以压迫感。郑谳对他有了些好感,便抱拳道:“小子无状,得罪阁下。”
对面的人摇了摇头,示意郑谳先坐下。他一开口,唇角便向上勾起,给人以温和地印象:
“郑公,这便是你提到的那位女儿?果真是不世之材。”
郑谳听了这句赞美,心里十分受用。郑景仪也喜出望外,说道:“阁下若是不嫌弃,就让……”
兰知清拍了拍他的手,开口道:“相公,你还未问过阿谳的意思。”
郑景仪便转向郑谳,问道:“阿谳,这是符弓符大侠。你要随符大侠去秦州一段时间,你可明白了?”
郑谳愣了一下,眼看灯光下的郑景仪脸色阴晴不定,不由得问道:“为何要去秦州?”
郑景仪与兰知清对视一瞬,都不知从何讲起。
倒是符弓一抱拳,笑道:“郑公、兰夫人都不好开口,就由在下转告大小姐。”
“郑大小姐,漠西三江墓被天雷击毁,尸骨不知所踪。漠西侯令在下彻查此事,首要的,就是保护你的安全。”
郑谳脸色一白,站起身道:“你是说……”
符弓低眉道:“正是令堂。”
郑谳抖抖索索地坐下,又问道:“那舅……漠西侯,尚且无恙?”
符弓思索了一瞬,犹豫地点了点头:“漠西侯无恙。”
郑谳便闭上眼睛,沉默了好一会,才说:“好,我随你去。”
她起身,转向郑、兰二人,恭敬地拜了一拜。
“父亲,母……兰姨,孩儿不孝,去国离乡。只求父母能将小雨的近况传达给女儿,女儿便知足了。”
郑、兰二人皆有些动容,道:“一定。”
符弓却笑起来。他缓缓道:“不必如此,秦州也不是什么险恶的地方。更何况,我还有一个和你差不多大的女儿……哦,不对,是徒弟。”
郑语的伤势并非疑难,只是本身底子就虚,被马摔在地上伤得太重,这才卧床不起。
兰知清素有“国医圣手”只之称,饶是如此,也让郑语一躺便是一年半载。
其中有几次,郑语意识混沌时,听见母亲伏在她床边,哭得肩膀一耸一耸。她也有些想流泪,她想,如果自己就这样死去,母亲该有多伤心啊。
或许就是因为这样,她才挺过了濒死的阶段,在半年后,就恢复了五感。
只是她的右腿伤得太重,已经无法复原,就算骨骼已经接上,还是有一块巨大的疮疤,走起路来便隐隐作痛。
约莫一年半后,郑语才第一次走出芰荷苑,静静听着冬日的雪花落在满池残荷上的声音。
一个丫鬟发现了她,惊叫一声,跑走了。郑语追不上她,便不去追,在雪地上用脚步画出来一个图案。
这是什么图案呢?郑语仔细端详着。
原来是凤凰,断了线的、飞走了的金凤凰。
郑语跌坐在地,撕心裂肺地痛哭起来。
兰知清来的时候,郑语的哭声已经止住了。她踏着薄薄的积雪走到郑语面前,愣了一下。
郑谳正坐在芰荷苑的石阶上,一顶毛皮帽子上落满了雪。她的手上没有戴手套,一双手冻得通红,手里正捏着一个小雪人。
郑语蹲在他面前,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聊天。
“姐姐,你去的那个叫什么城?”
“歌乐城,缓歌慢舞凝丝竹的歌乐。”
“哎?那不应该叫歌‘月’城吗,歌声与音乐……怎么会是歌‘勒’城呢?”
郑谳想了想,憋出一句:“大概是,唱歌让人很快乐吧?”
郑语便笑了起来,她顿了一下,又问:“你刚刚说的那个好朋友叫什么?”
郑谳笑道:“王薰,薰衣草的薰,字馥之。等你继承了‘种子’,我带你到歌乐城去,你见到的第一个把自己打扮得像紫藤花的就是她了。”
“紫藤花?那她一定很好看。”
郑谳点点头:“我猜应该是。不过,我在镇南见过更美的人。”
郑语的脸一下子红了。兰知清这才插入她们的讲话,轻轻咳嗽了两声。
“回来了?”兰知清将手中皮袄披在郑语身上,笑容十分清浅。
郑谳也笑笑:“回来了,不会再走了。”
兰知清笑着拍拍落在郑谳身上的雪花,说道:“阿谳,你什么时候回来都不用怕,我在这里。”
郑语最后一次听到这句话时十五岁,火焰已经吞没了大半个宅子。嘶吼着的刀客们无差别地屠杀着宅中的幸存者。她拉着姐姐的手,惊慌失措。眼看一把刀向她们劈来,郑谳抬起自己的断剑试图抵挡
这时,母亲拦住她们面前,身上已经满是伤口。
她用一把未出鞘的刀死死抵住凶器,回过头,对郑谳和郑语露出了一个温柔的笑容。
“阿谳……”兰知清轻轻地说,“带着小语,快走……不用怕,我在这里……”
火焰沿着房檐一路烧过来,郑谳带着郑语跑到后院,走到棋桌前,将棋桌猛然一转,露出了一条通道。
“走!”郑谳将郑语推进暗道,自己刚要进去,就看到几个刀客已经赶到了后院。
她迟疑了一瞬,紧紧一瞬,郑语看到姐姐眼中鲜活的希望消失了,变成了一片死寂。
郑谳将棋桌推回原处,合上了暗道,将断剑插入机关之中,彻底毁掉了棋桌的机关。
而后,她一脚踢开一个刀客,抢过她的刀。
“来。”郑谳露出一个灿烂无比的笑容,“看看你们会死在我的刀下,还是死在火里。”
韩令明显看出郑语的情绪有些低落。他站起身,也不管王薰会怎么看他,径直走到郑语身边,握住了她的手。
“郑语,有我在。你想哭想笑,想说什么都可以。”
郑语低下头,并未说话,只是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王薰仍然坐在椅子上,过了一会,她轻轻笑道:“小雨,你既有溯源,又有天演,却没看过阿谳的结局吗?”
郑语摇摇头:“我并非没有看过,只是那些过去与未来,蒙着一层悲哀的迷雾。”
“我看不到。”
王薰轻笑一声,走上前,摸着郑语的头发。
“小雨,你知道吗,我一直坚信阿谳没有死,直到现在都还活着。你信不信?”
郑语笑着点点头,又摇摇头。
“馥之姐姐,姐姐她……”郑语说到一半,苦笑起来,“我比任何人都希望姐姐还在。”
王薰看着她,太息一声:
“小雨,我们都会见到她,我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