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初融:兴衰的部落9
白山之神再未降临过。山顶去年初冬出现的那抹白色,在初春消失后便再没显现过。
幸运的是整个冬季并没有之前那样寒冷,相反还有些温暖。塔杜将多余的干柴清理到帐篷外,部落中其他人也照做,大家把干柴堆得很高,然后交由孩子们付之一炬。
再也用不上了。塔杜看着熊熊烈火自言自语,扎依娜跟随他出了帐篷,怀中的婴儿体型几乎没有变化,只是呼吸声变得越来越微弱。
耕地上裂开许许多多大小不一的口子,干燥得没有一丁点水分。女人们站在原地手足无措,有些女人试着用手扒开裂缝,却发现底下的土壤颜色也和最上层一样。
无法耕种就等于是在等死。
而在后期的狩猎中,塔杜发现不但野牛数量急剧减少,就连草丛间的颞齿动物也不见了踪影。
“难道是白山之神真的放弃了这里。”扎依娜喃喃地说着,她那淡绿色的瞳孔早就变得无神,脸上因为失去过多胶原蛋白而显得憔悴无比。
“我又去过河边,那里的水几乎快要变成泥潭。”塔杜从扎依娜手中接过婴儿,他发现婴儿的脸和嘴唇都有不同程度的皲裂。“再这样下去我们将无法生活。”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扎依娜再次啜泣着,“自从白山之神没有如期而至,这就是诅咒的开始!”
塔杜没有言语,他已经不想再去找老祭司,这种情形下他将更加不会把希望寄托于所谓的神灵。
达达鲁族长召集众人在祭台前集合,是在正中午。苍白的头发几乎占据他整个脑袋,和身边的老祭司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祭台上本应摆上更丰富的物件,但无奈一整个冬天让他们无法获取更多的食物,更别说是像样的祭品。
“人都在这里?”达达鲁族长的声音低沉,也有些虚弱,这些天他只喝过两三口水。
人群中又隐约出现议论声,有些女人则在小声啜泣。原本一百人有余的部落在经历过体感最舒服的一个冬季后,却仅剩下不到六十人,身体较差的老年人早就撒手人寰,而本该神采奕奕的壮年和青年都是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
“我们的水源快断了,河流发自山间,而白山之神不再眷顾我们,河流也开始干涸。”人群中一个男人说出实话,引得众人再次议论纷纷。
塔杜和扎依娜站在最后面,没有跟着附和。他们的手紧紧相扣,他怀中的婴儿似乎被杂音吵醒,哭得有气无力,他摇晃着襁褓试图安抚着他。
“我有种预感。”他开口对扎依娜说。
“什么预感?”
“我会向阿爸一样,去寻找白山之神。”
“何出此言?”
“就是一种预感,这种感觉十分强烈,”他痴痴地说着,又看向祭台前的老祭司。“冥冥之中好像有人在引导我,不管是通过幻觉还是梦境。”
“我不要你去,我要你陪在我和孩子身边。”扎依娜说着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而老祭司在下一刻便宣布了一个重大的决定。
她已经没有举起骨头和石碗的力气,而是让之前指定的两个神婆协助她完成了占卜。在颤颤巍巍摸索过祭台上骨头的排布后,一行眼泪鲜有地从她眼眶滑落。
“想要得到神的指引,必先紧紧跟随神的脚步。”隔了一会儿她慢慢道出这句话。
“这是什么意思?”达达鲁族长神经紧张地问。
“白山之神再不轻易显灵,除非有人可以找到他。”老祭司顿了顿,又说:“我们要去找他,在他的庇护下重新建立部落。”
在场的所有人包括塔杜在内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塔杜看到在老祭司说完这席话之后,达达鲁族长把她叫在一边面色严峻地商讨着什么,随后他缓缓走到众人中间。
“我们将选出六名最有优秀的引路者去追随白山之神的脚步,一旦感受到神的指引,他们将带领部落走出困境。”达达鲁族长说。
换句话说,就是找人去探路了。塔杜心想,结合以往他出现的幻觉和老祭司有意无意的话,他本能地觉得自己应该是六人中的一个。但扎依娜的的话让他犹豫不决,一旦他决定出行,扎依娜和孩子不知多久之后才能与他相见。
占卜当天并没有指定六个人究竟是谁,想必是达达鲁族长还在斟酌之中。晚上塔杜将为数不多的稻谷和肉干混在一起,给扎依娜煮了一碗稀肉汤,他一口一口地喂着扎依娜,又看着她怀中的婴儿。
“塔杜,我已经没有奶水了。”扎依娜的声音虚弱,她抚摸着婴儿的脸,换做之前婴儿一定会醒,但这次他似乎睡得很沉很沉。
“把饭吃了,身体恢复后自然会有。”他安慰着扎依娜,可她的眼泪忍不住再次滑落。
“没时间了塔杜,没时间了,”扎依娜的哭声很平静,平静得近乎绝望。“孩子等不到那时候就会死。”
塔杜心里知道这一切,但他一直都本能地选择回避。他再次接过她怀中的婴儿,凝望着婴儿的脸。
他越来越轻了。
塔杜掀开襁褓一角,发现婴儿的四肢已经几乎皮包骨头,他微弱的呼吸似乎已不足以支撑这本就瘦小的躯体。
“我喂他一些肉汤试试,或许会顶事。”他对扎依娜说。
扎依娜虽有所顾虑,但眼下没有其他办法。
塔杜将肉汤吹凉,用石匙递到婴儿嘴边,婴儿似乎嗅到了味道,缓缓睁开眼睛。塔杜试着把汤轻轻送进他嘴里,可肉汤只出不进,缓缓从他嘴角滴落。
三天之后,婴儿永远闭上了眼睛。
扎依娜伤心欲绝,一瞬间她仿佛苍老了许多。老祭司拖着羸弱的身体为他们的孩子做着最后祈祷,随后塔杜将婴儿尸体放在柴堆之中,流着泪点燃了干柴。期间扎依娜一直未现身,她躲在帐篷里不停地哭着,淡绿色的瞳孔周围被暗红色的血丝包围。
干柴越烧越烈,似乎预示着天气也将越来越干燥。塔杜看着烈火慢慢将婴儿吞噬,心中做出那个犹豫已久的决定。
“我要去寻找白山之神,把部落的人救活。”他对老祭司说。
“明天达达鲁族长将宣布那六个人,届时再看情况。”
“他一定不会把我纳入其中。”
“一切都是宿命,塔杜,命运早就有所安排。”老祭司缓缓对他说。
“可我又舍不得扎依娜,孩子刚死,我若走了她身边再没有可陪伴的人。”
“真正的勇士总不会顾及眼前,而是有更广阔的视野和胸怀。”
“您的意思是我要随他们前往?”塔杜问。
“服从命运的安排,如果是你,纵然有千般不舍也要一往无前。”
老祭司的话在塔杜耳边回响,一直持续到第二天达达鲁族长宣布引路者时。他神经紧绷,如同部落其他人一样。在达达鲁族长先后说出格鲁,亚吉,祖卡的名字后,他感觉自己已经无望成为六人中的一员,果然另外三人分别是奥克尔、布伦和维斯特,他们都是身强体壮的猎人。在六人走上祭台之后,老祭司再次在神婆的协助下进行占卜,她将鸟血涂在六人脸上,嘴里在不断地吟诵。
“白山之神,至高无上的神,请您为引路者指明方向,好让他们虔诚地跟随您的步伐,请赐予他们痛苦,方有经历考验才值得您的现身,请赐予他们平安,方有顺利归来才能让您的子孙继续拥有跪拜您的资格。请让河流为他们引路,翻越高山,一路向北,直到再次见到您的神迹。”
老祭司吟诵完毕后艰难地跪在六人身前,其他人看到也都跪下低声为他们祈福。
塔杜有些失落,但考虑到可以一直陪着扎依娜,他又感到欣慰了些。他回到帐篷,坐在扎依娜身边。他轻抚着她的脸,感觉她的脸已经如同他的手一般粗糙,扎依娜微微睁开眼,她已经有两天没吃任何东西。
“你要走了吗?”她问。
“我不走,会一直陪在你身边,即便引路者没有回来,我也愿意同你一起死。”他看向扎依娜的眼神饱含深情。
“可你是如此与众不同,应该去做你该做的事,之前是我过于自私,不该限制你。”扎依娜的声音虚弱,但依旧吐字清晰。“没有了孩子,你更不应顾虑太多,我本不值你去长相厮守,你是一名勇敢的猎人,要为部落的未来义无反顾。”
“达达鲁族长未选中我,并非我不愿前去冒险。”
“去做你该做的事,塔杜,去做,就像你阿爸一样,我答应你会健康地等你带着好消息回来。”扎依娜抚摸着塔杜胸前的那块配饰,她用手指勾勒着配饰的每一道边缘,仿佛在向他传递深深的爱和祈祷。
塔杜紧握着扎依娜的手,相顾无言。他知道这些话或许并非出自她真心,但她却打心底里相信他可以带部落走出困境。他再次俯下身亲吻着扎依娜的脸,仿佛在做着诀别。
第二天一早塔杜已经收拾好一切。他把标枪背在身上,腰间绑上两个空空的袋子,把仅剩的食物都留给了扎依娜。扎依娜还在熟睡,他不想扰醒她。或许就在不久以后他们就会团聚,这是他内心最虔诚的祈愿。
他来到老祭司的帐篷内,和她做着告别。
“我要随他们一起去寻找白山之神。”他对老祭司说。
“愿白山之神保佑你,这是命运的安排。”老祭司闭着眼睛,没有看向他。
“这是我自己做出的决定,和命运无关。”
“你的决定自有神在指引。”
“如果说有谁在指引,那么一定是阿爸。”他意味深长地说,“况且扎依娜是如此相信我可以带部落走出困境。”
“我也相信你可以。”
“为什么整个部落不一起走?如果我们没有回来,整个部落的人都有可能死,一起走或许还有一丝生的希望。”他问老祭司。
“达达鲁族长不想放弃这里的一切,他已经在这儿根深蒂固。如果部落的人都一起走,一路上生存的概率更小,他再经受不住部落有任何损失。”
“所以选定引路者是他的建议?”塔杜想到那日达达鲁族长和老祭司低声商量的场景,又问。
“他只是出于好心,并非是想死守这里。”
“我一定会带着好消息回来。”塔杜沉默片刻,再次说。
“一切都有安排,我现在已经看不到了,但白山之神一定会做出最明智的决定。”
老祭司缓缓开口,塔杜想再和她那浑浊的瞳孔相视,但她的眼睛始终紧闭着。
他悄声走出帐篷,心里盼望老祭司可以撑到自己归来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