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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话 《白梅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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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园中池塘的淤泥下面埋着一个人。

    早餐桌上,如意不轻不重地撂下了这句话后,我父母的脸色瞬间像抹了一层泥灰似的,又僵又硬。二哥和二嫂横了如意一眼,摔下碗筷,走了。

    我照例乐呵呵地扒着我的饭。

    谁让我是傻子呢,傻子的好处就在于,不管别人说什么,都耽误不了我吃饭。

    如意是我的媳妇,新媳妇。

    母亲在餐桌下踢了我一脚,一双眼睛活像火勾似的瞪着我说道,阿寻,新媳妇给你娶回来了,怎么也不知道管管,你就是个傻子!

    是的,我就是个傻子。

    我傻乎乎地吐出刚扒进嘴里的米饭,说道。

    如意柔柔地端走我手里的碗,哄小孩般的说,阿寻,这碗不要吃了,再换一碗。

    旁边的小丫鬟芷儿赶忙麻利地跑过来又给我换了一碗,我气呼呼的用筷子敲桌子敲得叮当响,以此发泄被打断吃饭的不满。

    如意妩媚的桃花眼眯成一条线,抢下我的筷子说道,小少爷不饿了,先送小少爷回房里去。

    我不去!我大声喝道,母亲说过,越大声别人才会越怕,怕了就会听我的话。

    如意不理我了,她看着我那面如死灰的父亲,一字一句的说道,后院池塘的淤泥里有尸体,要快点挖出来。

    一群神经病!傻的傻,疯的疯!迟早有一天我也会被你们气死的!母亲气得抖索索地擦完嘴走了,临走前骂骂咧咧的唠叨着。

    可是她不敢大声。

    我知道,她怕如意。

    父亲也是,他也怕如意。

    我,我不怕如意,我喜欢如意。

    如意很漂亮,比我以前的童养媳白梅还漂亮,其实,白梅也很漂亮。

    对我的好的人都漂亮。

    我坐在我的房间里,喝着如意亲手给我熬的银耳羹。

    如意坐在我旁边,笑眯眯的看着我说道,阿寻,慢点喝,没有人跟你抢。

    外面的天阴沉沉的,明明是早上的光景,现在天好像要黑了一样,我喝完了银耳羹,照例问如意,白梅呢?她什么时候回来?

    芷儿过来收拾碗勺,低眉顺眼柔柔弱弱的样子,可是她一走出门就冲着我的房间骂了一句,傻子配疯子,都是不让府里过安稳的东西!

    我听到了,如意也听到了。

    芷儿,回来。

    如意气定神闲的说道,她身上绣着粉菊的月白旗袍纹丝不动,我也想学着她的样子,可惜我不穿旗袍,只有女人才穿旗袍呢。

    小丫鬟芷儿无奈的又端着碗勺回来了,低着头偷偷瞟着如意的脸色畏缩的问道,小少奶奶,怎么了?

    如意不声不响的拎着火炉上熬得咕嘟咕嘟冒泡的汤药走到芷儿面前,倒了一半滚烫的汤药在碗里,命令似的说道,你给小少爷尝尝汤药熬好了没有。

    芷儿惊恐的端着手里滚烫的汤药,纤细的手指在微微颤抖,我猜,碗身一定已经很烫了,因为芷儿的手在不停地换着地方端,可是她不敢扔掉。

    如意又催促了一遍,快点,尝尝药好了没有。

    芷儿哇的一声哭了,讨饶道,小少奶奶饶了我吧,我以后再也不敢多嘴了。

    喝。如意坐回我身边,白皙如脂的胳膊漫不经心的搭在桌沿上。

    芷儿苦着脸含着泪咬牙喝下去了,我无聊的看着门外忽然从天而降的暴雨,扯着如意的胳膊说道,如意,我想出去玩。

    如意宠溺的抚着我的脸,说道,好,过会儿我们出去玩。

    芷儿端着空空的碗掉着眼泪出去了,在门口遇到了刚过来的二哥,像是遇到了救星一样的扑到他怀里哭哭啼啼的说些什么,我看到二哥隔着门口尴尬的瞟了我一眼,迅速的在芷儿耳边说了一句话便推开了芷儿,芷儿转身一脸委屈的垂着头走了。

    二哥,你来了。如意站起来说道。

    是啊,爹让我过来问你尸体在池塘的哪个地方,他好找人挖出来。二哥脸上的肉微微抽搐着,眼睛有些畏惧又有些贪婪地看着如意白瓷般的面颊。

    外面的暴雨越来越大,我看着二哥盯着如意的眼神越来越放肆,就像以前盯着白梅一样,便生气的走过去挡在他们中间对如意说道,如意,我们出去玩。

    如意挽着我手臂说道,阿寻,别闹,我们先去池塘挖个很重要的东西出来。

    二哥嫉妒的目光在我后脑勺灼灼的扎着,他不知道,傻子的后脑勺也是有感觉的,尽管他暗地里用指节敲过我的后脑勺很多次,可是我的后脑勺还是很灵敏的,嘿嘿。

    暴雨哗啦啦的砸在油纸伞上,我真担心油纸伞会撑不住淋破了,把我和如意淋成落汤鸡。

    落汤鸡,这个词是白梅教给我的,以前白梅总是喜欢下雨的时候拉着我出去疯跑,回来以后就会笑嘻嘻的说我们两个是落汤鸡。

    我很想念白梅。

    白梅从小和我在一起长大,我父母说她是买回来的,将来养大了就是我的媳妇。

    养到多大才算是养大了呢?我不知道,母亲不想理会我,我也不想理会她,我问过白梅,白梅说她也不知道,她只知道她是我父母花十担麦子买给我的童养媳。

    我已经有一个月没有见过白梅了,我今年已经十五岁了,白梅也十五岁,我在想她是不是觉得她长大太慢了,所以悄悄的躲出去,等到长大了再突然冒出来吓唬我一顿,就像她以前总是喜欢在捉迷藏的时候躲在门后吓唬我一样。

    这个想法我谁也没有告诉过,当然除了白梅也没有人会肯听我唠叨,可是现在白梅不在了,我当然不可能跟她唠叨这个,其实我并不觉得白梅长不长大有什么关系,反正我是不在乎的,可是白梅在乎,她以前在夜里悄悄跟我说过好多次她想快点长大,这样才能不被别人欺负。

    真是傻瓜,我小时候也是这么想的。我在白梅耳边笑嘻嘻的反驳着,白梅每次都轻轻摸着我的脸不说话,眼睛里流出像水一样晶莹的东西,她告诉我,那叫泪。

    如意重重的晃了我两下,问道,阿寻,你怎么哭了?是不是冷了,我送你回屋里。

    我无意识的摸着脸上白梅说的泪,对如意说道,我想白梅了,为什么她还不回来?我不在乎她长不长大,我就想她陪在我身边。

    如意叹气道,你很快就能见到她了。

    是的。我很快就又见到了白梅。

    我怎么就没有想到,白梅其实就躲在园中池塘的淤泥下面呢。

    我没有看到她的脸,他们把白梅挖上来以后就盖住了她的脸,我只看到了她的衣服,和如意一样绣着粉菊的月色旗袍,还有她肿胀的手腕上乌突突的手镯。

    那手镯我认识,因为那是我给白梅的。

    好久以前,白梅总是瞅着别人手腕上亮晶晶的圈圈不放,那样子,就好像我看到了鸡腿一样,她告诉我,那圈圈叫手镯,有一次我还见到她悄悄的跟小丫鬟芷儿说戴一下她的手镯,芷儿斜睨了她一眼说褪不下来,白梅白生生的脸颊瞬间通红了。

    我还见到,二哥拿着一个亮晶晶的圈圈背着我给白梅,白梅纤细的手腕在二哥的手里瑟瑟的有些发抖,我当时还在想白梅是不是嫌圈圈太重了,因为白梅下一个瞬间就把圈圈摘下来扔在了地上,二哥的脸颊也悄悄的通红了,还回头瞪了一眼旁边偷看的我,奇怪了,又不是我扔的圈圈,干嘛要瞪我。

    嘻嘻,我喜欢圈圈这个名字,比手镯好听。

    后来,我从母亲房间的小盒盒里拿出一个最亮的圈圈给白梅,白梅戴了一下就摘下来让我还给母亲,我问她怎么知道这是拿的母亲的,白梅告诉我那上面有母亲的名字,她不能戴,她不戴,我只好又放回去了。

    有一天我见到别人拿着圈圈从一家红通通的店里走出来,我问他圈圈上面有没有名字,那人笑着拍拍我的头,说道,傻子,你也要这个啊,进去拿银子换,想要带名字也可以。

    我兴冲冲的跑进去,大声喊道,我要圈圈,上面有白梅名字的圈圈。

    里面火焰热烘烘的,我听到几声笑声,有人在火光里喊道,这不是凌家的傻少爷吗,圈圈要银子换的,你有没有银子啊?

    银子?没有。

    里面的人走出来揪住我的衣服,说道,这衣服不错,把衣服脱下来留下,我就给你做一个带白梅名字的圈圈。

    当我光溜溜的回到家里把圈圈给白梅的时候,却看到她手腕上已经有了一圈细细的明闪闪的圈圈,上面还有几朵浅浅的花瓣,我拿着手里乌突突的圈圈,沮丧的说道,还是你手上的圈圈好看。

    白梅惊讶的把我拽进屋里又拿出一套衣服给我穿上,问我做什么了。

    我说,我拿衣服给你换圈圈了,带你名字的圈圈。

    白梅拧了一下我的耳朵,嘟嘴说道,下次千万别再把衣服给别人了,听到了没有。

    那圈圈呢,你还带吗?

    白梅笑眯眯的收起我手上的圈圈,说道,带,以后带。

    以后带,以后带,难道现在就是白梅说的以后了吗?她现在硬邦邦的躺在厅堂里,周围围了一堆人,也不起来跟我说话,地上很凉,我怕她冻病了,走过去戳戳她的胳膊说道,白梅,起来,地上太凉,我们回去。

    如意走过来拉开我,细声细气的说道,阿寻,快起来,白梅睡着了,等她睡醒了就跟你回去了。

    我不依,如意虽然漂亮,我喜欢她,可我更喜欢白梅。

    如意拿出手绢擦去我脸上的雨水和泪,说道,阿寻乖,再不起来白梅会生气的。

    我不想白梅生气,只好起来了。

    父亲和二哥脸色灰灰的,像见不得人的小老鼠一样,母亲和二嫂的脸色青青的,像没有熟的青枣一样。

    还有一堆下人们,交头接耳的说着白梅手腕上带着一个狗项圈。

    我怒气冲冲的朝着他们吼道,那是手镯,白梅喜欢的手镯,那不是狗项圈。

    我是少爷,所以他们住口了。

    狗项圈,我讨厌这个名字,就像讨厌青河一样,可是白梅喜欢青河,尤其喜欢和青河单独在一起,青河是我府里的小厮,开始我是不那么讨厌他的,因为他对白梅很好,可是后来他当着我的面问白梅是喜欢他的手镯,还是喜欢我的狗项圈,白梅生气的把他推了出去,我想白梅应该是讨厌他了吧,所以我也讨厌他,当然,也因为他是第一个把我用衣服给白梅换来的圈圈叫做狗项圈的,我不喜欢狗项圈那个名字,我喜欢圈圈这个名字。

    可是白梅以前从不戴我的那个圈圈,她总是戴着青河那个亮闪闪的细圈圈,我猜她大概是觉得我的圈圈太灰了吧,乌突突的,一点儿也不亮。

    现在白梅的手上戴着那个乌突突的圈圈,这让我心情很好,我把青河从小厮群里拉出来,指着白梅手腕上的圈圈,得意的说道,你看,白梅手上现在戴着我的圈圈,她没有再戴你的。

    青河惊恐地往后退去,唯唯诺诺道,小少爷,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哼,反正白梅手上戴着我的圈圈,管你承不承认。我甩手推开了青河,看着他那张脸慢慢变得像二哥和父亲一样灰灰的。

    一队穿着一模一样衣服的人冲进了屋里,领头的人响亮的喊着,都不要动尸体,带回局子里检查去,其他人都不准外出,随时准备传讯。

    尸体?尸体是谁?

    如意走过来拽住我,不准我跟着那群把白梅带走的人,我吵吵嚷嚷的不听,二哥走过来“啪”的给了我一个耳光,打得我眼前一晕,什么都看不到了。

    如意气冲冲的推开二哥,瞪着他道,白梅是阿寻的媳妇,他去追着白梅也没什么不对的,你动什么手!

    父亲阴沉着脸道,都不要闹了,如意,你先带阿寻回屋里去。

    如意硬是把我拖回了屋里,关上门窗掏出手绢擦着我嘴角的血迹说道,阿寻,白梅死了,她不会再回来了,我们要把害死白梅的人抓出来,这样白梅才会高兴,你说对不对?

    什么是死了?

    死了就是再也不能跟你一起玩,一起说话了。

    我不想白梅死。

    ……

    如意叹气,我也不想白梅死,我收到她的信就过来了,可还是没有救到她,阿寻,你要听话,白梅寄给我的信里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你这样闹,她会不开心的。

    好,我不闹,我乖乖的,让白梅开心。

    阿寻乖。

    如意妩媚的桃花眼像蒙了一层雾气似的,恍恍惚惚的看不清瞳仁,我不由自主的说道,如意,你是不是有心事,白梅以前有心事的时候也是像你这样的。

    如意不语,转身从妆匣里取出一排针,又仔细的关紧门窗,点燃一根蜡烛,脱下我的上衣说道,阿寻,我要给你的穴位上扎针,治好你的病,你不要乱动,知道吗?扎错了穴位会很危险的。

    我看着如意手中细长银亮的针,心里有些怕怕,如意轻轻拨动着我后脖颈上的头发,说道,很快就会好的。

    后颈和后背上接二连三的传来细细的像蚂蚁啃噬般的疼痛,如意不许我动,我只好硬撑着一动不动。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觉得自己都快要僵硬着睡着了,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敲门声,如意小心翼翼的把我扶到床上坐着,又拉下床帐,嘘声道,阿寻不要出声,好好坐着。

    我坐在床上偷偷用手摸了一下后背,好多好多的针,像刺猬一样。

    如意走到门口半开门说道,什么事?小少爷睡了,别进去打扰他了。

    外面有声音传进来,我听出是母亲身边的丫鬟莺儿,她的声音嫩嫩的,和小孩子差不多。

    我是来给小少爷和小少奶奶送饭的,太太吩咐说以后饭不在一起吃了,芷儿的舌头烫伤了,大夫说让休息两天,小少奶奶和小少爷的饭先由我来送。

    如意接过食盒说道,你回去告诉太太,以后你也不用来了,我自己会去厨房取的,还有,芷儿那丫头的舌头好了让她快点回来。

    好的,小少奶奶。

    如意关了门,走到床前收起床帐,说道,阿寻,你很快就会好起来的,我没有救到白梅,我一定会让你的脑子快点好起来的。

    我傻傻的笑着,白梅以前也希望我好起来,我好了,她会很开心的。

    白梅很快地就又被送回来了。

    他们说,白梅是失足落入池塘溺水而亡的,又陷在了下面厚厚的淤泥里,所以才这么久都没有浮上来。

    他们还说,白梅的肚子里有一个刚刚成型的男婴。

    那个男婴当然不是我的。

    白梅说过,只有睡一个被窝才会有婴儿,我只跟白梅睡在一个床上,不睡一个被窝。

    母亲执意要把白梅快点下葬,我不知道什么是下葬,可我知道那是个不好的词,父亲和二哥都不说话,二嫂连露面都没有。

    如意反对道,不行,白梅是阿寻的媳妇,是你们家正儿八经的少奶奶,她死了就这样匆匆下葬,那以后要是我死了,是不是连个草席都没有?

    母亲指着如意的鼻子骂道,没人求着让你在这里,不过就是看你跟白梅长得有三分像,白梅失踪了阿寻又闹着要白梅,我才答应你让你顶替一阵儿白梅的,不要脸的东西,自己倒贴着来嫁给一个傻子做小妾,整天穿的打扮的跟白梅一样,你说你跟白梅小时候是好朋友,白梅打小就被我们家买回来根本就没有什么朋友!你以前压根就没有进过我们府里,你怎么知道白梅穿什么样打扮成什么样!你就是个妖精,妖精!

    如意不慌不忙的抹去鼻尖上的唾液星,说道,我来的时候白梅不过就是失踪了,你为什么这么怕见到跟白梅一样的人?而且,我已经跟阿寻订下了婚书的,是妾又怎么样,妾也是你们家的人。

    母亲涨红了脸,半天没有再说话。

    父亲劝回了母亲,安排着给白梅弄灵堂,二哥缩头缩脑的出去给白梅请敛婆,我坐在厅堂里看着蒙着白布的白梅躺在担架上,忽然想走过去掀开白布再看看她,如意拦住了我的手劝道,阿寻,别这样。

    我说道,我闻到臭味了,白梅不喜欢臭味,她喜欢香气,尤其是桂花香。

    如意扶起我说道,走,阿寻,我们出去给白梅买桂花香囊。

    桂花香囊,金色绸缎细布做成的桂花香囊,在一堆香囊里漂亮的出类拔萃,我摘下来看着它,就像以前白梅看着它一样,除了这样,我又还能做什么呢?白梅喜欢过很多东西,我是个傻子,我没有钱,我除了用衣服换一个狗项圈给她之外,别的什么事情都做不到。

    泪水,我的泪水一颗颗的落在香囊上,浸的透透的,原来流眼泪是这么痛苦的事情,白梅落过那么多次的眼泪,我只觉得好玩,从来都不知道她也有痛苦。

    如意站在我身边,不说话也不拉着我走,脚下的烂泥软软的粘在我的鞋面上,我捧着桂花香囊愣愣的问如意,白梅再也不会跟我说话了对不对,她死了,就像我小时候得天花死了的大哥一样,永远也不会再回来了。

    是的,阿寻,白梅她死了,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

    如意的脸在我面前模糊成一片,轮廓却越来越像白梅,我猛地抱住她哭道,白梅,你回来好不好,你说过你不想再住在我家里,我带你走,你想去哪里我就带你去哪里,你不要死,你不要死,好不好?青河是个坏蛋,他打了你,我都背着你替你打回来了,你说过不跟着他走的,你说过不会离开我,你答应过我的,你还记不记得?青河他没有走,你为什么走了,我以为你只是离开几天很快就回来的,为什么你会死了?

    过往如云烟一般在我的眼前滑过,白梅见到我父亲和我二哥时的胆怯,见到青河时的欣喜,见到我时的无奈,清晰的在我脑海里交替呈现着,为什么那时候我会那样的愚钝,当白梅衣衫不整的从我父亲房里回来大哭的时候,我只会傻乎乎的看着她眼中的水成串成串的落下,当二哥怪笑着硬拖着白梅进祠堂的时候,我只以为他们是去念佛,当二嫂和母亲联合着骂白梅的时候,我只能把她们推走,却连一句安慰白梅的话都不会说,我是个傻子,我就是个傻子!

    白梅躺在床上气得闷声哭泣的时候,砸过无数东西在我身上,我不敢告诉她我很疼,我只知道那时候的白梅只有看到青河的时候才会笑,所以我把青河带到了她面前,我偷偷在外面听到白梅让青河带她走,我怕了,我不想让白梅走,青河也怕了,他不想带白梅走,白梅拽着他的衣角说有了他的孩子,青河重重的打落了她的手,轻蔑的唾弃道,谁知道那是谁的野种。

    白梅拿起东西砸向了青河,青河伸手拽着白梅的头发朝墙上撞去,我缩在外面的窗台下抖成一团,我好怕,我好怕白梅走,我不想她跟着青河走。

    当我意识到青河是在屋里打白梅,再跑进去的时候青河已经走了,白梅跌坐在地上,看着我进来,她凌乱的头发下面容却是笑着的,她说,阿寻,过来,扶我起来。

    我傻傻的走过扶起她,看着她在镜子前一丝不苟的梳头发挽发髻,最后我悄悄的跑出去找到青河揍了他一顿,青河挨着我的揍一句话都没有敢说。

    几天后的一天夜里暴雨大得吓人,白梅在床上摸着我脸说道,阿寻,你以后要乖乖地,我要离开一段时间。

    我害怕的问她,你要去哪里,你要和青河一起走吗?

    白梅笑着说道,我不跟他走,阿寻,你好好睡觉,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我抓着白梅冰凉的手说道,白梅,等我睡着了你再走好不好?我不告诉母亲他们你走了,你一定要记得再回来。

    白梅点头答应了,她唱着婉转的小调哄我睡着,当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她已经不见了。

    再后来没几天,如意就来了。

    回到灵堂里,我看到白梅躺在棺木里,脸上抹着厚厚的白粉,嘴唇上涂的红艳艳的,我俯身在棺材里放下桂花香囊,悄悄的在她耳边说道,白梅,你好漂亮,等我长大了,你也长大了,我就正式娶你,不让任何人欺负你,你再睡一会儿,到时候我会叫醒你的,你可要记得,一定要醒来。

    白梅的尸体在灵堂里停放了三天三夜,最后一夜的时候,声称回去养病的小丫鬟芷儿忽然跌跌撞撞的闯进来,疯了一样地扑在白梅的棺木上,模糊不清的哭嚎道,少奶奶,你饶了我吧,你不要再去找我了,不是我害的你,我是被逼的,我是被老爷逼着寻找机会把你骗进他房间的,我以后再也不敢了,我再也不在背后编排你了!

    如意走到芷儿面前挑起她的下巴轻蔑的说道,舌头都烂了吧,还说的出话来,你张开口,看看自己的舌头变成什么样子了。

    芷儿瑟缩的伸出她的舌头,我看到她鲜红的舌头上面裂开了几条深深的缝隙,只是流不出血来,就那样生生的裂开着,像婴儿的小口一般。

    未过几时,二哥和爹爹也慌慌张张的跑了过来,他们没有像芷儿那样哭嚎,而是心神不定的问如意,白梅的尸体还在不在,如意哼了一声道,你们自己不会去看。

    二哥和爹爹屏着气望向棺材里,我看到,白梅紧闭的双眼依旧紧紧地闭着,二哥和爹爹却像见了鬼一样的往后面退去,眼珠突突的瞪着棺材半天才说出一句不成形的话,白梅的眼睛睁开了,在流血。

    我轻轻抚着白梅的手腕,那上面戴着我买给她的圈圈,刻着她名字的圈圈,我想当初白梅看到我给她的圈圈时,应该还是高兴的,虽然她更喜欢青河送给她的手镯,可是我还是不后悔,就像后来母亲知道我光溜溜的从大街上拿着狗项圈回来狠骂了我一顿我也没有半点后悔。

    二哥和爹爹捂着胸口跌在地上一个字都吐不出来了,如意站在他们面前,俯视着他们道,你们对白梅做了什么你们自己心里清楚,你们就等着去死吧。

    二哥像抓住了救命草一样的抓住如意的旗袍喘着气恳求道,如意,如意,你是不是有办法救我,我求求你,救救我,别再让白梅找我了,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等老头子,老头子他死了,所有的家产都是我的,我可以把家产分给你一半,我知道你一定有办法救我的,从你第一天到这里,我就知道你不是寻常人。

    二哥狰狞的面孔渴求的望着如意,如意厌恶的挥开他的手道,脏死了。

    原本已经喘不过气来爹爹忽然疯了一样推开二哥,扒着如意的衣角抖抖索索的恳求道,如意,别听他,现在家产还都是我的,只要你帮助我别再让白梅找我了,我保证我的家产你想要多少我给你多少,你全都拿走也没有关系。

    如意看了一眼白梅的棺材道,你怎么不去求白梅呢?

    爹爹和二哥恐惧的看着棺材,两个人像发疯了一样的又哭又笑,我不想再看他们,只想静静的守着白梅,白梅明天就要下葬了,她的最后一夜,我想让她安生些,便随口骗爹爹和二哥道,白梅不会再找你们了,你们回去吧。

    二哥和爹爹停顿下来,双双冲到我身边,亲密的搂着我道,阿寻,白梅平日跟你最好了,你一定要告诉她别再找我们了。

    我又重复了一遍,白梅不想再见到你们。

    爹爹和二哥如获大赦般的离开了,棺材角落上小丫鬟芷儿捂着嘴巴无声的哭泣着。

    如意扔给她一个小小的陶瓷瓶,说道,拿走,离开这里。

    芷儿愣愣的收起陶瓷瓶,连连点头模糊不清的说道,好,好,谢谢小少奶奶,谢谢小少奶奶。

    灵堂里终于清净了,我依旧趴在棺材边上看着白梅,我不知道白粉下她的脸是什么样的,这样粗劣的胭脂水粉,完完全全的遮住了她原本清秀的面孔,我抬起袖子,想给她擦一擦,如意走过来道,阿寻,让白梅好好睡吧,别打扰她了。

    我想了想,收起袖子说道,好。

    第二天,白梅的尸体下葬了,爹爹和二哥没有再跟着去,母亲和二嫂也没有跟着去,因为爹爹和二哥他们两个疯了,他们两个看到谁都说是白梅,见到谁都又打又躲的,母亲和二嫂哭喊着找人把他们两个绑在屋里,家里乱成了一团。

    青河呢?他更不会去了,他死了,死在了他平日提水的水桶里,他那么大的一个人,筋骨全碎的塞在小小的水桶里,只留一个青紫惊惧的脑袋在最上面,他的鼻子上,还挂着一圈细细的手镯,仔细看去,上面还雕着几朵梅花。

    我记得,那是他送给白梅的。

    白梅的坟墓堆好后,所有的人都离开了,只有我和如意留在墓碑前烧着最后几张纸钱,如意抚着白梅的墓碑愧疚道,白梅,都怪我来迟了,若是我能早来几天,你可能就不会死了,阿寻已经不傻了,你应该放心了。

    我看着火焰翻飞的纸钱问道,如意,你究竟是什么人?

    如意蹲在我身边,手搭在我的肩膀上问道,你觉得呢?

    不知道。我摇头。

    如意像之前哄傻子阿寻一样的哄着我道,阿寻,我是为了白梅而来的,你只要知道这一点儿就好了,我说过,白梅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你现在好了,她就安心了。

    你也该走了吧?我想,你肯定不会乐意待在我家里做小少奶奶的。

    如意轻轻用手背摸了我的侧脸一下,撇开我的问话,笑眯眯的说道,阿寻,你真是生的一副好皮相呢,俊俏的像小姑娘一样,不傻了脑子也好使了,白梅现在要是活着,肯定会愿意留在你身边的。

    可是我以前是个傻子,是我害了白梅,我若是能正常些,绝对不会让白梅受那些委屈的,也绝对不会让她走。

    暖暖的风拂过的我的面颊,如意站起身来看着远方说道,我要走了,阿寻,别想太多,你应该回家里看看了,现在你的家里只能靠你支撑了。

    我看着如意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远方,又在白梅的坟墓前陪了她一会儿,这个可怜的女孩,从小就陪着我这个傻子,一生仅仅就度过了十五年,却又是这样的多灾多难,孤立无援,作为她名义上的丈夫我却什么都帮不了她,如果当初没有我的存在,或许她依旧会留在老家里快快乐乐的长大,像别的女孩一样在该出嫁的年龄嫁给自己喜欢的人,而不是守着我这个没用的傻子。

    白梅,下辈子要找个好人家,好好的过一生。我抚着白梅的墓碑轻声祝愿着。

    离开的时候,晚霞炫丽的耀目,当我走出老远的地方最后一次回头看向白梅的坟墓时,我觉得我好像看到了白梅娟秀的身影坐在墓碑上轻轻的对我挥着手,我抬起手想回应她的时候,她却又消失不见了。

    走吧,走吧,一切都结束了。

    【第一话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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