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却月公主,出降吉日已定。出降当日,您需先拜别圣人与娘娘,再入花轿。花轿之中……”
这几日里,来教导元观蕴出嫁当日礼仪的,是前两日,由掖庭局李副使带来的一位张姓嬷嬷。
这是张嬷嬷,四十上下,头发梳得整齐光亮。
元观蕴一垂眸,就看见她一双白腴的手腕上,一左一右套着两个实心金镯子,体面又富贵。
她来得不久,总共不到三日,每日不到一个时辰。
元观蕴东西学完了,她也就走了,赶去清点元观蕴的嫁妆了。
说起嫁妆。
编造成册的嫁妆单子,已经和尹问绮的礼物一起,尽数送到了他的小院。
张嬷嬷要去府库处清点嫁妆,怀樱也要在小院里清点嫁妆。
寝房的窗户开着。院子里,怀樱的呢喃,伴着风中梧桐叶的沙沙声,一同传进来:
“织金鸳鸯桌椅套,一幅……”
“缀东珠凤头金簪,三支……”
“香膏胭脂珍珠粉,若干……”
元观蕴则在看尹问绮送来的笺书。
那笺书,和他送出去的笺书一样,是放在盒子中送来的。
只是他的是个普通木盒子,尹问绮送进来的,却是金丝编成的盒子。
打开盒子一看,里头的笺书,更封了凤凰纹样的火漆。
然而,再把火漆轻轻揭开,却会发现,这样用心的外包装之下,打开笺书,里头却仅是一行《离骚》。
“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
及“赠公主”三个字。
再正反翻翻,确定除了一些隐约的香草味道外,没有更多的东西了。
虽然并不知道、也没有经历过花前月下的故事,但以他往日听到的只言片语,男子在喜欢的姑娘面前,似乎都更热情如火一些。
至于手中这温吞如水的笺书……
也许,尹郎君是出于礼貌在回信?
这样的话,自己还需要再回吗?
元观蕴有点拿不定主意,再想了想,还是确定……应该不用吧?也许尹郎君也不想收到太多的信。
做出了决断,元观蕴将信又收起来。原样放回盒子中,与正在整理的嫁妆收在一起。
不过,无论怎么样,送消息出去之时,他的疑惑,现在都得到了解答。
他的文字消息,可不可以传出去?
可以。
尹问绮的文字消息,可不可以进来?
可以。还可以不被查验。
那么,最后的问题。
尹问绮的东西,是通过宫中的哪个渠道,哪位贵人,传递进来的?
今日怀樱出去拿东西时,他看见队伍里一个嘴唇下面有痦子的公公。
尹问绮送了多次东西,这个公公,都在队伍之中。
他长得颇有些记忆点,牵动了元观蕴脑海中的一根神经。
记忆的宫殿开始回溯,宫殿两侧,风光变化,最后,定格在春狩之时。
他看着自己站在角落,瞧见熙河与元珩对峙,灵璧捧着猞猁巴巴自营帐中跑出来。
她的身后,便跟着这个唇下有颗痦子的公公。
梁昭仪。
他是梁昭仪的人。
尹家在宫中的门路,来自梁昭仪。
“怀樱。”元观蕴突然开口,“你识字?”
“来公主身旁伺候,自然不能完全大字不识……”
“是在宫学中识字的吗?”元观蕴。
掖庭既能专门教授才艺了,再教教读书习字,也没什么奇怪之处。
“算是吧。奴婢进宫时六岁,家里学了一大半,后来家里犯了事,跟着阿娘一起,被罚没入宫为奴之后,又继续学习着……”
“你和我出宫,宫中的阿娘怎么办?”
“阿娘她入宫没有多久,就害病去世了,没救回来。”怀樱无奈地笑笑。
宫中这样的故事太多了,多到不值得专门去掬一捧同情的眼泪,多到连原主人自己,都习以为常。
怀樱说完之后,见元观蕴一时没有说话,便又去清点嫁妆。
这时候,元观蕴说:
“我饿了,帮我去厨房拿份点心来。”
“好。”怀樱忙放下手中的东西,“公主想吃什么?”
“一碗长生粥吧。”
得了吩咐,怀樱匆匆离开小院。
小院如此小,但小有小的好处,只要支开怀樱,他身旁就暂时没有皇后的眼线,可以自由行动。
他走出小院,往前一小段距离,待来到差不多见不到小院的位置之后,便见那位唇下有痦子的公公,正在树荫处,等着他。
那是因为就在此前此处,他避开了其他人,秉着气,按着紧张,对其提出:
“我要见梁昭仪,你有办法吧?”
当时,那公公看着他的眼神,多少带点儿惊吓。
“公……公主等等,我去问问昭仪。明日午后,来回您。”
惊吓无所谓,事情办妥了就好。
如今,时间到了,这位回去请示过了梁昭仪的公公,哈腰笑道:
“公主请跟我来,昭仪在自己的寝宫中呢。”
昭仪的寝宫,也在太极宫。
她膝下有灵璧公主,虽是昭仪,上下也万万不敢轻看于她。
前往梁昭仪宫殿的一路上,元观蕴都在思考,他要拿出什么代价,让梁昭仪同意他的要求。
他马上就要出宫了,黑娘却还呆在宫中。
他出宫之后,黑娘还能住在小院中吗?小院虽小,一直以来,也是为他们遮风挡雨的地方。
她会被安排到什么地方去,又会做什么劳役?
这是元观蕴离开之前,无论如何,都要解决的事情。
他可以去找掖庭局李副使说。
可一个要嫁出去在宫中没有任何人脉的公主,说这些,徒劳无功。
他可以从尹郎君送来的礼物中,给黑娘留一些金银,回头,再用宫中置办的嫁妆,补回去。
但无依无靠的黑娘,如何守得住这些?非福是祸。
只有在宫中找一个人,找一个人说话算话,顾得上黑娘的人。
尹家的门路,梁昭仪。
元观蕴走进梁昭仪的寝殿,昭仪穿了一件珍珠串成的小衫,姿态放松倚着榻,笑道:
“却月来了,哎呀,出落得可真好,快坐,快坐,今日是来我这里喝茶的吧?把圣人前几日赏的绿花沏了端上来。”
要以什么样的代价换梁昭仪出手?
为了黑娘,他当然可以付出很多很多。
但是当元观蕴张口的时候,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在胸中扑通扑通、无比紧张的跳动,可他直视着梁昭仪,说出的话,却极其平稳:
“问昭仪好。昭仪,我要出嫁了,没把黑娘带出去,能麻烦您帮宫中的她安排一个轻省的活儿,让她留在我的小院吗?”
他说得虽客气,却也不提报酬、代价,好像仅是在礼貌地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而主位上梁昭仪,听了一怔,又招来那痦子公公,问了问,很快笑道:
“这事儿简单。你的小院本来也小,你想留给黑娘就留给黑娘,至于活儿,嗯,掖庭洒扫的人总是不够,就让黑娘负责你那小院周围的扫扫花叶的活吧。”
确实是个轻松省事的活儿。
元观蕴欠欠身,向梁昭仪道个谢。
这时宫婢将绿花送了上来。
他端起来,沾沾唇,又放下,站起身:“不打扰昭仪了。”
“这就走?再坐坐吧。”梁昭仪留客。
“不了,我还要回去备嫁。”元观蕴。
正是这时,一阵环佩相撞的声音从殿外传来。
还有灵璧娇俏的嗓音:“阿娘——”
梁昭仪:“别跑了,都多大了。你姐姐来了,来见个礼。”
灵璧:“熙河姐姐?”
说着,倩影转过屏风,灵璧与元观蕴撞见。
很明显,她呆滞了下,才说:“原来是……却月姐姐。”
这个称呼有些陌生。
不独灵璧觉得陌生,元观蕴也觉得陌生。
他沉默回了一礼,转身出了昭仪寝宫。
从太极宫回到掖庭的一路上,风吹拂元观蕴的脸。
也让他一直紧绷的心,在风中松懈下来,心松懈了,小小的兴奋与小小的激动,开始翻覆上来。
很简单。
这些都比他想象得要简单很多!
没错,黑娘对我无比重要,我可以用任何代价换她在宫中的安全。
可是,这个“安全”,对在宫中颇有人脉的梁昭仪而言,举手之劳。
所以,在见到梁昭仪的时候,我直接提出照料的要求——我不以为难,梁昭仪也不以为难,顺口就会答应。
因为此刻的我……旁边有尹家。
她觉得尹家有价值,我也有价值。
不过……
慢慢的,元观蕴心中的微滚的情绪,又平复下去。他在分析出这些的同时,也开始无比清晰的认识到:
梁昭仪可以解燃眉之急,却不是一个真正可靠的路子。不可能是。
他回到了小院。
长生粥做起来很麻烦,怀樱还没有将其拿回来。
他进入寝室,寝室里,黑娘正在用手腕处的肌肤摩挲了那些送进来的布料。
她知道他刚才出去了,却不问他去干什么。
雏鸟要学会展翅了,不能事事烦问。
黑娘说:“本来打算趁着最后的时间,再给你做一件胡服男装的,但时间太紧,料子又好,赶着做,担心我的手会刮花布料,反而不美。”
黑娘的双手,布满丝丝缕缕白色的纹路,摸上去如同老树的皮,那是多年来浆洗纺织留下的痕迹。
和梁昭仪的双手,灵璧的双手,刚刚给他上茶的宫婢的双手。
乃至怀樱的双手、张嬷嬷那双白腴的双手,都形成鲜明的对比。
“不过,”黑娘又露出笑容,“我可以给你做顶皮帽。有块皮子还不错。做完了,你冬日防风防寒用正好。”
随着出宫的时间临近。
元观蕴能够看出来,黑娘的心情越来越好,她不再低着头,不再勾着肩,她的心情平和了,开始时时展露出笑容。
好像只要将他送出这个囚笼,她自由的灵魂,也就能跟着一起冲出这四四方方的监牢。
元观蕴将尹问绮送来的香膏打开。
悠悠的乳香散溢出来。
他将香膏,涂抹在黑娘的手掌上。
“我把香膏留给你。”元观蕴说。
“好。”
“还有一点金银瓜子。”
“是明月奴的孝敬了。”黑娘打趣道。
元观蕴抿唇笑了笑。
黑娘想去做帽子,他没有让。
他低头靠在黑娘的膝盖上,最后一次,靠在这仿佛母亲般的乳母膝上。
长长久久。
三日后,吉时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