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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沉 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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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如所料,天空以最快的速度暗了下来。我们回到了屋前,老张燃起了篝火,远处的山峰只剩黑黢黢的高大轮廓。萝卜花开得极其绚烂,在阴暗的天空下显得无比美丽。

    而老张的那些鸡,似乎不多不少,不见肥胖也不见消瘦。如果不做饭菜,所有的东西都显得多余,留着不过是个心理上的安慰。

    他们已经坐在篝火前讲起了往事。

    我不想太快过去加入,一个人呆在房间里,细细整理着内心不解的头绪。

    确实需要认真思考一下,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难道真有我突然就遗忘掉的事情发生过吗?

    不可能是梦境啊,时序重复是化解我们矛盾的意思,或者是劝我重拾希望、坚定信心?既然能够闪回先前的时间节点,怎么不能更提前一些,让颜子回和沙狄都出现呢?

    那时,我会努力挽留住他们两个人,不让他们去密林中找寻什么吗?算我留得住他们好了,可是他们会以另外不同的方式消失吗?

    从他们几个人的表情可以得知,除了我,没人记得发生过的事。竟或者是我不愿面对已经无解的困境,痛苦到了极致,所以被独自击退回某个时间结点上?

    那么我是不是可以付诸行动,重新设计一下方向呢?这也许意味着结局会走向另一个无法预测的境地。

    蒋和珍还没有到应该离开的时候,那些讲过的故事,他们会不会重新讲一次?缺少了我的参与,大家聊天的状态会产生变化,必然会有不同的话题被引出来,如果是讲故事,可能不会延续此前的内容。

    我有些落寞地走出房间,看着篝火前的他们,不由得心生感慨。正所谓造化弄人,他们哪里知道我是走了很远之后折转回来的呢?说来他们不会相信,又要笑我胡说八道了。

    老张拿了两张凳子出来,他陪着我一起坐到篝火边上。小祖趴在老张的脚下,尾巴不停轻扫着我的腿。我躬下身子,轻轻抚摸着小祖,且听听他们在说些什么。

    “谁也不知道结果会是那样,”伍道祖说,“喜欢一个人是没有错,但那是个不该去喜欢的人呀!”

    “又没有血缘关系,不过辈份上有点乱罢了,真要是喜欢也无可厚非,”俞小蛮眨着眼睛说。

    “伦理在哪儿呢?”戴兰严肃地对俞小蛮说,“中国是个传统的乡土社会,最注重的就是伦理纲常,哪里容得了这样的事情发生?被浸猪笼的风险他们提前就该有所预计,还谈什么自由!自由必须有所约束,可不是让人胡来。”

    “他们应该提前就私奔,逃得远远地,到一个没人认得的地方开始新生活,那倒也不失为一种圆满!”蒋和珍说。

    “典型的猪油蒙了心!”戴兰不解地看着蒋和珍说,“原来你也跟得上潮流啊!且不论时代再怎么变化,礼义廉耻是最基本的道德观,这个要是丧失掉就完了。我们学习知识不是用来鼓励那种无知的放纵,而是明白什么事情能做,什么事情万万不可触碰。你所谓的圆满只是表象,私奔后的艰难完全能够想像,我敢肯定跟风花雪月不沾边儿!”

    “意思就是,假如你是那个族长,也会拿猪笼伺候那二位?真够狠的!”俞小蛮看来十分不平。

    “你去做那个族长就好了,保准你们族里乱成一锅粥!够十里八乡半辈子的谈资,”戴兰反唇相讥道。

    “倒也不至于,”伍道祖笑着说,“在乡下,毕竟爱得那样轰轰烈烈的也极少见。大家饭都吃不饱,哪里还有精力去搞那些花名堂!城里这样的故事多一些,当然城里人的关系也不会像乡村里那么纠结不清,不容易扯上亲戚。”

    “理论上你没错,但现实中哪里见过这样乱七八糟的事情呢!想来是喜欢关注这类事的人,也容易碰见这类事吧。反正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身边有过类似的事情发生,”戴兰说。

    “你是大小姐啊,像这种糟糕事都是极隐蔽的,怎么会让你听到看到呢!”伍道祖说,“再说,你接触到的人毕竟有限,又都是上层社会的光鲜人物,最顾忌这种丑事。”

    “上层社会的人也是人啊,没有七情六欲吗?”我听他们并没有说起先前的故事,忍不住反驳道。

    伍道祖错愕地看着我,不假思索地说:

    “难道他们的顾忌不是更多?我并没有吹捧的意思好不好,只是凭心而论,上层人物确实因为教育、环境、视野以及追求不同,条条框框也多,没那么容易犯错而已。他们更会计算犯错后需要付出的代价,然后认真分析值与不值的问题。你觉得不是这样的吗?”

    “我认为有道理,”俞小蛮附和着说。

    “他说什么你都会觉得有道理,”我不敢跟伍道祖争辩,于是笑着对俞小蛮说,“对于这个问题,最有发言权的只有戴兰一个人,她是真正上层社会的人,我们都属于瞎想。”

    “我也觉得伍道祖说得很有道理啊,”戴兰十分大方地说,“仓禀实而知廉耻,不要说仁义礼智是统治阶级麻痹百姓的阴险手段和歹毒思想,任何一个社会都需要一套完整的道德体系,这个社会才有可能正常平稳地运行。一旦礼崩乐坏,你看会是什么状况,最大的受害者必定还是老百姓。虽然人的本质是一样的,但既然分出了阶层,自然有其合理性,一切社会生活都会不同。不排除每种群体存在异类,可是看大面总不会偏离太远。为什么老百姓都羡慕那些知书达理的人呢?是因为他们缺少进步的机会,也知道知识的现实力量,所以逮住机会就要往上爬。这其实是渴望进步的表现,不但不该被批评,反而应该鼓励才是。只有存在的机会越多,这个社会的运行也会越稳定,越健康,也越有希望。”

    看来戴兰真是个很能说的人,不但语言清晰,逻辑思维也极强,讲起话来头头是道。听她说话也算是一种享受,让人知道什么叫大家闺秀。我暂时忘了在密林中对她的愤懑,想那是另一个她,与此时的她是两个概念。如果都回复到了以前,我也该摆脱林中的那个我,不要再去与那个自己重合。否则的话,会形成一个死循环,将我们所有人原地困住,失去破局的可能性。

    “力夫,你怎么了?”蒋和珍语气和软地问我,“怎么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呢?还在想林子里的事吗?”

    “是的,”我说,其实我不知道这回发生过什么事,瞎猜也不成啊,“不该吓唬你们的,我没有看见那种画面,也相信他们两个去了很好的地方。”

    “沙狄是和颜子回一起消失不见的,估计也是去了同一个地方,对吧?”蒋和珍这样问我。

    他们是一起离开的吗?难道这一次也变了,沙狄并没有跳下暗河去?他们两个莫不是在大家的眼前跨越而去,并且得到了大家的确认,也没有让大家心情悲痛?我和伍道祖谈论的关于时空与时间节点的事,全部都作废了吗?

    我有些木然地对蒋和珍点了点头,不想多说了,还是决定听他们讨论新的话题。

    戴兰凝视着红彤彤的篝火,在想她的心事吧。俞小蛮瞄了我一眼,偷偷挪动了一点小椅子,与伍道祖稍微靠近了些。

    我装作没看见,别过头看了看习惯沉默的老张。他果然还是初来时的那个样子,头上没有一根白发,脸上的皱纹也不太明显。做什么事他都会围绕我的意愿,随时注视着我,这是他承诺过的责任。

    我忽然又想到,假如我是从前面的节点倒退回来的,那这个节点的我去了哪里呢?不相信灵魂置换的话,似乎只有一种可能,同一空间不允许出现两个自己,我挤走了另一个我。而那个我可能正在密林中惆怅,对大家的不满心怀忐忑。

    这时伍道祖对老张说:

    “像这类农村里的事情,老张才是最熟悉的,老张,你是怎么想的呢?你们湖北那边会有浸猪笼的习俗吗?”

    “倒也听说过,”老张说,“只是从来没有见到过这种事,可能我们那边风气好一些吧,农村人的胆子也小,不会去做太出格的事。我没听全你们讲的故事,没有什么想法。”

    “就是一个族里的事,名义上的婶婶守寡多年,喜欢上了侄子,两个人其实岁数相当,有了私情。后来被人发现了,族里召开会议,容不得丑闻使族人蒙羞,就绑了二人去沉了水。官方也没有追究,说是尊重风俗,”伍道祖很有兴致地复述了一遍,简洁明了,等着老张发表意见。

    老张听得一愣一愣的,表情显得有些迟钝。他说:

    “当然不可以这样,我们那里有句老话,叫做乱亲不乱辈,哪个敢做犯忌讳的事呢!先就要考虑到结果。”

    “可是他们并没有血缘关系啊!”俞小蛮说。

    “伦理并不仅仅专门指向血缘关系,”戴兰对俞小蛮说,“凡是亲缘所衍生的所有关系都在伦理的范围内,绝对不要试图逾越。这种约束是有意义的,不要否定它积极的一面,以自由的名义歪曲自由的真正内涵。”

    “那就无视内心的呼唤,安心做一具行尸走肉?”俞小蛮不愿意妥协,还要争辩。

    戴兰显得有点儿无语了,似乎是懒得跟俞小蛮再说下去。然而她还是说道:

    “有人内心呼唤着去行凶作恶,是不是也要顺应内心的呼唤呢?很多悲剧是可以避免的,偏偏总有人喜欢放任自己往绝路上奔,倒说非如此不可。哪有非如此不可的事呢!有些人脑子就是轴,一条道走到黑,不懂得回头。结局既然是意料之中的事,同情和惋惜必定会打折扣了。”

    听戴兰这么说来,我不由得心内一紧,又不明原因。

    俞小蛮轻轻哼了一声,也说不上什么话来。伍道祖留意着她们两个,转而对戴兰说道:

    “也该考虑到有些人选择面太窄的问题。环境制约着每个人的视野,落在谷底的人只能仰望高山,而站在山顶的人可以眺望更远方的海河,对他们的要求当然得有所区分。就像你,早吃腻鱼肉燕翅,殊不知那是别人穷尽一生的追求!”

    这话听得俞小蛮高兴起来,却让戴兰有些恼火了。

    “真会比喻啊,”戴兰冷笑着说,“你看见海河了吗?或者你就是躺在谷底的那个人?因为选择范围有限,做人就该饥不择食了吗?犯了错就当接受惩罚,毫无节制地同情弱者是围观者嗜血心态的自我抚慰,并非真正的悲悯。”

    这角度可真够刁钻的啊!我实在有些佩服戴兰了,不禁在心里为她喝彩。俞小蛮又生气了,瞪着眼睛问道:

    “意思倒是我们在假同情、真残忍,看热闹不嫌事大?”

    “哪个我们?”戴兰咄咄逼人地反问俞小蛮,“不要拉树杆子顶腰!说你自己就好了,或者像你一样同情心泛滥的人,置伦理和恶劣的影响于不顾,只管站在狭隘的个人立场看待问题。如果这样的感情都去鼓励,不加制止,有没有想过这个社会终将变成什么样?”

    伍道祖不忍心看见俞小蛮被批得面红耳赤的样子,就说:

    “事情做得不对是可以肯定的,只不过处理的方法过于残忍了。虽然算是坏的范例,但也不必担心会有多少人效仿这个,毕竟造成这种事情也得综合很多因素,没有普遍性。”

    “实际上我也听说过,”老张这时说,“多半人对当事者是表示同情和可惜的,但又觉得族里的做法也没错,且不说让人当作长久的笑料到处传播,也怕会带坏了地方上的风气。族里的老人们最怕的就是后面一点,毕竟人是很容易学坏的,风气要是坏了,想纠正过来简直是妄想。”

    他们停止了继续争论,大概都比较赞同老张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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