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困 兽
事实也是,但凡跟欣赏沾得上边儿的东西,多半与贫穷百姓的生活无关。并不是说老百姓天生缺乏鉴赏能力,而是他们没功夫顾及那些与现实环境关系不大的活动,生存毕竟是严酷命运中唯一需要倾尽全力面对的事情。
多数人就是处于渴求吃饱穿暖的阶段,城中的热闹与繁荣是无数人共同编织出的一件华美外衣,里子充斥着不忍直视的破败与油垢。但是每个身处其间的人,无论贫穷或者富有,各有各的快乐所向,都为这虚假的繁荣而喜不自胜。
赏兰与玩兰,表面上没有门槛,实际上真是属于富人间的游戏。如果真如俞小蛮所说,这些人中不全然是有钱人,那么只能说,她对有钱的标准是模糊的,或许是她们家太有钱了,等闲富人根本入不了她的眼。
俞小蛮也没错,她对钱不该有概念。像她这种出身大富之家的女孩子,即使有一点点知道金钱的效力,估计也不太可能过于在意那些世俗的观念。她的家世也许比不上戴兰,家里的实力应该不在戴兰家之下。除掉外貌上的些许不足,她处处不服气戴兰也是有些许理由的。
而关于兰花的故事,为什么不来个不一样的结局呢?非这样不足以反映出部分国人的闲散生活方式吗?以及,俞小蛮必须以这样的描述反驳戴兰?
如果说不当赋予兰花优雅本质以外的沉重意义,普通人也可以种植本几株借以修身养性,可以这样讲述这个故事。
城中,某街道上某人,爱好花草植物,尤其醉意于兰草。偶得罕见兰花品种,视若珍宝。一日心痒难忍,对外炫耀。速传于圈内。有相同喜好者,闲人是也。求见,同赏,爱无可忍,是以恳请分享。某人断然拒绝。闲人夜不能寐,几次三番上门求讫,终不可得。素闻月黑风高之夜,实乃意谋不轨之时。是夜,某人梦中正欢,惊闻外屋异响声频发,遂起。有鬼影躬藏于兰室,踢缸绊绳,摸索无方。某人暴喝,怒斥盗贼行径。黑影弃之不顾,越窗而逃。待燃烛察看,兰室内狼藉无状,令某人心生绞痛,悲愤填膺。更不堪名品花草,竟已叶撕茎断,悉数尽毁,心知抢救徒劳。落泪之余,悔恨性格轻浮,不当以好物示人。故曰:市井无良,珍奇不可外露;心怀叵测,玉碎难为瓦全。
讲出这样一番话来,我难免会被俞小蛮质疑卖弄文字。戴兰微笑着不说话,看着露出惊叹表情的蒋和珍。估计令她惊叹的不是我的才华,而是我居然敢在伍道祖面前咬文嚼字。可能确实是这样的,这些话语本该经由那个爱好学习的人说出来,而我向来自诩粗人,胡说八道才是我的风格。
好吧,我承认偶尔也想小小地卖弄一翻,管他违和与否。关键在于,以这样的方式讲故事,在我看来,实在比大白话要简单得多,因为可以装格调,无限度地留白。
不料想伍道祖轻轻鼓掌了。他没有嘲笑我,依旧保持着一本正经的模样。我倒生疑起来,问他:
“你又在琢磨着挑我的刺儿吧?快说,哪里有问题?”
“很好啊,”他看了看我,说,“只是突然转变了讲述语言,有点意外罢了。你讲得很不错,有情节,有细节,也有画面感。不过是后面的结语,那个类似于自评和总结,显得有些多余了。”
我笑着说:
“自古以来讲故事的格式恰恰就是这样的,借以警醒世道人心,我不过套用一下罢了。玩儿呢,不必当成做学问就是了。你看,我跟俞小蛮的方向完全不同,她讲的是世道,而我讲的就是人心。”
“那是你的人心,别栽在每个人身上!”俞小蛮挤出一丝笑意,说,“我是不惜代价也要保全好东西,而你呢,想方设法摧毁美好的东西!你倒说人心,我看你的心跟你的外表是相反的,真的有些阴暗。”
这话说的,我听后哭笑不得。我竟然成了那种阴暗的小人,就是那个搞破坏的闲人。她呢,难道自认重金护宝的胡仕达?这是她的价值观吗?
一边儿的戴兰实在忍不住,“咯咯”笑起来,伏在蒋和珍身上喘息着。这时,老张过来帮我们添加了一些木柴,使篝火更旺了一些。他也不坐坐,仍然回他房间里去了。
我也懒得理老张。倒是伍道祖问了他一句,他冲着我们笑笑,特意看了看我的表情,带着小祖过去。刚讲了关于他的一些往事,我突然觉得有些对不住他,不该让别人对他产生无聊的猜疑。但已经讲了,想也收不回来。
算了,暂且放下老张不表。也许接着讲新的经历会冲淡一些滋生的小歉意吧,等会儿我再叫出老张,看他有什么反应。只要我坚持,他必定听我的,过来挨着我坐下。等会儿再说吧。那样的经历最为我所熟悉,一想到就跃然而出。
还是要讲我们故乡那个老街集市的风貌。不过是沿河道的一条长街,因为历史沉淀自然而然形成的一个集市,不大不小,方圆内却极为有名。
盖因水路发达,集市南头有处小小的码头,能够沿着水道转内湖、出外河、达长江,及至武汉,故而历来贸易昌盛。集市往内通向峡谷,在风口上,重重山峰形成环伺状,归拢着深山处的这个人口密集点。
我们家的店铺就在集市正中央,最高大宽阔的那几间,后面其实连接着三进的院落。这里且不说我们自己的店铺,要说的是集市上最吸引我的那些东西。
要说小孩子的好奇心到底有多大啊,就在五六岁的年纪上,我总爱一个人在长街上晃来晃去,既喜爱看来来往往的各色人等,更喜欢看他们凡是交易的一切东西。有活蹦乱跳的生物,也有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我觉得有意思极了。
老张总是阻拦着我,哪里都可以,他就是不让我去街北。我偏偏不听他的,反拉着他来到街北。除了码头,这里真是最最吸引我的地方,每每有几只大笼子,里边囚着各种野兽。
这确实比那些卖鱼虾的更刺激,更有意思。笼子里每常有狍子、狐狸、羚羊之类,甚或狗熊和狼,这些以受伤后却仍然活着的居多。野猪固然更常见,几乎给打死后才拖过来。至于说野兔野鸡之类不值一提,长长的野鸡的尾巴总会拔下来送给我玩。
说真话,我从来也没怕过那些野兽,不只是因为它们给笼子关着。我是小孩子心性,还不懂得什么叫做害怕。老张喜欢紧紧地拉着我,一边也对各色动物发生着兴趣。
有一回猎人捕了头花豹,并没有立时打死它,但敲碎了它的牙,使它变成一头暴躁的大花猫。它困在笼了里低低吼着,一只腿被对口夹断了,淌着鲜红的血。
很多人过来看花豹,对着它不停地指手画脚,一边议论纷纷。花豹虽然露出凶相对着围观的人嘶吼着,但好像没有一个人觉得恐怖。铁笼营造出强大的安全感,让所有靠近的人忘了面对的是一头猛兽。
另外笼子里的小型兽类被花豹对比得黯然失色,几乎没有愿意关注,暂且延缓着被屠的命运。我仰着脑袋看笼子后面的一排木架,上面挂着各式各样屠宰用的刀器具,每一件都寒光闪烁,令人后畏。
精壮的屠夫王二就站在一边,满脸横肉。
挂着的躺着的都是死掉的野兽,其它笼子里的小野兽全部都在呜咽着,似乎知道面临着的结局。只有受伤的花豹一直抵着笼子,对着围观的人怒吼,像只不肯接受现实处境的大猫。
老张紧紧扣着我的手,绝不让我更近地往笼子边去。身边一个小铁笼里有只猴子对着我伸出一只手,我没犹豫地踢了它一脚,它气急败坏地对着我眦牙怒叫。我啐了它一口,再没兴趣理睬它去。我要看那屠夫怎样对付花豹。
大家开始预订花豹的各个部位。有说自己胆儿小的要买下豹子胆制药服用,有说自己腰疼的要割下一对腰子补补,缺脚力的预订下腿子,想喝汤的预备拿豹子的肋排当猪排炖汤喝,毕竟这排骨比猪排骨都便宜。最贵的当然是豹子皮毛,王二说想留下孝敬他丈人,那个出了名吝啬的小财主。
家伙准备好了,王二叫了一个人帮忙,准备着对花豹下手。花豹在笼里负隅顽抗着,奈何套在脖子上的粗绳越拉越牢固。它张大了鲜红的嘴巴,里面有断裂的牙痕。
众人都有些亢奋了,跟我一样,叫着笑着,想眼见着王二怎样利落地将锋利的长刀递进豹子的喉咙,然后鲜血飞溅而出,像大大小小的花朵洒满地面。
突然,我发现垂死挣扎的花豹好像在哭泣,眼泪顺着它的脸颊流出两道长长的黑痕。
我指给老张看,告诉他豹子害怕得哭了,原来它也并不是那么地勇敢。它是害怕人的,只要把它关起来,就构不成对人类社会的威胁。人才是最厉害的。
尤其像王二这样的人,手握屠刀的形象,简直犹如烧红的烙铁一样深深在我脑海中打下烙印,是乡野中英雄般的人物。这是另一类有群众基础的人,不同于我祖父自带光环的威严气势,王二更加善于和普通百姓产生共鸣。
比如他毫不手软的屠宰作风,他技艺精湛的屠宰刀法,他不拘小节的粗鲁言语,还有他嘻笑怒骂的精彩表情,无不扎根于山野,生发于山野,让人不由得不去佩服。人们都这样说,经王二的手流出的血,肯定可以灌满一口池塘。
但也有人说,王二身上的血腥气太重,令所有的野兽闻风丧胆。他是一个罪孽深重的人,迟早会遭到报应。然而,他的结局会是悲惨的吗?当然不会,因为大家所称的报应根本不存在,世上何来因果之说,不过是穷人的想像罢了。
打瞎众人眼睛的是,王二后来也脱离了屠夫的行业,瞅准机会换上一身衣服,当上了官差。而那些围观的群众呢?该生的生,该死的死,不大可能出什么特色。说这是命运也没错,假如愿意相信命运的话。这也是很虚的事情。
是时代的局限,让所有终于逃出牢笼的人对未来同样迷茫,但至少那些人有了更多充满希望的选择。于此,正如此时的我们,尽管做着困兽之斗,也算得上合情合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