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客栈(下)
见郑语来了,韩令想要迎上去,又怕郑语听到自己的话觉得自己轻浮,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他尚在一旁脸红着,郑语却用内力催动着轮椅移到他面前,抬起两手:
“韩令,试试看?”
韩令低下头,郑语手中的是一套款式相当普通的品月袍子,细细看去,材质也说不上华贵,却十分结实。韩令接过袍子,在自己身上比划了一下——身量合适,剪裁合体,触感相当舒适。韩令忍不住说道:“郑语,这是……”
他还在猜测是不是岑岑的手笔,郑语却轻轻一笑:
“是了,我目不能视,裁布料时,唯恐你穿不上。”
韩令的脸变得更红了,他认真地看着郑语道:“很合身,非常合身。”
郑语笑道:“你还没穿上试试呢,便知道合不合身?”
韩令笑出声来:“你的手艺,我如何不信?”
他刚到雁山客栈时,郑语已经准备好了热水,先让他好好洗了个干干净净。等到他从木桶中出来,便看到一套衣服正放在手旁。
一套女子的衣服。
韩令一时愣住了,他脑海中千回百转——郑语的衣服?
他走上前去,将那套衣服拿起——灰白色的布料扎染了靛蓝的花样,在前襟处开出了几朵幽幽的兰花。衣服下面,是一条黛色坠着珍珠的腰带,珍珠颗颗浑圆,色泽柔润。腰带之下,还有一套完整的女子中衣、亵袴,甚至还贴心的放了一个白色绣幼童扑蝶的肚兜。
韩令越看下去,脸色就越发难看。看到中衣时,他已经火冒三丈,但本着对郑语的了解,他按捺住怒火,拿起了最后一件衣服。
层层衣装之下,是一定黑色的、秀丽的假发,齐刘海乖巧柔顺,两鬓垂下来,后脑的发髻上缠着一条深蓝色的布巾。
郑语的头发。
韩令恍然大悟,结合他与郑语的书信,他顿时明白了郑语的计策。
他穿好衣服,走出屏风——不出他所料,眼前的圆桌上摆放着蜂蜜、山茶、萱草、芦荟等许多个瓶瓶罐罐,是易容术的原料。
送别他们二人时,岑岑又用那样的眼神看了一眼韩令,似乎得到了什么答案似的点了点头,这才放开郑语的手。
“姐姐,累了一定要回客栈哦!别忘了哦!”
郑语颔首笑了笑,韩令推着她走过浮桥,她回头对岑岑说:“珍重啊,我小小的岑掌柜。”
岑岑又看向韩令,笑道:“韩郎君,你现在这张脸啊,看着可不危险。”
韩令爽朗一笑,全当这是对他的夸奖,抱拳离去。
郑语抱着行李,韩令推着她的的轮椅。就这样走出去好远,他才缓下步子来,笑道:“原来,关于雁山客栈的那些传闻,都是假的?”
郑语笑着摇摇头:“倘若不是真的,又怎么能让客栈在风雨中屹立几十年不倒呢?”
韩令问:“所以说……”
郑语接道:“五十年里,雁山客栈的主人,自然换了不止一遭。传闻中的嫉恶富商、全知幼童,都曾经是这里的主人。他们所在时,雁山客栈的风评也是褒贬不一。”
“至于我,”她叹了口气,“恐怕是最没作为的一代了。”
韩令听出郑语有许多难言之隐,便将话头一转,道:
“对了,岑岑是不是不知道,你把‘天演’的事告诉我了?”
郑语也不介意,淡淡一笑:“错了,岑岑学的不是天演,是‘溯源’。”
镇南郑氏,是在虞国开国时就分封的功臣。
传说高祖开国时,一剑劈开挡住前路的山脉。登时风雷涌动,须臾之间,白昼黑夜交替了几十次。高祖又举起盾,挡住了身后的万千民众。上天感动于他的举动,降下了三颗种子。
这三颗种子,高祖自己留下了一颗,将剩下两颗分给了两位功臣。郑氏先祖就得到了一颗。
三颗种子,每一颗都得到了不同的应用。郑氏先祖将种子磨成粉末,做成药丸,传给子孙后代。
当“药丸”吃尽后,他的后代,就变成了新的“药丸”。
吃下药丸,接受教导的人,会觉醒“天演”或“溯源”中的一种,若学的是溯源,则可以追溯过去。若学的是天演,则可以洞悉未来。至于这种能力的强弱,则要看本人的天分,和后期的努力。
极为罕见的是,郑语身上同时具有“天演”和“溯源”两种能力。
溯源的能力如同呼吸一般,是她的天性,只是多少对身体有些影响,故而郑语每日至多使用半个时辰。
天演却似乎与她的身体相斥,一旦使用,就会引起心脉逆转、内力流失。种种限制之下,郑语只有每月十五,阴气盛、鬼门开时,才能相对安全地使用“天演”。
韩令拿到那本书时,正是八月十四,郑语根据那本书的方位找到了韩令,却无法看清他身处的局势。
一直到第二日,八月十五,郑语才终于使用“天演”,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下了韩令。
那本《澧川以南花草通论》,郑语手中的,是付梓前的手稿。韩令拥有的,则是世上最后一本未被销毁的书。因此,韩令在书页上留下的每一个字,都会原封不动地出现在郑语的书上。
以那本书为基点,郑语发动“天演”,为韩令指路。
她看得见过去,看得到未来,唯独不能看到正在流淌的“现在”。
一个人身上如何承受得住三千年前的过去,和八千年后的未来?韩令看着她,心想,或许正是因为上天垂怜,才夺去了她的视力,要她看不见当下。因为双目失明,她才能够洞悉一切。
他被自己的想法刺痛了,不由得恼恨起来。
没有一种苦难是会让人变强的。郑语的坚强勇敢,不是因为加诸于她的磨难,而是因为她自己有一颗坚强勇敢的心,有苦痛面前百折不挠的意志。倘若将郑语的成就归功于遭遇的苦难,这不仅是一种傲慢,更是对郑语的亵渎。
韩令心里百转千回,想要向郑语道歉,又怕说出来会伤害她。
他推着轮椅,又轧过一丛坚硬的阿佑藤。轮椅颠簸了一下,郑语轻轻抬起手来,示意韩令停下。
韩令便将轮椅稳稳停住,走到郑语面前。
他们二人,一个是被全武林通缉的重犯,一个是缺乏自保能力的残疾人,如今搭伴前行,倒是般配。韩令使用面具混过城门后,处于谨慎,两人选择走岩城外的郊野出秦州。
秦州物产丰富,野外的藤蔓也长得结实。郑语微微弯下腰,拾起一根阿佑藤,从袖中滑出一柄小刀,比着藤蔓的位置。
“韩令,”她没有抬头,问,“你知道阿佑藤这个名字的由来吗?”
她的头发高高挽着髻,发髻下扎了一条蓝色的头巾,如今就飘在韩令面前,如同韩令摇荡的心旌,她自己却浑然未觉。
韩令清清嗓子:“前朝有僧人澹台阿佑,在水边见到一只被捆住脚的仙鹤。阿佑不忍见仙鹤死去,便与渔夫商议,以毕生积蓄买下仙鹤。
“阿佑将仙鹤安置在寺院后庭,任其自有饮水进食。仙鹤似有灵智,从未杀生,饮食与阿佑一般,只是茹素。
“半月后,阿佑来到后庭,却见往常仙鹤所在处,仅留数根羽毛,与一个女婴。
“女婴幼小,尚要喝奶。阿佑见此,便知佛祖有意考验。他立时还俗,带着女婴下山,来到杜梨村。村中坑洼遍布、藤蔓横生,阿佑便砍断拦路的墨绿藤蔓,编成器皿,以此谋生,供养女婴成人。
“僧人阿佑自小脸上有胎记,黑红相间,十分骇人。但其为人坚强勇毅,不为世俗折腰。藤上亦有黑红色的斑点,好似随意洒在坚硬的藤蔓之上。杜梨村人感念阿佑慈悲,故为藤蔓命名为‘阿佑藤’。”
他说话的当儿,郑语已经割下了半条阿佑藤。
“阿佑是个聪慧的僧人,若非天降仙鹤,要他断了成佛的路,他本是有望成佛的。其成佛之路不通,此为“苦”。经此挫折,却仍选择善待女婴,这是他的‘善’。
“阿佑身在火宅而心向净土,因此才能名扬四海、
“韩令,你我皆是阿佑,苦痛并未成就我们,但向善可以。”
天色已晚,四野风声大作。二人无言前行了一段,寻到了一个小村落。
村落虽小,家家户户倒都点着灯,看上去也是一片温馨和睦。只是村里灯火通明,却不闻什么声音。
韩令推着郑语走进村庄,主动上前敲响了一户人家的门。
户主并未应声。韩令等了一会,伸出手准备再次敲门。
他的手刚伸到半空,郑语忽然喊了一声:“韩令,右边!”
韩令闻言,迅速向右边躲去。
电光火石间,一把长枪穿破木门,直逼韩令而来。韩令躲得极快,仍被枪锋的气势打出了淤青。
见一击不中,门后的人一脚踢开大门,手中的枪向着韩令的方向一撤,一刺,气势逼人。
这一刺,并非要娶他的性命,而是要探他的虚实。
这女子武功高强,不亚于武林大会上挑衅的壮汉。韩令心里有了计算,脚下快退几步,闪过女子的刺击。
借此机会,韩令看到了屋里许多被捆住,塞住嘴的人。
山贼劫舍!
“左。”郑语的口中已经渗出丝丝鲜血,是“天演”的副作用。她擦掉血液,喊道,“攻她下盘!”
韩令依言踢过去,果真将女子踢退几步。女子膝盖受创,加之手持长兵,便不与韩令近身纠缠,转而将枪一拍,直击郑语胸口。
郑语听见风声,无处可避,便将内力化出,在胸前支出一层屏障。
但她昨日刚用过天演,内力稀薄所剩无几。屏障勉强挡下枪尖,钢枪的劲力却硬生生穿透屏障,击中郑语心脉。
心脉受损,郑语胸前登时出现一道紫黑的“锋印”。郑语捂住心口,忍了又忍,不受控制地喷出一口鲜血。她的脸色苍白,满头冷汗,仿佛整个人浸在了冰水里。
女子见一击得手,收回钢枪,步步逼近郑语。
走近时,她听见郑语在说什么。
“韩令,”她噙着嘴角的血,嘶声道,“后面!”
女子还未转身,一道内力迅速地贯穿了她的腹部。
这道内力如此狠绝,不像韩令方才的招式。女子吃痛,大吼一声,提枪横扫过去。
韩令却丝毫不给她机会,一只手捏住她的颈项,不由分说地捏断了她的颈椎。
女子挣扎几下,逐渐失去了力气。她的瞳孔逐渐涣散,最后映在她眼里的,是一幕极为恐怖的景象——
只见韩令的脸皮块块裂开,身体也膨胀了不知多少倍。碎裂的脸皮下面,是一张横肉遍布的脸,而韩令的身体,也变成了肌肉虬结的壮硕模样。
郑语见此,罕见地变了脸色。她支起身子往前滑了几丈,就感受到一阵凶恶的戾气。
不好,韩令方才怒火中烧,被内力反噬了!
她教给韩令的奇功,可以化他人之力为己用。但若是平衡不好对于内力的主导权,且吸收了太多他人内力,就有被内力主人吞噬的风险。
吞噬韩令的,恐怕就是他在武林大会上遇到的壮汉。
郑语权衡一瞬,捂着胸口改变了前行的方向。
“解开绳子!”郑语赶到门前,吃力地吼道,“快跑!否则今天你们一个也逃不掉!”
众山贼见首领身死人手,早吓得两股战战。如今得了郑语的赦令,慌忙放开村民,个个跑得比兔子还快。
郑语挡在房屋门口,见着村民离开,才总算松了一口气。
忽然,她只觉得心口一痛,冷汗瞬间爬了整张脸。
她不用回头也知道,是韩令来了。
韩令被他人内力反噬,已经失去意识,不杀郑语,已经是他能做到的最后的让步。而反噬韩令的人,心中只有无尽的破坏欲,失去理性的约束,使他暴虐成性。
她该等待壮汉的内力被耗尽吗?眼睁睁地看着村庄被毁、人民流离失所?
可谁知道这股内力回何时用尽呢?
一念之间,郑语下定了决断。
“韩令。”她慢慢地将轮椅转到他面前,一口鲜血不受控制地吐出来。
“韩令,韩令。”她不顾浑身的血迹,摇着轮椅走向他。
“是我,韩令。是我,我是郑语。”
“不要怕,有我在这里,你是安全的。”
她走到韩令面前,看着他惶惑不知所措的神情,和怎么也无法对自己下的手,温柔地抚上了韩令的头发。
“别怕,韩令。”她轻声说。
与此同时,她仅剩的一缕内力,在韩令未曾注意时,猛地打进了他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