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往事
虽然嬴琅从不同他说起那位何姑娘,可左少云知道,他对那位姑娘是十分赞赏的,不然书房中也不会挂着好几幅若清居士的画。
前些日子,梁王看中了若清居士的一幅《百兽朝王图》,说要拿府中珍藏的《太宗狩猎图》交换,嬴琅当即黑了脸,想也不想就拒了。
《太宗狩猎图》是前朝信王的作品,价值千金,收藏于藏书阁之中,后来被皇帝赏赐给了当时刚刚开府的梁王作为镇宅之宝,一个小小的《百兽朝王图》,可谓不值一提。
梁王此人倒是不爱书画,不过见百兽图中动物形态憨厚可掬,朝王之相寓意非凡,想讨来当作千秋节送给皇帝的贺礼,可没想到在弟弟面前碰了一鼻子灰。
事后,他便找左少云打听,这若清居士是哪方不出世的大家,能得嬴琅如此厚爱。
左少云离开后半个时辰,估摸着到了嬴琅换药的时间,梁先生便来换好了药。
越苏进来,同样提起他养病事宜。
虽然四方斋也算清净之地,但远不如太子府舒适,且那是他的地盘,终究是安全些,万一铖王还有余党,知晓他住在此处,岂不危险?
在这里养病,每日公文还需人送来批阅,再送回宫中,路途遥远,万一出了什么纰漏,军国大事实在耽误不起。
“臣女已经问过梁先生了,只要马车稍平稳些,殿下的伤势并不影响回去,我看左侍卫也带了担架来,几个人抬着,必定稳当。”
嬴琅听她一条条大道理,讲此处如何简陋粗鄙,讲太子府如何适宜,眸中光彩逐渐清冷,忍不住问道:“若今日,在此养病的是傅明朗,你可会赶他走?”
“这”越苏停了话,她一贯长袖善舞,此事却不知怎么回答。
嬴琅见她不为所动,又冷冰冰追问:“难道孤比傅明朗还不如?”
此话一出,越苏哪里还敢说让他回去的话,只得蹙着眉头解释:“表哥他只是普通人,殿下千金之躯,难望项背,还请殿下不要谦卑作较。”
嬴琅看她紧张为傅明朗作解释的模样,虽然是意料之中,但心里的不舒服却更胜了,寒光如炬,冷冷穿透她避嫌的心思。
年终考察时,他调度了傅明朗这几年的绩考,还有所写文章。
若没猜错,今年会试,傅明朗想必报了名,按往年的进士文章来看,顶多也不过是二甲。
二甲者外任至少五年,绩优者才可召入京城,如此也才是个五品官,在这京城之中,毫不起眼,这么一个资质普通的人,值得她托付终身吗?
越苏不知道他为何诘难,明明回去是最好的选择,她暗暗苦恼:若是表哥,必不会叫我如此为难。
“怎么,孤的问题很难回答?”嬴琅端坐在床上,毫不遮掩自己审视的目光,直直盯着越苏,不肯放过任何一处。
她明明如此聪慧,怎么会看不出他的心思?
是不想,还是不愿?
眼看着嬴琅有动怒的念头,越苏抚开衣袖,忙跪在地上:“殿下误会了,臣女只是为了殿下能好好修养,过了雪天,附近做买卖的商家就要陆续开门了,人多口杂,殿下金尊玉贵,若有闲杂污耳之声,恐不利于病情恢复。”
“为着你的表哥,还真是诚恳。”嬴琅冷冷哼了一声。
“臣女并不是为了表哥而是殿下早日康复,于我大秦子民是福气。”
这冠冕堂皇的话,嬴琅不知听过多少,耳朵都腻了。
从别人口中说出,他只会厌烦,从她口里听到这些,除了厌烦,还有抗拒,抗拒她的冷静和疏离。
敬而生畏,恐惧的面目对他来讲,再熟悉不过,天下除了皇帝皇后,谁不畏惧他的权势威严,可她的畏惧却让他心烦意乱,进而难以控制心情。
“孤想静一静,你先退下。”嬴琅忍下不虞,冷言让她离开。
直到看着她离开,关了门,他才闭眸,抓着床沿的手却始终未放松。
明明知道,她会护着那个人,却还是忍不住问出口,嬴琅啊嬴琅,你已经堕落至此了吗?
晨起后,梁先生给嬴琅换药。
初始换药他是慌张的,毕竟平日里没见过身份这么贵重的人。
他曾听闻,宫廷贵人脾气秉性都怪得很,满身戾气,几位王爷自小便被身边的捧得高高的,无论是官员还是宫人,稍有不慎,拳打脚踢是家常便饭。
后来今上登基,素来看不惯兄弟的狂妄作为,下了谕旨,再有无故打骂官员之事发生,轻则罚俸,重则革除玉宗室玉碟,那些人才收敛了。
幸亏太子是极能忍耐的,换药时需要撕开伤口,若有淤血堵塞或是灌脓,还需重新将长好的皮肉再次割开。
嬴琅身上除了最重的箭伤,手和脚也有大大小小的割破的伤口,梁先生趁着换衣服的间隙里,将调制好的膏药抹在患处。
哪怕不是疼在自身,他似乎依稀能听见伤口砸砸作响,再一瞧太子殿下冷峻的表情,虽然还是一言不发,没有任何怪罪,可作为医者,哪里不知道这药有多重,他不免手抖。
“殿下,这次用的药是最为强烈,若是疼痛难忍,也可以用些温和的药物”梁先生瞧了他紧闭的双眸和眉头,知他只是忍痛不发。
嬴琅牙关咬着,不便言语,只有头轻轻摇动,深吸一口气让他继续。
梁大夫又试探着说道:“姑娘下去吃早饭了,没有站在门口。”
起先几次上药,因需要脱去上衣,越苏为了避嫌都在门口候着,等换好了药才进来。
嬴琅痛苦的表情中挣扎出一丝苦笑:“先生慧眼,做个医者可真是屈才了,不如孤举荐你去大理寺。”
梁大夫连连说不敢当,撒完了药粉,用棉花将渗出的少许血液吸走,再用布条包扎。
“殿下放心吧,老夫不会对姑娘说的。”
“多谢先生替我保守秘密了。”嬴琅看了他一眼,道:“当然,先生的身份,孤也不会说的。”
梁先生闻言手一顿:“殿下何意?”
“雍州城,怀华山庄的前主人,医毒双修的梁无云,难道不是先生吗?”嬴琅没有丝毫犹豫说出口,仿佛这不过是件小事。
“殿下怎么知晓的?”既然知道瞒不过,梁先生也没继续否认。
“孤既然决定在这儿养伤,又怎会不查清楚大夫的底细,小隐隐于山,大隐隐于市,先生前半生用毒,仇家不计其数,后半生行医,同样惠及无数,大概没有人会料到,先生会躲京城之中。”
这京城,为了保障皇帝和宗亲大臣的安危,治安最好,没有人敢随意寻衅挑事,巡逻的官兵也比其他地方的密集,江湖人士鲜少涉及。
梁先生想起往昔,有一瞬间的失神,但很快就平复了心情:“我发过誓,日后只会救人,不再害人,殿下不必担忧,我待姑娘如同亲女,绝不会做有损她的事。”
听他这么说,嬴琅放心点头:“好,虽然不知先生为何立誓,但孤信先生。”
梁先生没再耽误,换完了药就出去了。
提起了往事,再看越苏的身影时,总能想到五年前,何致远初带着她进去四方医馆,谎称是一个想学医的丫环。
越苏颇有天分,无论是什么药方,看一眼就能记住,嗅觉和味觉异于常人,哪怕细末都能一眼看出,分出药物的药性高低,实在是一个好苗子。
哪怕是个女娃,他也愿意倾囊相授。
直到那日,他发现她竟然暗自学习自己私藏起来的毒术秘笈,直言对于毒术的兴趣比医术大,但她答应不会用毒术害人。
“你可知为师为何远离雍州,从此不再配毒?”
“徒儿不知。”越苏茫然道。
梁先生的话中带有蚀骨的恨意,还有无尽的悔意:“为师的独女,就是因此而亡,他们为了报复我,竟然将我所制的毒,悉数逼我儿服下,她才十岁啊,钩吻、断肠、化骨,绞心一一发作,我找到她时,已经不成人样了。”
他平生最恨,莫过于此,报仇雪恨后,就将毒术秘笈锁在箱中,发誓此生不再制毒。
“你既然有心学毒术,那便学吧,只是以后,不能再叫我师傅,我会请何三爷,为你另择名师。”扔下这句话,他就走了。
后来,越苏没有选择学毒术,却也放弃了医术,就连四方医馆,也渐渐不再去了。
虽然梁先生和徐掌柜都已知晓嬴琅的身份,但为避免走漏风声,何致明拨来的人都只伺候些杂事,在一楼巡逻或是厨房后院中忙活,不许上二楼来。
嬴琅认出这次送饭的是个眼生的丫头,便问:“你家姑娘呢?”
玉兰原先是在城外庄子忙活的,后来年节府里缺人,才跟着哥嫂进了府里侍弄花草,前日被调来了这里,只知道住在此处的是个大人物,但不知晓是谁。
“楼下来了位公子,与姑娘颇为熟稔,姑娘便让我送饭上来。”她回答道。
嬴琅不动声色,继而又问:“那公子是何称呼?”
玉兰凝眉想了一下,许久才答:“奴婢初来京城,许多主子还不识,听姑娘叫他表哥,许是姑舅老爷或是姨太太家的。”
她偷偷抬头望了上方的人一眼,见他面色更加冷酷,眼神严厉,心里踌躇,不知该走还是该留下服侍。
嬴琅闭眸,捂住胸口长叹出一口气,瞥了眼送来的佳肴,再无胃口,沉默片刻吩咐:“你下去吧,替我温壶酒上来。”
“啊?”他不是病人吗?病人能喝酒吗?玉兰贫乏的脑袋想了好一会儿都没想明白,“奴婢遵命。”
嬴琅摆摆手让她下去了。
没多久,门外立刻就有人敲了门,并不是去而复返的丫环,而是端着温酒的越苏。
玉兰备酒时,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对劲,于是便告诉了越苏,彼时越苏刚刚送走傅明朗,听完嬴琅的要求也是奇怪,让她把酒交给自己。
“殿下,您身体有疾,不宜饮酒,还请殿下稍稍克制。”
嬴琅没有理会这句话,抓住榻边扶手,自己慢慢站起来,走到了座位旁。
昏黄的烛火映着越苏的脸庞,让她整个人洋溢着暖暖的气息,双眼炯炯有神。
平日里除了徐掌柜,都是她往房中送吃食,那些早茶、糕点、细心熬制的汤药,厨房有什么都恨不得立刻献在他眼前,纵使嬴琅说了许多次,让下人来即可,她也毫无怠慢,事事亲历亲为。
如今遣了小丫头前来打发,是否是因为见到了心上人,所以也不在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