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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第二五章 横生的瘦津的桀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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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声的寂静之中,一张张轻蔑的脸孔转化成了震惊,这些各色各样的震惊,便如同走马灯一样,在尹问绮的双眼前流转过。

    他的所有视线,都被三十步外射中孔雀目的三支箭占据了,那种惊鸿华彩,虽自眼中散去了,却长久地盘旋在脑中,不愿离去。

    他想象中的公主已经足够飒了。

    而真实的公主,比他想象中的,还要飒上许多许多!

    公主还是为了维护自己才上来的。

    若是平日,低调的公主恐怕不会做这样高调的事情。

    公主是为了我……

    他满脑子转着公主的同时,身体的感知,也极其明确的集中于近在咫尺的公主身上。

    刚才三箭之后,弓的后坐力,将公主的上半身推进他的怀中,除了肩膀全是骨头外,尹问绮恍惚也感觉到公主后背的骨头。

    横生的瘦津的桀骜的骨头,就抵在他的胸膛上,与他胸膛一触既分。

    带着些刚才光焰的余温,轻轻燎一燎他。

    ……嗯……

    ……他们靠得太近了……

    ……不能这么快……

    ……这么近……

    ……一步步,一小步,一点点……

    ……试探的,循序渐进……

    心脏在胸膛里咚咚直跳。

    尹问绮感觉自己脸有点烧。

    烧得有点厉害。

    就是这时候,元观蕴转过身,把手中的弓递向尹问绮。

    尹问绮慌忙来接。

    他们的手在弓上交错。

    砰砰砰跳动的心脏,霎时漏了一拍。

    而这甚至只是个开始。

    尹问绮刚接过弓,又发现元观蕴欺近了他,不是背对着,是正对着,就像刚才一样,几乎贴着他的胸膛了。

    元观蕴为他系上箭囊。

    随后,抬眸看他。

    “驸马的射术果然很好。继续教我马上骑射吧。”

    “好。”

    尹问绮听见自己说了这么个字。

    他和元观蕴并肩走着。

    郑峤终于回了神,似乎想要追上来;妹妹那不可置信的表情中,流露出一种劫后余生的喜极而泣;怎么还有一位穿着宫中服侍的内侍从曲江池中舟上下来,一路小跑到他们面前?

    “太子贺却月公主与驸马卓绝射术——”

    模模糊糊的贺喜声音传入尹问绮的大脑。

    他听得不太真切,大概是说他们射术很好,又伉俪情深,如鸳鸯交颈,比翼双飞;接着又送了他们一些礼物,还派人骑马绕着曲江池,将刚才的事情一遍遍广而告之……

    送的东西,尹问绮并不在乎;骑马唱名,也没那么重要。

    但是太子说他们感情好……

    那是肯定的呀!

    他喜欢公主,公主也喜欢他。

    他在意公主,公主也只看他。

    他背着箭囊,拿着弓,和公主快乐的骑小马去了。

    曲江池水微波荡漾。

    池中心的彩舟之上,送完福枣之后,圣人连同众宰相等已经先行离去,如今这彩舟上,最高位的,只剩下太子元珩与其生母许德妃。

    太子将舱门掩上。

    门内,是他泪水涟涟的母妃。

    母妃的哭诉犹在耳旁:

    “你为何要给却月做脸?这对你又有什么好处?反而得罪了熙河他们。你虽是太子,可如今世家的权力是很大的,圣人也对世家礼遇有加,明明春狩时为你邀了那么多的贵女,为何你就不能娶世家贵女回来?

    倒只得了个寒门之女!真是叫人耻笑!

    你已经因为你没用母亲的出生,被人嘲笑了半辈子;难道还要再娶一个没用的妻子,再被人嘲笑半辈子,也带累你的几个儿女?

    莫非你就真不想洗掉你脚上的泥了?

    去求求圣人吧,求圣人收回成命……

    去娶端木桃……”

    太子阴沉着脸。

    周围没有人敢上来打扰。

    他径自走入自己的舱中。

    他的舱中,铺着最柔软的丝绸,垫着最华贵的皮毛,点着最馥郁的熏香,挂着最美丽的装饰,奢华贵重已极。

    但这些并不是元珩为自己准备的。或许就像母亲说的一样,母家寒素的他,腿上挂着泥点,欣赏不来这些阳春白雪的东西。

    这是他为自己婢女准备的。

    他有一个无论去哪里都会带着的婢女,叫聆聆。

    他装点这些,大多数时候,是为了给聆娘最好的歇息环境。

    聆娘虽是婢女,却养得极好。

    头发乌黑,肌肤雪白,弱质纤纤,不盈一握。

    但受太子如此盛宠,她却始终乖顺规矩,从不与人多见一面,从不与人多说一句。

    元珩进来了,坐在位置上。

    那待在角落丝绸堆里的聆娘,便循声过来,将头亲密依偎在太子膝上。

    元珩抚摸着聆娘乌黑丰茂的长发。

    她的长发披洒下来,像是一条黑色的织毯,厚厚盖在他们身上。

    这种舒适的环境里,太子脸上的阴沉,化作了刻薄的冷笑。

    他心中的话,终于能够无所顾忌地全部倾吐:

    “为什么要给却月做脸?怎么不娶端木桃?呵呵!”

    “熙河先时还在这里指点江山,一面说郑峤是个世家里没用的郑武夫,一面嫌弃端木桃血统不纯、性子跳脱,不足以匹配郑峤!”

    “可笑,可笑至极!我身为国之储贰,不堪配的端木桃,配五姓的一位普通男丁,还险些配不上了!”

    “寒门之女,寒门之女怎么了?那个寒门之女,是虞尚书的女儿,虞尚书年纪轻轻,便已经参掌机事,父皇对他显然有大用。若是父皇像世祖一样用起寒门来,世家的好日子便到头了!”

    “五望,五望又怎么样?当年世祖横空出世,不照样杀五望之首的汝南索氏如杀一鸡耳!”

    “如今索氏安在?”

    “早已化作冢中枯骨,坟上野草了!”

    他如此大发雷霆的说了这么多犯忌讳的话,而伏在他膝上的婢女,却始终没有言语。

    只是时而拿脸颊擦擦他的膝盖。

    像是亲昵着主人的宠物。

    元珩心中的怒火,也随着这倾斜出来的话语,渐渐平复。

    他抚了下聆娘的头发。

    聆娘便知他的心意,将头抬起来。

    那张没有见过阳光的苍□□致的脸上,一双眼睛大大的。

    大而无神。

    他的指腹去碰触那双眼球。

    眼皮也一眨不眨。

    聆娘从不多看一眼,因为聆娘是个瞎子。

    聆娘从不多说一句,因为聆娘是个哑巴。

    聆娘是个天生的哑巴,却是个后天的瞎子。

    聆娘来到他身旁的时间很早,是他十岁左右吧。

    那时他已是太子。

    太子也有很多的烦恼,很多不能对他人说的话。

    若是我能对一个绝对可靠的人说话,说的话都不会泄露出去就好了。

    聆娘是个哑巴,这很好。

    但聆娘除了是哑巴之外,什么都好,这又不好了。

    十岁的他,刺瞎十岁聆娘的眼睛。

    那时聆娘还没学会认字。

    从此聆娘再也看不见字,再也不用学字,再也不会把他说的话,泄露出去。

    当所有的话对聆娘说完,他长长出了一口气,柔情蜜意的亲亲聆娘,抚抚聆娘。

    随后站起来,走出舱门。

    走出去的他,发现曲江池畔忽然之间红绸漫天,极是热闹,好似连他派去跑马唱名的宦官,都开始披金挂玉,复又笑问左右:“又发生了什么新鲜事情?”

    左右也笑答:“是尹桂听说自家郎君争气了,在搭彩绸,送吃食,曲江池畔的百姓们,都很欢喜。”

    “哦。”元珩若有所思,“这尹家,当初迎亲的时候,也是红绸铺了一路地吧?倒是真的豪富……”

    射箭场中,比箭输了的郑峤失魂落魄,旁观的端木桃,突然也有些意兴阑珊,于是丢开了那枣红大马,回身往自家的马车去。

    到了马车旁,仆役们上来想和她说话,她却心不在焉,没有注意到这些,一掀车帘子,当场见到里头卧着个五大三粗,酒气熏人的中年络腮胡子!

    她半声惊叫卡在喉咙里,刷一下自裙中抽出柄寒光凛凛的匕首来!

    那卧着的中年络腮胡,张开惺忪醉眼,望她一眼:

    “又不敢伤人,拿匕首干什么?耍着花吗?”

    这时,仆役的声音才姗姗来迟:

    “娘子,静国公来找您了……”

    静国公,贺不凌。

    之所以能够堂而皇之的上望族贵女的马车,乃是因为他不是旁人……

    “阿耶,你怎么来了?”端木桃半是惊,半是疑。

    而是端木桃的生身父亲。

    端木桃不随父姓,而随母姓。

    这也是熙河觉得端木桃血统不纯、认为其配不上郑峤的原因所在。

    “我要不来,你能有并星弓?”那贺不凌依然卧在马车中,睡不睡,醒不醒,只是一阵阵冷笑,“我要不来,能看见你那未来夫婿的丑态?”

    追月并星,合称南楚皇室两大宝弓。

    追月弓落入了尹家手中,并星弓却成为了端木桃的嫁妆。

    刚刚当郑峤上去想从尹问绮手中拿走追月弓的时候,外人只道郑峤郑武夫,又一次见猎心喜,而端木桃却在瞬间知道——

    除了见猎心喜之外,郑峤更是想抓住机会,让两大宝弓重新团聚。

    还没与她成亲,却已将她嫁妆中的宝弓,视为己物了!

    她一时怒从心起,才忍不住出言讽刺。

    现在,这股火气又重新涌上了端木桃的心头。

    她对着躺在马车上的阿耶大声说话:“你干什么要把并星弓带来?!我都不跟你姓了,你干嘛还要给我添妆,若是你不多事,不拿出并星弓,我就不用——”

    “就不用什么?”贺不凌终于睁开眼睛,斜视女儿,“不用嫁给郑峤?”

    “我干嘛非得嫁给他?”端木桃很伤心,“他又不喜欢我!他喜欢一把弓远胜于我!你以前不也很讨厌这些五姓望族吗?却在这时候把我推给郑峤!”

    “我是不喜欢五姓望族。我觉得这些望族都是傻子。”贺不凌醉醺醺,嘿嘿笑,“我不想让你嫁给他们,我说话有用吗?我若不拿着这把并星弓来,他们连马车都不让我上,可笑,可笑,荒谬,荒谬,天底下父亲想见自己女儿一面,竟比登天还难。”

    他说着说着,忽而自身下抽出了一把弓。

    这把弓的模样,几乎与追月弓一样。

    只是弓弦处的金芒变成了银芒。

    闪闪烁烁的银芒在幽暗的马车厢内,就像是天上的星屑,纷纷洒落。

    这把宝弓,在一个醉鬼手里。

    醉鬼抚摸着宝弓。

    “好弓啊好弓……郑峤想要这弓,算他有眼光……你非得嫁五姓,不嫁郑峤,嫁给谁?郑峤好歹能开弓,好歹能射箭,好歹没服五石散,没染上什么见不得人的毛病!……”

    “他还知道为自己争取,哪怕只是争取一把弓!”

    他嘴上劝慰着端木桃,但说着说着,却突地怒目圆睁。

    “虽知道争取,却还是个废物!我的女儿竟要嫁给这样的废物吗?!”

    只见他蓦然翻身而起,如一只睡虎,骤然苏醒。

    他一手秉弓,一手持箭。

    弓拉满圆,脱手射箭。

    这势大力沉的一箭,对着马车车窗外一柄成人合抱的树激射过去。

    只听“轰隆”一声。

    只是射箭,竟射出了这炸雷般的响声!

    等那雷声过去,端木桃再看,只看见马车外,被贺不凌瞄准的那棵树的树心,已被重箭直接贯穿。

    她怔怔看了一会,又回头看车厢内父亲。

    父亲重新卧下了。

    酒水撒了满身,更洒在那把宝弓上。

    不再是只猛虎,而是只病虫。

    她为自己婚嫁命运的伤心退去了,一种更深的悲哀无声蔓延开来。

    父亲母亲本也应该是一对伉俪。

    可是忽然之间,世祖驾崩,父母和离,因为门第不配。

    就是这样的过往,叫她母亲认定她的婚姻,只能在五姓中选。

    只能是五姓。

    她转头离去。

    马车之内,贺不凌还呵呵笑着。

    一边笑,一边喝,一边喝,一边哭。

    他摸着宝弓。

    宝弓啊宝弓。

    我还能骑大宛马,我还能开九石弓。

    我还能大碗喝酒,我还能大口吃肉。

    可我的君主呢?

    带我驰骋沙场南征北战,带我封妻荫子功成名就的主人呢?

    他龙驭宾天,做天上逍遥快乐的神仙去了,却丢下我们这些追随他的人在尘世中苦熬!

    我们年还富,我们力还强,又有何用?

    他的儿子都死绝了啊。

    他只剩下一个女儿。

    这女儿竟还能开弓,竟还有武勇!

    这天下间的事,怎么这么荒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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