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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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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九章

    由唐公公带着,几人穿行在公主府掩映的花木中,往停放花车的后院走去。

    路上,郑峤不忘道喜:

    “还没恭喜尹家今年得了花车的名额。”

    “侥幸、侥幸。”尹问绮笑眯眯道。

    浴佛节年年有,花车也年年有,每年都有的东西,还能如此贵重的原因,便在“定额”二字上。

    每年浴佛节的花车都有定额,一般九辆,各家便在这定额之中,争取名额。

    历年里,一定会争取到花车名额的,五姓望族算一个。五望之中,除了早在世祖时期便几乎零落殆尽、如今只有旁支回乡耕种过活的汝南索氏之外,太原郑氏、清河崔氏、华阴卫氏,都会争取一辆花车;至于兰陵端木氏,更是每年都会争取到两辆花车。

    或许是因为当朝皇后出自端木家;也或许是因为除了皇后的亲兄端木惟明在任中书令、封齐国公外,皇后的堂兄端木惟则也任扬州总管,封上柱国。

    无论因为什么,圣人都纵容了端木氏一家争得两辆花车的行为。

    除此以外,太子惯例会得一辆,熙河公主也会得一辆,这边已是七辆了,今年还剩下的两辆,虞尚书家得了一辆。

    他虽出自寒门,如今却是圣人新近的宠臣,太子未来的岳丈。

    这般得了一辆,大家嫉妒归嫉妒,也能理解。

    至于剩下的最后一辆,便是尹家夺得了。

    元观蕴之前并不理解尹家为什么要争夺花车。

    浴佛节说是争花车,其实争的不过是自家在皇都的权力与地位。尹家如果想要争夺权利与地位,首先便不应该求娶他……

    但现在,他看看尹问绮,再看看郑峤,明白了。

    两人都在笑,确实有一个在傻笑……

    这时,众人转过万千垂柳丝,恰似过了一道绿叶裁出的帘幕,眼前豁然开朗,只见青石板路的正中央,停着一辆车。

    此时正是下午,本不该有朝霞在。

    那车却不知有何仙机佛法,竟置身朝霞光露之中,于木质车壁上,生出朵朵碗大青莲!

    郑峤一眼见到,于毫无防备中瞠目结舌,直惊呼道:“这是哪位佛祖的车架?!”

    可佛祖的车架,又怎么会在公主府中!

    这时候,尹问绮的声音自旁传来:“郑郎君,别急,再仔细看看看。”

    郑峤再定神一看,发现照耀着车架的霞光,竟然随风而动。

    他走近了,又伸手去摸,方才摸到那比如蝉翼、色如晓霞的轻纱。

    远远看着笼罩车架的霞光,竟不是光,而是一层薄纱!

    他又去看车架上的青莲。

    先有了薄纱之后,他以为青莲也是假的,只是惟妙惟肖而已,但真正上手摸了,才发现,虽然霞光是假,青莲却是真的!

    可自古以来,有白、红、水红之莲,又哪来得青色莲花?

    青

    色莲花,是佛陀坐下之莲,是佛陀眼中之莲。()

    本不应出现在世间的莲花!

    本作者楚寒衣青提醒您《金屋不藏月》第一时间在更新最新章节,记住[(()

    朝霞纱似红似金,犹如天日刚出,正和佛像金蕴。

    青莲花幽香深邃,使人五识明净,烦恼为之一空。

    “尹家是从哪个圣地找来这青莲花的?”郑峤一时喃喃,伸手在青莲花上抚了又抚,迟迟不愿将手收回。

    这回尹问绮却笑而不答了,只问蒲娘:

    “蒲娘看出车子的机关在哪里了吗?只是个小小的机关……”

    不等尹问绮将话说完,早已仔细观察过车身的蒲娘垫脚伸手,在花车的四壁的柱子上按了一下。

    只见原本严丝合缝、浑然一体的柱子,被托出一节柱身来,这柱身中间挖空,里头盛有琥珀色液体,原本逸散在花车四周的沉沉木香,瞬间变得浓烈起来。

    众人这时才愕然发现,原来刚刚伴着车子而来的浓郁又澄净的木头香气,不是自花上散出,而是自车身上散出。

    郑峤渐渐回了神来,既意外又赞叹:

    “真是名副其实的七香车!”

    “蒲娘的眼睛真尖,这花车做好之后,好多手艺在身的木匠稍不留神,都不能发现机关所在。”尹问绮先不吝夸奖蒲娘,惹得蒲娘颇为羞赧之后,才转对郑峤说,“将木头锯出一节,掏空,留孔,以香精藏于其中,如此花车行车过程中,便会散出极为曼妙动人的香气。”

    这样寥寥两句说明情况后,尹问绮还转头叫寸金:

    “寸金!把我们为花车准备的几种香精都给郑郎君拿来!让郑郎君品鉴一番。”

    “这如何使得?”郑峤忙推让。

    先见了这世上难寻的朝霞纱与青莲花后,尹家花车在郑峤心目之中,已非凡俗能比,如今车上用的香精,自然也绝不同寻常香精。

    何况历来浴佛节前,花车的种种装饰总要保密,偏偏尹问绮竟对他没有丝毫防备……

    惭愧之间,寸金已经将那些光焰琉璃的香精瓶子都拿过来了。

    郑峤推据不过。盛情难却之下,只能拿那光焰琉璃的瓶子,挨个闻了。

    他过往也并不负责花车的准备,如今闻着,只觉得别的虽好,却如何都不如用在这青莲朝霞车上的木质香精味好闻。

    这味道,委实空灵清幽,嗅之忘俗。

    正念念难舍之际,尹问绮大方说:“郑郎君如果喜欢这香,那便送给郎君了!库里还有足够用于一车数日的量,我这便让寸金找出来给郑郎君。”

    “这怎么可以?”郑峤大吃一惊。

    尹问绮将脸一板:“我们是朋友,有什么不可以的?”

    “那尹郎君你的车——”

    “这里这么多香,我随便换一个不就好了?”尹问绮笑道。

    郑峤见尹问绮如此大方,心下委实叹服。

    于是他也不再推推让让,做些扭捏之态,爽快道:“既然如此,我便将这香买下来了!”

    尹问绮连说不用。

    ()    但这时候,郑峤极为强硬,自顾自的定了个数目之后,便迅速握着那香精瓶子,直接告辞而去,连还在库里的香都不等了,只让尹问绮送去郑氏即可。

    看他那步履匆匆的模样,大概是真怕自己慢走两步,连少许补偿尹家的阿堵物都花不出去。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元观蕴,看着郑峤仓促的背影,又看着尹问绮。

    尹问绮脸上的笑容便如旁边的朝霞纱一样明亮:“哎呀,郑郎君真是客气,来做客就来,还叫我小赚一笔……”

    小赚一笔?

    元观蕴再看看站在尹问绮旁边那直着眼睛,张着嘴巴,连口水流下都不自知的唐公公,便知道这“小赚一笔”,大约只是针对尹问绮自己。

    这些所有他都能看懂,把香卖给郑峤,无非也因为车子只有一辆,只能用一种香,得多几辆车子来展示不同的香气,等浴佛节展示完毕,尹家还可再通过这场盛会,把这些香精多多贵贵地卖给他人……唯独有一件事,他有点疑惑。

    这疑惑也是郑峤的疑惑。

    “青莲花到底是怎么找来的?”

    尹问绮左右看看,嗯,挺多人的。

    于是他把公主拉到一旁,就像任何一个亲密的小夫妻那样,凑到公主耳旁,悄悄笑说自己的致富秘密:

    “用青色颜料!把白莲花根泡在青色颜料水里,莲花就变青色啦!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但技巧虽小,噱头却大,佛经里头,隔几行就要点点那智慧洁净的青莲花。朝霞纱倒比较值钱,等到浴佛节那日,公主身上就穿这谁也没有的朝霞纱,定能艳冠群芳,羡煞旁人!”

    -

    无论是艳冠群芳还是羡煞旁人,元观蕴都觉得距离自己太过遥远。

    他无法想象那样的自己,也就将这件事放下了。

    结果几天之后,也就是浴佛节的前一日,由尹问绮准备好的朝霞纱披,已经由怀樱捧着,在他面前抖开了。

    依然是那袭轻薄仿若无物、叫人几疑将一段朝霞捧在手里的薄纱。但这披帛之上,更叫巧手绣娘用一根金线纹出了头尾不断的《心经》文字。

    远远看去,已不止朝霞在身,更似金经环绕,与浴佛节的气氛极是融洽。

    此刻元观蕴内里只穿了一件男女皆宜的白色胡服,再将这纱披披上,微卷长发未挽,只见镜中瞬间照出一位亦男亦女观音相来。

    别说站在旁边的怀樱了,便是望着镜中自己的元观蕴也愣住了。

    衣服极简,样式极美。

    尹问绮在旁边赞不绝口:

    “我就知道公主这样也很美!既像女子,又像男子,雌雄莫辨,艳绝当世,哎呀——”

    这样的夸赞,直把元观蕴夸得观音下凡来。

    夸得回过神来的元观蕴都感觉不太自在、不好意思起来,他摸着身上的披帛,确实能够感觉到尹问绮的一片诚心。

    这样的诚挚,叫他实在难以回绝。

    可还是需要回绝。

    元观蕴让怀樱出了门,接着他正色对尹问绮说:“今日我不能穿着这披帛出去。”

    原本高兴的尹问绮一愣。

    “它太显眼了。”

    它并没有任何不好的地方,反而它太好了。

    “我不想那么引人瞩目。”

    所以我才不能穿它。

    元观蕴说完之后,尹问绮有了一些诧异。

    片刻,尹问绮迟疑问:“公主为什么不想引人瞩目?是担心引人眼热吗?公主其实不需要如此小心……”

    元观蕴无法把真正理由说出来,只能沉默。

    这种沉默似乎让尹问绮明白了。

    “公主并不是不喜欢它?”

    “嗯,它很漂亮。”元观蕴坦率说,“而且它是驸马送的。”

    这直接的话,不止抹消了刚才的沉默,还叫尹问绮脸上一红。

    “那,那——”

    “我不在外面穿,在家里穿给你看可以吗?”

    “哎?哎!这,这……”尹问绮脸上更如涂了朱色,支支吾吾的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不可……不可……太过……太过……”

    “?”

    无论如何,小小的插曲过去,漂亮的披帛留在了家中,浴佛节一早,元观蕴便与尹问绮一同出发,准备出发前往内城的佛坛上,与其他贵胄一起,观看盛会。

    他们前往的是皇都正中的佛坛之处。

    元观蕴到达的时候,现场已经有不少贵胄在了。每年浴佛节,只要中标了花车的人,俱可在佛坛之前,与圣人共处。

    至于元观蕴,因为尹家有花车的缘故,也能站在灵璧之前了,叫后边的灵璧撅起了嘴,在梁昭仪身旁嘀嘀咕咕。

    圣人还没有到。

    九位花车之家,站在最前头,文武百官,则站在他们后边。

    至于城中的大家,也早早准备好了:

    临街的商铺人家,家家户户开门开窗,酒楼的二楼包厢,若是位置不错,较之寻常要贵上三倍五倍,便是普通人家,也能收得三五文钱,再放人上来等待花车游行。

    这等水泄不通的盛况,便是之前的上巳节,也相去远矣。

    不过一会儿l,伴着远方山上传来的几响钟鸣,只听梵歌隐约响起,佛音声声不绝,歌乐声中,各家精心妆点的花车,由远而近,徐徐驶来。

    只见那一辆辆的宝车,有间杂瑞兽的,如白马负经而行、百鸟绕车呈祥;也有极尽珠玉的,如四尺之高百宝香炉,如三丈之大深海珊瑚。

    每辆花车经行之处,宝光熠熠,异香阵阵,梵音缕缕,它们的身后,跟着无数虔诚信徒,它们的两侧,罹患绝症的人正抱着最虔诚的心,期待佛祖怜悯。

    待那花车行过,更有原本双腿残疾不良于行的,突然扔掉双拐,健步如飞!

    这些一例例的神迹,每出现一个,都引来阵阵惊呼,叫等在佛坛前的大家也为之侧目。

    元观蕴:“应该是假的

    吧。()”

    他说得很小声,但旁边的尹问绮还是听见了。

    什么假?()_[(()”尹问绮问。

    “没什么。”元观蕴不欲就佛祖的事情说太多,但驸马却眨眨眼,凑近他,“我也觉得不太真。”

    于是元观蕴也会心一笑。

    但无论如何,繁花满城,梵声无尽,佛陀的种子已在千万个普通百姓的心中根植了。假使观音睁眼,看见了这地上佛国,恐怕也要会心一笑吧。

    热烈之中,无所事事的元观蕴开始观察起了各家的花车。

    那些以动物围绕的花车取巧,以宝石妆点的花车庸俗,都不用多看。其中巧夺天工、与众不同的,一辆自然是尹问绮的青莲朝霞车,一辆却要属端木惟则的佛舌车了。

    端木惟则的车子外表平平无奇,只在车辕之上,摆一檀木沉香盒子。

    盒子是打开的,里头盛着骨灰,骨灰上又有一只鲜红舌头。

    粗粗看去,实在有些诡异恐怖,自也引得百姓们颇感骇然。于是也有声音从前头传来:“那舌头是怎么回事?”

    元观蕴抬头看去,看见远远一片黄云飘来。

    不是别人,是圣人终于徐徐走来了。

    “回圣人,这舌头,中间是有典故的。”出声的是个年轻郎君,仔细一看,那年轻郎君,不正是端木桅?

    姗姗来迟的圣人并非自己来的。

    他身旁还站了三个人,距离圣人最近的是端木惟明。

    发丝半百的齐国公,在如今上行下效、世人皆崇佛的端朝上,一副羽扇纶巾、半文士、半道士的打扮,倒是十分不同。

    但圣人对此似乎并不在意,依然宽容端木惟明只落后自己半步。

    端木惟明之后,便是如今如今寒门在朝堂之上的领袖虞尚书虞汝晦。

    虞汝晦倒是年轻,如今望之不过三十多些,面皮甚白,面相颇有些刻厉,不如端木惟明雍容雅致。

    等到了最后,方才见太子元珩。

    元珩看着倒是完全不介意自己屈居第三,甚至对虞汝晦执礼甚恭,颇有以弟子礼的模样。

    而之前回答圣人的端木桅,这时候从趋步上前,开始绘声绘色的说起了端木惟则和释诚法师的故事:

    “家父从徐州调任扬州,任扬州总管之际,因为要征发兵役,便与扬州本地之人有些摩擦。释诚法师遂拜见了家父,想要为民请命,取消征兵。但朝廷之事,岂容反复?家父自然不允,那释诚又惦记着去胡地取经一事,便带着弟子悄悄走山路出城。

    只是没有想到,他们在山中迷了路,将携带的干粮用尽了。恰好时是寒冬,天寒地冻,也没有野果野菜可以充饥。

    饿到无奈之处,总不能等死吧?释诚法师的弟子便破戒杀生,取来野兽之肉,想要喂给饥饿的释诚法师。

    但法师信念坚笃,说什么也不肯吃下那野兽之肉,最后竟绝食而死。”

    端木桅说到这里,特意停下,深深叹了一口气。

    ()    周围的人也纷纷叹惋。

    他继续说:“其后众弟子终于出了野地,找来火种,焚烧师父尸体,火焰熊熊而烧,法师骨肉俱化成灰,唯独一根舌头,于烈焰之中也不见丝毫损毁。”

    那盒子中的骨灰与舌头,便在端木桅娓娓道来之中,清晰明辨了。

    端木桅又说:“释诚法师的弟子们见佛祖显灵,便带着师父的骨灰与舌头,找到了家父的官邸处,将事情同家父说明。人证物证俱在,家父也是大惊,立时便决定不能辜负佛祖的警示,于是下令在扬州暂缓征兵,又把这舌头随身携带,好时时提醒自己,上襄圣人,下助百姓,绝不可行止不当……”

    圣人听着一路微笑,频频点头,这时候突然说声:“你是……”

    他记起来了。

    “《哀雀颂》!”

    端木桅受宠若惊:“回圣人,正是《哀雀颂》!”

    这时候,只听旁边一声冷笑响起。

    发出冷笑的是白面虞汝晦。

    虞汝晦乜斜了端木桅一眼,对圣人说:“折冲府的兵士数量本有定数,端木惟则在江南管理不当,致使逃兵屡禁不绝,当地府兵数额不足,征发到高僧和尚都要逃跑的不说,甚至害死了这高僧,这些岂不能说明其能力远远不足以管理扬州?

    甚或那些所谓逃跑的兵员,说不定就是端木惟则隐藏起来——”

    他冷笑三声,突然厉喝:

    “端木惟则行止可疑,圣人,宜速速派御史前去视察啊!”

    情况急转直下,端木桅面显怒意。

    而这时候,摇着羽扇的端木惟明却拱手向圣人认错:“虞尚书说得有理,原本惟则任扬州总管职务,便是为了震慑那一地的宵小,如今江南很久没有大的战事了,臣恳请陛下将惟则唤回,卸了他扬州总管的位置。”

    如果是刚才是愤怒,现在却是愕然。

    短短之内,情况发生太多,端木桅已经有些控制不住自己情绪的变化了,甚至脱口叫了声“伯父”!

    端木惟明却懒得理睬这还太过年轻的侄子,续道:“但臣也想为惟则解释一二:惟则发来的家信也曾说过江南地区常受倭寇滋扰,有些倭寇,伎俩百出,甚至会打扮成僧人模样,以逃避官府耳目。恐也是因为如此,惟则才对当地的法师严厉了些,哪想到叫释诚大师遭遇不幸!

    归根究底,还在倭寇之上,倭寇之灾,不可不防。

    各地单打独斗,已证明不足以防御倭寇。陛下撤去扬州总管之后,宜在沿海一带增设一职,统一管理从渤海到两广的水军,以随时机动,协作互助,来应对倭寇的劫掠如风。”

    这时候,圣人脸色微微一沉。

    而端木惟明继续说:

    “臣以为,如此机要之职,惟则是万万担任不了的,还得另派善战之人。或可从卫氏乃至郑氏之中,寻熟悉江南风貌以及擅长水师作战的杰出之辈担任……”

    一直在旁边默默听着的元观蕴,这时候忽然发觉自己听懂了:

    端木惟明说出的两个家族人选,圣人都绝不会同意。

    郑氏镇守的太原,是北方要冲之地,若在让郑家一人出任南方水军总管,那么南北夹击之下,端朝危若累卵!

    同样的道理,卫氏身兼京兆府尹,本就拱卫皇都,若是再让他们在地方有实际兵权,内外夹击,圣人的皇位,还坐得稳吗?

    同时端木惟明还在暗示圣人:

    南方并不太平,总要有一个人在那里坐镇。

    那么,与其用后来的那些人选,是不是还不如端木惟则?

    这时候,虞汝晦忽然冷笑:“端木司徒公,只说自己的亲戚,却不愿说说朝中的其他俊彦吗?”

    五望之间,确实互为亲戚。

    所谓“其他俊彦”,无非寒门小姓。

    只见端木惟明看看虞汝晦,摇摇羽扇,慢条斯理说:“虞尚书,寒门士子之中,素有灭佛之声啊。而那江南地区,又最是崇佛,若是把寒门之人派去,激化了矛盾,只怕事与愿违。”

    他这样一说,便是虞汝晦也一时无言。

    这时候,只见崔氏的太公笑呵呵自人群中走了出来,自一辆经行过来的花车壁上,摘下一朵碗大的青莲,跳着舞来,敬献给皇帝。

    大家这才发现,刚才那一同对话,绕行街市的花车,已经一辆辆来到了左近,正排着队,等待停在那佛坛之后。

    届时,圣人便会祭拜佛坛上放置的由西域高僧护送而来的舍利,与舍利之后的诸位金佛。

    等圣人拜完离去,这些花车又会再回街巷之中,依然绕行,与民同乐。

    有了崔太公这一支颤巍巍老人舞,现场沉闷的气氛为之一缓。

    圣人拿了青莲花,像是想到了什么,竟吩咐了身旁的太监几句话,又巡视着面前的人。

    圣人在找谁?

    等发现那被圣人吩咐的太监径自往自己这里走来时,他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圣人要找的不是别人,是自己。

    事情非常突然,却没有时间想太多。

    他和尹问绮一起,被动的跟着太监,越众而出,一步步朝圣人走去。

    他看见佛坛侧边,马车徐行,金佛含笑。

    他看见佛坛之上,青莲遗世,簇拥着由西域众僧护送而来的大师坐化舍利子,四下站立,俱是得道高僧,再往左右,全是虔诚佛民。

    及至圣人所在,这些高僧纷纷向圣人下拜。

    但他们拜的并非圣天子,拜的乃是当世如来啊。

    元观蕴终于走到圣人面前。

    他的目光,也迟缓但坚定的停留在圣人面上。

    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个面目柔和的人,没有了记忆中的大胡子,也没有了记忆中的健壮。

    他鬓角已有斑斑银白,眼尾刻出皱纹,身材显得瘦弱。

    圣人变老了。

    不再是那随手就可以将他抱起来的高大父亲。

    他也长大了。

    不再只会

    啼哭的小孩。

    圣人手捻青莲,望着元观蕴。

    柔和的面容下,却有一双陌生的眼,那双眼睛先打量着元观蕴,接着渐渐变得温柔,但那温柔的目光不像是在看元观蕴,而像是望着遥远记忆中的某样美好事物。

    他忽地叹道:“……藻儿l,你像你母亲。”

    说罢,站于佛坛高处的他俯下身,将手中青莲交给元观蕴。

    也是这个时候,那一辆辆的马车,在佛坛之后停好。属于太子的马车之上,佛像的双眼突然中空,中空之后,一枚锐利的箭头探出来。

    而后。

    “咄——”

    元观蕴怔怔地看着圣人。

    过往的记忆,和现在的模样,同时出现在他脑海。

    正如“元藻”这个圣人亲取的名字,与“观蕴”这个字,同时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给他以无穷的颠倒混乱。

    他也怔怔看着自金佛眼中飞出来的弩箭。

    那箭飞得极快,如闪电一般。

    它与圣人只有毫厘之差。

    只差毫厘,圣人便要殒命当场!

    而圣人竟因这枝青莲,因与他的几句话,逃过一劫!

    追忆母亲,那竟救了其一命!

    弩箭射中人了。

    那是守卫在一众皇亲国戚周围的侍卫,巨大的血花绽开在侍卫的喉咙。

    没有人跑去看那侍卫。

    一时之间,混乱炸响,只听一声“有刺客”——

    所有的皇子皇女,王公大臣,都急急朝圣人围拢过来。

    颠倒的混乱之中,元观蕴的目光,穿透人群,朝那射出弩箭的金佛看去。

    这时候,众多反应过来的侍卫已经悍不畏死的冲上去了,拿刀剑往金佛上劈砍,只见无数刀剑瞬间刺入金佛,却不见有血迹渗出,而众侍卫只觉得双脚剧痛——

    他们一时纷纷惨叫起来,于剧痛之中低头看去,便见刺客手持沾血利刃,团身自车下滚出!

    这一批侍卫倒下了。

    可更多的侍卫已经冲上去欲将刺客留下。

    而那插满了刀剑的金佛,便孤零零的被丢在一边……

    好像有隐隐的硫磺味,夹杂在各种香气之中,浮现于元观蕴的鼻端。

    元观蕴看看距离金佛越来越远的刺客,又看看依然微笑的金佛。

    他突然记起士夫子的杂书里,看到关于丹方道士炼丹却引动天火,产生爆炸的故事。

    里头提及了硫磺气味……

    现在要怎么办?

    于此紧急里,元观蕴的思绪突然变得分外清明。

    他意识到:

    硫磺味是从金佛之中传出来的。

    刺客在有意远离那座金佛。

    也许,接下去还有一场刺杀。

    一场来自天火与爆炸的刺杀。

    金佛——天火——爆炸——

    会杀死圣人吗?

    也许会。

    但还有多少人会同死?

    是护着圣人的侍卫?是周围参与佛会的百姓?是站在佛坛之前的高僧?

    这一派的惊叫恐惧里,所有人都跟着圣人一起向后,他们推搡挨挤,慌不择路。

    可这时候,元观蕴却突然向前,他越来越快,从走到跑。

    他感觉到身后尹问绮试图追上他,试图抓住他,但是人流太密集了,同样想要冲上来的尹问绮,被人挤得节节后退。

    他没有同其他的侍卫一起朝刺客跑去,他就像是人流中唯一的独行者,他跃过佛坛上的供桌,来到金佛之前,将那插满了刀剑的金佛推倒。

    金佛倒下,洒落出其中冒着点点火星的黑色物质。

    硫磺味道,骤然分明。

    暗暗火焰,就在这漆黑之下。

    他旋身拿来供桌上盛放青莲的大缸,将缸中的水,尽数泼在那漆黑之上,浇熄其中暗火!

    不远处,借着花车遮掩,与侍卫周旋的刺客回头看来一眼。

    那双冰冷的眼神里,充满了杀意。

    元观蕴捕捉到了这道视线。当他与这道视线相对,他看着被浇熄的火焰,他发现死亡与自己近在咫尺,也许阎罗一转头,他便魂飞冥冥。

    这时候,他的前方突然挡了一个人,是尹问绮终于冲过重重人流,狼狈的从佛坛底下钻过来,哆嗦着身体但勇敢的挡在了他的身前。

    元观蕴收回了看向刺客的目光。

    他看了看尹问绮,锐利的双目,突然变得柔和。

    冲上来阻止的那一刻,还有一个无比清晰的念头,浮现在他的脑海。

    花车,尹家也有份。

    不能让尹问绮受到牵连!

    而刺客也在瞬间转过身,如鸟入林,投入人群之中,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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