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安妮
那个在水疗桶里进行蒸气疗法的女人叫安妮。
谭休是在她死后,听见克莱尔医生说了一句:“可怜的安妮。”
才知道她的名字的。
她是在老医区那个破旧的厨房里死去的,经过两次治疗后的一个晚上。
厨房的餐厅很大,但是并没有多余的家具摆设,墙上贴的壁纸十分的廉价,而且早就劣迹斑斑,脱落了一半,露出了发霉的墙面,唯一算是显眼的装饰,便是墙上的壁炉,壁炉框是用仿大理石做的,上面沾满了灰尘,唯一一点鲜亮的颜色便是那没有烧完的红烛。
房间内只有一扇窗,光线从窗内照进来,无数的灰尘在光中旋转,地板更是污浊,光线之外的阴影,堆满了杂物,满是灰尘。
克莱尔嫌弃的推开房间的门,手上便沾满了灰尘,披着斗篷的谭休就站在他的身后,看着这压抑阴暗的房间。
看着房间里那倒在地上恐怖至极的尸体。
她的眼里已经失去了光泽,却仍然死死的盯着天花板,嘴唇干涩的可怕,起了一层已经干死的皮,她左半边的脸还算完好,可嘴角却粘着一层白色的皮状物质,那是已经干掉的口水粘液。
她不过三四十岁的年纪,一头棕色的头发枯黄干燥,身材干瘪甚至是虚弱,手脚纤细,她身上穿着一件亚麻连体衣裙,领子里露出白色的内衬,裙子下面是浅色的裤子,一双沾满黄泥的脚紧绷扭曲着,她的手攥的很紧,指甲深深的陷入了皮肉里。
发现这一点的谭休再次看向的那双眼睛,她在死前一定痛苦挣扎过。
那张烂掉一半的脸,就像早就死去的人,而这段时间之所以还能够继续生活,是因为不甘心就此死去,在人世间拼命的挣扎。
可惜仍然像一只可笑的猴子。
“外界要是知道安妮死了,一定会引发轰动的,水疗桶根本就无法治愈这些病人,安德鲁医生……”
谭休情绪激动了起来,但很快就被克莱尔打断。
“你在说什么呢休助理?没看到这肮脏的厨房吗?她带来的那些黑麦面包一定经常被那些肮脏的老鼠光顾,这个女人是吃了那些老鼠的粪便死去的,和水疗桶有什么关系?”
克莱尔那灰色的眸子里露出了轻蔑之色,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根火柴,在靴子上滑了一下,火焰腾起,他将火柴照亮厨房角落,壁炉内放置着一个破损的纸袋子,里面是一些已经坑坑洼洼的黑麦面包。
吱吱的老鼠叫声从壁炉深处传来,火柴照亮的地方对着老鼠的粪便,有的甚至已经干瘪。
他嘴角勾起来,简直就像是发现真相的警察一样,非常的得意。
转而望向那具尸体的眼神,显得不屑一顾。
“但是……”
“没有但是!”克莱尔的语气露出了明显的不满,望向他的眼神,满是警告的意味。
“可怜的安妮死于食物中毒,她的家人不会想看到这样她最后如此不美好的模样,过来帮忙吧,助理,福利公墓会安顿好她的,感谢霍桑领主,他总是能为贫苦的人民找到一点慰藉。”
那一刻,克莱尔的脸变得比安妮那张死相恐怖的脸更加可怕,谭休这辈子见过,不知道多少死人,毕竟他曾经从事的就是守尸人的工作。
但从没有哪一刻,会有哪个死人让自己印象深刻到挥之不去,丑陋至极。
此人不一定代表罪恶,而面前这个人让自己嗅到了罪恶的味道。
就像安德鲁一样。
他们两个人将安妮放进了裹尸袋内,一前一后的推着推车从走廊上离开。
一路上,克莱尔丝毫没有任何对于死者的避讳,还在和谭休聊着晚上的吃食。
说他妹妹最近煮饭的手艺越来越好了,蔬菜炖汤,汤汁浓郁,还懂得往里面放鱼肉和猪肉来提鲜,放在锅盖上面的黑麦面包也加热的恰到好处,吃的时候软糯有嚼劲。
说最近汤姆餐厅又出新款了,柠檬挞里面加的奶油,里面放了薄荷草,一点都不腻,十分的清甜。
说集市里面的河湾鱼价格公道,他妹妹加一点橄榄油,香煎一下,在旁边再放上土豆,豌豆调一下味道,那香味他刚闻到,肚子就咕噜噜的叫起来。
将推车推到医院门口,殡仪馆的人已经等候,克莱尔还想要邀请谭休一起去喝小麦酒,谭休藏在黑袍下的表情满是尴尬和无奈,最后委婉的拒绝了。
“好吧,你真是一个不通情趣的阴郁同事,不过你是幸运的,能够跟在安德鲁然后学习成为他的助手,我可真是羡慕你呀!”
克莱尔拍了拍身上沾染的灰尘,将原本卷起的衣袖又重新的穿撑,他一边想象着小麦酒的微醺感,一边打趣谭休。
这算是赞美吗?
谭休含糊的说了声谢谢,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心里面五味杂陈。
天上又下起了细雨,他抬头看着阴沉的天空,看着东南方向弥漫在街道上方的带着些许灰色的雾气。
这几天接连下着雨,泥泞的地面拖着车辙印的痕迹,这阴沉的天空,就好像他的心情一样,始终提不起精神。
他想起了那天,自己亲眼目睹那场所谓的水疗桶治疗实验的那天,也是在医院门口。
安德鲁毫不把自己所遭遇的惊险放在心上,披着莱恩医生递来的大衣,便上了早在医院门口等候的马车。
自己披着黑袍追赶在他的身后,赶上了马车。
当时他非常的生气,因为他猜到了自己被人埋伏殴打这件事情是安德鲁指使的,所以当他追上来的时候,是指着安德鲁的鼻子怒斥道:“你是故意的,你故意放我逃跑,你故意找人在街道口埋伏我,让他们殴打我,你是想让我放弃逃跑的念头,变成你身边的一条狗,是吗?”
安德鲁但表情没有丝毫的变化,镇定自若的抬手指了指对面座椅的位置,然后将手伸向他左手边放置的一个纸袋,从里面拿出了一个外表酥脆金黄的柠檬挞。
边吃边说:“你要吃吗?这是克莱尔医生给我带的!”
那几乎不带任何情绪波动的回答让谭休所有的愤怒像打进棉花里一样的憋屈。
“我是不会屈服的!”他嘴硬着坐到了安德鲁的对面,并且拒绝了安德鲁递过来的柠檬挞。
马车缓慢的朝着东南方向的街道驶去。
安德鲁颇有兴致的打量着窗外的房子花园,以及那建起的围墙。
他漫不经心的说着:“你想死还是想活呢?”
“啊?!”
他的手指了指在路边上,辛苦奔坐的人们,就像是谈论天气一样的,随意的说着:“你说我现在如果大喊一句杀人狂魔修斯就在车上,他们会怎么做呢?”
谭休的心被沉重一击。
安德鲁嘴里咀嚼着柠檬挞,酥脆的挞皮掉落在他的衣服领子里,他眉头微皱的将那些残渣拍开。
“那个黑帮!如果不是你给他钱,他怎么可能……”
谭休内心纠结万分,他心里多少认同安德鲁所说的话了,在医院的时候他不止一次的听那些医护人员谈论起自己时那厌恶的表情,被殴打的时候,那些个黑帮成员嫌弃之意同样溢于言表。
他的再次反驳的时候,自己都能够感觉到自己那股别扭的装腔作势!
“不!”
安德鲁狭长的眼里闪烁着敏锐的光,却让谭休心里越发沉重。
“我只是介绍了一下水疗桶的功效,他是一个除暴安良的好汉,跟在他身边的兄弟个个都是好样的,只可惜身患重疾,他就跪下来求我希望我能够给他的兄弟一个机会,我说一批诊疗的病人里面有你,但你觉得我要害你,便会在晚上的时候逃跑,他便主动提出会守在你回家必经的道路上……”
安德鲁脸上的笑意愈发的明显了,他将手里的残渣拍了拍,丝毫不介意的说着那些不为人知的隐秘。
“你……那不是正好,说明他根本就没有害我的心……”
谭休眼里露出了一丝希望的光,觉得事情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坏。
安德鲁呵呵的笑了,就像是看到一个无知的小孩一样,眼神中带着同情和怜悯,说:“那是因为你不知道他是怎么说的,他说像你这样的人,人人得而诛之,哪怕我不刻意提醒,只要得知了你逃跑的消息,他都会掘地三尺,将你绳之以法。”
他搓着手,面上挂着志得意满的表情,就好像相比于这世界上的所有人,他都高人一等。
他看谭休的眼神就像是看一条垂死挣扎的泥鳅。
他的声音低沉且温和。
他说:“在阿斯曼,除了我,没人希望你活着,包括你的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