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第59章
他在医院里见到母亲,母亲的头忽然间已白了一半。父亲和欧军也已经来到这里,父亲坐在母亲的病床前,已经安慰母亲很久了,母亲躺在床上,两眼呆呆的望着他,异常平静的问:“小四啊,你什么时候回学校啊?”
“今天晚上吧。”
“你在外面,可要小心,我害怕呀!”母亲说着,抚着脸。
“没什么事,你们回家去以后,我给三姐写信,让她经常回家里来,要不干脆回家里住。”
“我们知道怎么办,只要你好好的学,平安的毕业。”父亲说。
陆运新的牺牲,同样遭受沉重打击的是欧军,他和陆运新结婚才七八个月,如今就成了丧夫之人,她的未来是什么,更一片茫然,而她还得在两位老人面前强忍着悲痛,要安慰两位老人。因为少有来家里,其实欧军与两位老人的亲情感比较淡,老人虽然不说,心里认同感也不强烈,加之农村的习俗影响,两位老人此时对此时的欧军已经有了不可避免的疑虑,因为她毕竟这么年青,将来肯定是要重新嫁人的,届时,一切都与陆家就无关了,幸好欧军肚子里的孩子让他们还有一丝牵挂。想着欧军的母亲还重病,三位哥哥都没有工作,家境也不是特别好,单位的抚恤金,父亲就表示全部留给欧军肚里的孩子,母亲也同意,她更希望欧军肚子里的孩子是个男孩,为陆运新留下一点血脉,留一点念想,就谢天谢地了。假如欧军生的是个男孩,她倒想抱过来养,然后这样的话,欧军以后重新结婚,可能对她也更有利些。陆运红倒没想到老人们考虑的这些层面,他隐隐约约产生了不再念书,回家的念头,一闪而过。
中午过后,传来消息,全市公安干警合力围捕下,四个抢劫杀人犯三个被当场击毙,剩下一个重伤,送到医院后也死了。他再一次往南山公墓地,看看大哥陆运新的墓,带着前所未有迷茫离开,告别母亲和父亲,要去火车站。刚此时,又传来消息,那位重伤的干警李昌红,也因伤重抢救无效离开了,遗体已经送到公安局。父亲听到这个消息,对儿子说:“你大哥这位同事更年青啊,更可惜啊,咱们也去送个花圈,然后你再去学校吧。”
于是父子二人去花圈店,买了个花圈,匆匆送到公安局,灵堂正在布置,他们送的是第一个花圈,李昌红的其它家人还没来,只有他的兄长在应酬,他谢过二人,父亲安慰了他一阵,两人说着都忍不住就开掉泪。事后,主人公要回校,父亲再不放心,硬要送他,他只好让父亲一路到火车站。他买好票,父子二人在候车室里默默的坐着等车,许久,父亲问:“你的钱够用吗?”
“大哥以前给我的,还剩有十多元。”
父亲从包里拿出三十元钱给他,说:“如果用完了,就说吧。你以后每个星期写封信回家,不然你娘不放心。”
他拿着了,心里暗暗的发誓,这应该是人生最后一次从父亲手上拿钱!以后要靠自己。
列车进站了,父亲把他送到剪票口,看着他上车,还站在候车室里透过大窗望着他,咳嗽着。忽然间,他真切体会到了朱自清《背影》的场景,眼泪又流下来。
再回到学校,如有桑田变海海变田的感觉,以前自己整个儿都在陆运新的照顾下过日子,基本没有感受过经济上的压力。家里的事,也有陆运新在前面遮挡着,如今这个巨大的支撑已经突然倒下,不仅自己,而且父母的担子,忽然全滑到了自己的肩上。
他只感到喘不过气的感觉,同学们的安慰虽然很温暖,可解决不了实际问题。晚上,躺在寝室的床上,他根本无法合眼,脑中一幕幕晃过的都是陆运新的影子,他强迫自己不准再流泪,还是忍不住偷偷的流。其次是身上的钱,他决定只用这五十元把这期过下去,包括回家的路费。也就是说不能再乱花一分钱。至于假期里,已经不能再沉迷于空想,必须象钟强、秦小军他样一样自立。他按时每周给家里写信,写了两次,就觉得无话可写,只能用写信这种方式,给家里证明自己平安。虽然没有收到家里的信,可也渐渐的也养成了习惯。
他计划着把开支精确到了每一天,决不能超支。这一计划,经济马上变得清晰而拮据。每天吃饭打菜的时候,他只能按食堂最便宜的白菜买。每份一角八分,即使这样,每月算下来,也在十八元左右,他不想对任何人说。到这个时候,他才体会到同桌戚永辉谢绝别人帮助的心理原因,虽然不幸,也不想生活在同情之下,否则年青的自尊首先受不了——其实是两人交往深而使他染上了戚永辉的某些特点。
在现实而苛刻的计划之下,吃肉是不可能的了,因为那太贵,每份要四毛五。他从学校外面的小店里买了瓶辣椒酱,每瓶三元钱,足足可以吃半个月,以为这样足以应对到期末,把辣椒酱和饭吃,这以前家里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而且常年累月都是这样,大不了把丢了的习惯恢复就行,还谈不上吃苦,他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结果确实是这样,单味菜的辣椒酱非常的爽口,一股久违的新鲜感,以前怎么没想到这个办法呢?于是天天这样应对着日子,甚至经过精确计算,每月还可以节约出两次肉钱。
可是,屋漏偏逢连夜雨。离放假还有一个月,就在他拼尽全力节约的当口,寝室里发生了一次盗窃。大家上课的时候,寝室被人撬了,几位同学除了各自留在身上的少数饭票,其余的都被洗劫一空。被盗的寝室有两个,大家都丢了饭票和菜票,各自的储物柜都被翻得乱乱的,这样的被盗案子每期都会发生,一般都被猜测成本校的学生作案,盗贼总是很难被抓住。班主任崔老师把男生寝室的人都逐一了解了一遍,依然没有头绪,只好让大家以后格外小心,陆运红丢了二十三斤饭票,身上只余有两斤了,菜票也丢了八元。班主任老师又班上动员没被盗的同学们,尤其是女同学们捐饭票,于是大家纷纷凑些,共凑到一百三十斤,被盗的十二人,根据各自的具体情况分配,陆运红分得了十四斤。这一下,他只得认认真真的坚持每餐只用辣椒酱,吃肉的希望就完全不存在了。戚永辉同样被盗了十多斤饭票,他分得了大家捐的十斤饭票,但细心的他很快发现了陆运红每餐只吃二两饭的情况,一天,他犹豫了许久,对陆运红说:“现在这个情况,我能受得了,你肯定是不行的,会把身子拖垮。”他说着,硬要从自己的饭票中拿出三斤给他,他说什么也不要。末了戚永辉说:“你不是说过吗?这样的情况难免谁都会遇到,咱们应该互相帮助,不是吗?”
“不,不,你现在也同样遇到了麻烦。”他说,没接戚永辉的饭票。
其实戚永辉是乐于助人的,他每次想对人说话的时候,总是要在心里打许多遍腹稿,同时他害怕被人拒绝,被人拒绝了他会很难受,会觉得是自己言语不当,还会患得患失的。平时和他要好的陆运红拒绝了他,让他很难过,他检讨了自己一会儿,又怀疑是自己说了错什么话,胀红着脸好半天才又说:“算了,我懒得和你说,你需要的时候,给我说吧,就当借给你,你到时还我就是。”
“行的。”陆运红说。他忽然间体会到戚永辉此时的心情,怀疑把他得罪了,很后悔,可转念一想,他就是那种过于认真慎微的人,这种精神习惯是不好的,就应该多折腾他几次,让他强健些才对;又想到再不然,过些日子向他借就是。
班主任老师又通过学校,给被盗的同学们申请了一笔补助,六十元,平摊给十二位被盗的同学,每人五元。这也暂时解决了陆运红的窘迫。十来天没吃过肉只吃辣椒酱的他,此时再也耐不住,权当五元钱是天上掉的馅饼,拿到的当天中午,不顾后果的打了四两饭,比平时多了一倍,并且打了两份肉,很快三下五除二吃过精光,然后再发誓,接下来继续坚持过清苦的日子,决不再犯。
没几天,他还是又犯了一次,再次打了四两饭,两份肉,狼吞虎咽的吃完之后,再度后悔,还没到月底的时候,饭票已经用完,他给自己找到了充足的理由:“应该向戚永辉借,不然他心里会难受的。”
于是他向戚永辉借三斤饭票,戚永辉果然很快乐的借给他,并问他是否要借菜票,他忙说不用。总之,到了期末,他仍然没有给父亲要钱,只说自己钱够,清苦的过着日子。
邻近放假的时候,他写信给家里,把回家的时期告诉了父亲,父亲还是给他汇来十五元。他顾不得当初的誓言,急急忙忙的去邮局里取来,象鸦片烟瘾发作式的,又二话不说的在食堂里打了五两饭和两份肉,在放假离校之前不惜一切代价的把自己款待了一次。
列车从双宁到达东永县城的时候,他没有勇气在县城里停留,生怕见到大哥陆运新留下的点点痕迹,更不敢再去南山公墓看陆运新墓,急急的去火车站坐车回家去。
还没到家,就碰到父亲和母亲,他们正在公路边收拾玉米地,见到儿子回来,两位老人谁也没说话,儿子回来就是天大的好事了。母亲忙将猪草背上,开始往家里走。到了家里,母亲放下背篓,坐下,叹着气说:“你嫂子欧军,半个月前生了个孩子。”
“大哥在天有灵应该知道。”
“哎,老天爷啊,你大哥为啥这么没命啊。如今,人也没了,脉也断了。”母亲抱着膝盖说。
“欧姐不是生了孩子吗,怎么脉断了?”
“她生的是个女孩。你大哥咋就这么苦啊,我拜过几回菩萨,还找程增福算过命,都说他有两个娃娃,而且头一个娃是个男孩,不会错的。如今却只有一个,还是个女孩,你大哥不就断了吗?老天爷啊,一点念想都不给我留,我究竟造了什么孽啊。”
“早就新时代了,男的女的都一样。”陆运红说。
“可是这个女娃,现在人家取名字,也跟着姓欧了,叫欧晓新,跟咱们没关系的。”
“叫欧晓新?那么她名字中有个新字,是大哥的那个新有关系的。现代社会,随男方姓或者随女方姓,都是一样的。”他对母亲说。
母亲却转不过这个弯,或者根本不可能接受他的这套没有传统基础的说辞,她现在只有把永久的失望闷在肚子里,慢慢消化。三姐陆运芹准备生第二个孩子,他们两个都在外地躲计划生育,许久没在家,也没敢回娘家了。说到三姐陆运芹,母亲又充满欣慰和羡慕,主要是因为三姐为杨家生的第一个孩子是男孩,可惜孩子是人家杨家的!欧军为陆运新生的可怜的遗腹子又偏偏是个女孩,如果是个男孩,她甚至愿意少活二十年的生命去向上帝兑换!
“人家愿意将孩子生下来,都是对我们最大的尊敬了。人家如果不生,打掉,那还不是她的自由,并且她重新考虑婚姻还容易些,如今她带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以后结婚也难,你怎么这么不理解人家呢。”父亲在旁边说。
总之陆运新的死,对父亲陆选南的打击更是空前的,因为大儿子成就了他自豪,让他感到胜过了秦正高家,扬眉吐气这么多年,落得一场空,还搭上儿子的命,他连死的心都有。如果能用他的命换陆运新,他会毫不犹豫,可是上天丁点机会也没给他,留给他的是周围不少人明里暗里,幸灾乐祸的议论。他也间接听人说起秦正高一家人从未有过的开心与痛快,他从最初的回避、害怕到现在已经不得不硬着头皮接受,到麻木。几个月来,他全凭自己强烈的意志支撑着,身体还没倒下,好像还逐渐的挺过来,他的病没在陆运新出事这段时间跑出来凑热闹。否则,他估计自己也已经随着陆运新一块去了。其实他几乎都在靠药维护着,只是自己没刻意去关注着,被这个不死病拖着如同废人。
昔日的朋友们,已经一个也没在家里,都在外面各自独立生活着。陆运红不允许自己假期呆在家里无所事事,父亲的病状他现在已经全部清楚,母亲的身体也常在犯病痛,他已经下决心要靠自己创造,不再向有病的父亲和头发已经白了一半的母亲伸手要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