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力 竭
正如伍道祖所说，浮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不断跳跃的画面，缺乏连贯性。或者是力夫和沙狄在低声耳语，或者是力夫与伍道祖起了争执，互不相让的情景。他们有时在房间里边说着话，有时一下子又出现在小水潭边，脸上稚气未脱，没有丝毫风霜历练的影子。
力夫让老张在门前起了一大堆篝火，那边迎接着第一个漫长的暗夜，他们毫无倦意，预备着以讲故事的方式打发无聊。火光把每个人的脸庞照得通红，三个女孩子坐在一起，三个男孩子挨着坐在火堆旁，颜子回呆在房间里没出来，老张和小祖也没有加入讲故事的团队。
他们的房间都亮着蜡烛，照得窗户也透着一些温暖的感觉。在外面这个时空看去，黑蒙蒙的屋顶上空，有云团汇聚着拥挤着，无数似鸟非鸟的东西从远处飞来，最后都消失在密林中。坐在篝火前的他们浑然不觉，正听力夫讲着故事。
画面缩小直至不见。俞小蛮问伍道祖：
“我们讲的那些故事，你都还有点印象吗？哪一个故事让你觉得难忘？”
“力夫讲的那个小绿鬼挺有意思的，我认为那就是好的故事，”伍道祖回味着说，其实他也记不得几个。
“那是力夫讲的吗？我怎么感觉是别个讲的呢，”戴兰有些不确定，似乎又是。
“不是他讲的还能是哪个？”俞小蛮不容质疑地说，“不过，我最喜欢的是力夫讲的那个射蟒的故事，他编得很精彩，因为他根本就没有叔叔。他还一板一眼地说什么叔叔和祖母，请问他们家几时变得艰难过呢？”
“你怎么知道的？听老张讲的吗？”伍道祖问。
“按理说，老张不会逆着力夫的意思揭穿他，可是，到底是哪个人告诉我的，我也记不起来。总之，保准他是没有什么叔叔的，”俞小蛮说，“把自己代入到故事中，不过是为了增强故事的可信度。明白这一点很重要，不至于那么容易被带着走，莫名其妙的就会感动。力夫精明着呢！”
戴兰猛然感觉到一阵悲痛。她看见自己在密林中跌倒，被伍道祖拉起。力夫就在前面呆呆地站着，与她匆匆对视一眼后，他不得不离开密林。只能看一眼，他就再也看不见她了，这个她是不知道的。他看得懂她眼中的悲伤吗？
此时幽暗降临那个世界，她看着力夫跑出密林与等待在出口处的人汇合，那个伍道祖显出极度的不耐烦，低低抱怨着力夫。而力夫的脸上写满不解，他是在怀疑看见的戴兰是否真实吗
密林中的画面暂时又消失不见了，还是他们三个人静静站在河道边，俞小蛮对着峡谷的方向张望着，伍道祖却在看房屋上方的天空。山峰外的蓝天越来越显广袤，阳光愈发明亮炫目，峡谷里郁郁葱葱象是即将进入盛夏一样。气温宜人，似乎又永远是在春天里。
那都是不出意料的结局吗？她感到倦意没来由地侵袭而至，在昏溃之际，她似乎牵着某个人的手，越过密林，轻松走出了这个灰暗的空间。那个人是谁？她想知道，却又说不出来，岂知他回过头来看着她。
她悚然一惊，从想像中用力拽回自己。那不是她想见到的人，也不管他是哪一个，让她如此失落而且绝望。本来她以为会是力夫，也应该是力夫，不料偏偏不是。设若连想像都令人失望，接下来还能抱有怎样的期待呢？
戴兰希望能有机会与力夫对话，过滤掉所有的画面，寻找到隐藏其间的信息。她想鼓起勇气对力夫说，她也不过是个不成熟的小姑娘，有时免不了故作矜持地跟大家说话，实在也是放不下身段的缘故；跟每个人一样，她也有不能忽视的缺点，大体上是愿意承认的，但是她从来不会质疑自身的品德，儒家遵循的礼制她自小耳濡目染，内心认可；她偶尔也会表现得不谙世事，小气使性，那只是因为她也想有个人能够敷衍一下她，让她感受到自己的重要性，哪怕在这里谈重要性显得可笑至极。她想维护一下自己的虚荣心本来也没什么问题，真的是极为正常的一件事。
她当然希望能够听到赞美之声，借此支撑起日渐枯萎的自信心，使自己有勇气面对未知。自从力夫离去，她表面如常地坚强，不动声色地与伍道祖以及俞小蛮说着话，可内心越来越虚弱，犹如强弩之末。日光已然明媚，天空那么湛蓝，可她知道永恒的深渊在前方等着他们。
即使如此，她也不想让自己表现出狼狈不堪的一面，平静应付一切变故是她早就了熟于胸的必备姿态。从祖父母到父母亲，他们教她这是必须养成的习惯。这个习惯她谨记于心，轻易不会作出改变。
记得力夫曾经说过，大家不过是在几个时间节点之间来回穿梭，既无法更加向前，也不能回到从前。他们陷入了真正的死循环，挣脱不开。突破口在哪里呢？力夫的意思是没有突破口吗？
伍道祖并不太相信力夫的这句话，他是对的，因为就算真的无望，他也不该束手就擒。想当初力夫不也说过，哪怕只有一线突破的希望，他也不会放弃挣扎吗？他离开后又回来，就是不愿放弃的决心没变。虽然最后他还是走了，那只能说明他不得不走，大家的无情嘲讽不过是一剂催化药罢了，当然力夫也需要那个理由。只有那样，他才会没有牵挂。
犬齿交错的山影渐趋平缓。原本险峻的山峰像是被拉伸过一般，再难见到极为陡峭的悬崖出现在视野里，每座山岭更像敞开怀抱等待着有人前去攀登。
不知何时，溪流中泛起了活水，似乎还有鱼儿游动。这溪水来得也突然，应该是不满意干涸的画面吧？然后会有哪些设置会被调整呢？真的是生硬而又拙劣啊！
天空中飞过几只黑白相间的伶俐小鸟，丢下几句啾啾声就不见了。被洪水带走的密林那边，白岩上覆盖起了满满的绿植，有藤蔓也有低矮的乔木。或许有了落地生根的基础，树木开始疯狂地生长，转眼形成一片葱绿的树林。
显然，要不了太久，密林就会欣欣向荣地长出来。
是生长成密林，而非闪现出另外一个空间的密林，它们在本质上是有区别的。比如在阳光下，他们也能分明地看见那样的画面，两个男孩走向密林，就是对密林充满着好奇心的颜子回和沙狄。
走在前面的颜子回手里握着手枪，以防有什么野兽出现。他脸上有着兴奋的表情，第一个走进了幽暗的密林。沙狄握着根木棒，小心地跟在颜子回身后，在密林中四处张望，眼神里除了惊讶别无其它内容。
旋即转换了画面，只有沙狄从一团黑暗中跑出来，满脸的惊恐，手中的木棒似乎带着些红色的痕迹。他突然将木棒扔向密林深处，自和自地叫喊着，疯也似地跑出了密林。
没有颜子回跨越界线的任何画面出现，他留下的最后影像是回头对着沙狄笑了笑，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
是不是可以理解为，颜子回瞬间被黑暗所吞噬，沙狄懵然无觉地站在界线前，眼见着一个活生生的人凭空消失在视线里，沙狄感觉自己活像一条受到暴击的鱼。
他扔下木棒逃出密林，既是一种正常反应，也是自保的一种方法。
“那木棒上的血迹是怎么回事？”俞小蛮惊讶地问。
“也不确定就是血迹，你不要胡思乱想！”伍道祖说，“极有可能是什么东西袭击了他们两个，沙狄算是自卫，
了，可还是没能救下颜子回。”
“可是他跨越到另一个空间里了呀！你的意思是他没有走成？”俞小蛮浑身发冷地问道。
“不是都有一半的可能吗？要么真的离开了，要么只是个假象！”伍道祖说，“你敢说力夫去了另外一个空间？他觉得他会安然无恙？记住，都只是你觉得而已！”
戴兰看了伍道祖一眼，轻轻地说道：
“这个可以确定，力夫去了另外的时空，他不会有事的。你是不是有些失望？你为对他的敌意后悔了吗？回过头再想想，他有什么错呢？我们那么样抨击他的真诚，是多么无知多么冷血啊！”
“不要把错往自己身上揽，首先错在他，”伍道祖没有愧疚之意，他正色说，“事实上他就是欺骗了大家，装什么圣人呢！他说他是从前面的时间节点返回来的，那么和我们在一起的那个力夫呢？有谁见到过他消失的？而且，他也没有预见到蒋和珍的离去，是事后诸葛罢了！他又说下一个离开的人就是他自己，难道不是又错了？是老张先他一步消失的啊！你们有什么理由这样听信他随意说的话？”
“可是他也离开了啊！”俞小蛮大声说道。
“都有离开的时候，你放心吧，”伍道祖瞪着眼睛说，好像很有把握一样，他不相信这是个死循环。
看着他们两个面红耳赤的样子，戴兰有些厌烦。她想起力夫，那个勇猛健壮的男孩子，他敏捷而果断的举止。
当时为什么没有与力夫达成一致？她为什么故意抵触，没有随着力夫一起离去？但是，假如真的想跟着力夫一起走，力夫会给她机会吗？她三番五次地触怒着他，却一直随附着站在他对立面的伍道祖，早就磨尽了他的耐心吧。
力夫是洞悉者，看样子对她已经失去了信任感。她装得满不在乎，实际上内心非常痛苦。这一点，俞小蛮是有所察觉的，她没说破而已。
不得不承认伍道祖对人的观察有着过人之处，他看出了戴兰的情绪低落，全因为力夫的离去，同时她全然疑惑起结局走向，看衰伍道祖带领几个人逃出这个空间的成功率。伍道祖对戴兰说：
“在逆境中最可怕的是什么知道吗？就是突然心生倦怠，不想努力，不想反抗，回味得失，顾影自怜！对生命一定要有敬畏之心，只有这样，命运才不会辜负我们！”
“你这是在鼓励我吗？”戴兰问伍道祖，“事已至此，你觉得怀有敬畏之心有何意义？崩塌的并非这个充满罪恶的世界，而是根植于心中的信仰。现在，我决定狠狠地踢开信仰。希望之火已经熄灭了，不会再燃起。”
“很好！很好！”伍道祖近乎于语无伦次地说，“这一点跟离别前的力夫是相像的，真该恭喜他啊！人不在此，胜利依旧属于他。该当沙狄他们尊他为老大。”
现在浮现的还是密林中的画面，沙狄跪在暗河前哭泣着。
沙狄正处于崩溃的边缘，他一心只求离去，仿佛峡谷中有着他完全不能忍受的东西存在。力夫安慰着他，却不能让平静下来。一只蓝尾蛱蝶飞过来了，在戴兰的头顶上盘旋着，吸引住了其它人的目光，包括伍道祖。这时，力夫附在沙狄耳边说了几句话，沙狄的眼神亮了，脸上浮现出微笑。他猛地站起来，纵身跳下暗河。
画面合闭上，所有影像没了踪迹。伍道祖看着戴兰，似乎想要从她的脸上看出一丝波澜。戴兰问他：
“想说什么？是力夫间接害死了沙狄，对吗？”
“可以为他开脱，我只是在想，他究竟对沙狄说了些什么话？仅凭几句话就让一个人义无反顾地跳下深渊，这得是多大的本事啊！他极有可能对沙狄说，跳下去吧，只要跳下去就会到达另外一个空间，大家最终都会在那里相聚！他说得一点也没错呀，所有人最后不都得去一个地方吗？”
说完，伍道祖不禁大笑起来。他都笑出了几滴眼泪。俞小蛮忧伤地看了看他，说不出什么话来。
戴兰没有再理睬他，傻傻地看着那边新生的密林。
余下不想说半句话了，俞小蛮回到房间，她走到床边思索了一会儿，没言语地躺下去。
能等待什么吗？是变化或者不需要再变化？她回想着过去，纷乱的往事飞奔而至，占据了整个想像的空间。好的坏的，都不会重来了，想念至此，她慢慢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