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57
白术把画和人一起带回了华涛书院,这样,有画院作保能取得良好的信任。
【华涛书画】经过几个月的改革,更显得古朴大气,一进书院大门,一排回廊全新刷漆,回廊之上原来塞的满当当的儿童书画展也挪到了二楼的单独展厅,整个回廊更像迎宾区,丝毫没有繁杂无序之感。
“我还从来没来过这个书院,只是听说过,百闻不如一见啊。规模真是不小。”他赞叹道。
白术把带他到三楼靠最里面的一个房间,这里是一个大教室,白术特意装修出来教授装裱画用的教室,也可以装裱自己喜欢的书画作品。此刻正好派上用场了。
“先生贵姓啊?”白术问道。
那人拍了一下自己的腿,十分懊恼。
“白校长太不好意思了,我忘了自我介绍,我姓刘,刘群锋。”
“没关系的刘先生,您要是放心就把这画放在我们书院,我这两天把它弄好。你过两天来取就是了。”
刘群锋连忙摆手,五十多岁的人社会阅历丰富,眼前的白校长眉眼清澈,心怀坦荡,一看就不是心怀狡诈之人。何况还有华涛书画这个金字招牌做背书,没有不信任的道理。更何况,白术在店铺里提出自己能修复这幅画时,他莫名其妙的觉得心安,这种感觉是他毕生为经历过的,一种踏实,毫无缘由的信任感。
“哪能不放心呢,不过有些话还是说在前头比较好,我是个工薪阶层,这个费用,您报一个数字,我看我能不能接受……”他笑的坦荡,似乎没有真的因为费用问题头疼。
白术笑着摆摆手:“费用就不用您操心了,我是职业习惯了,实在不忍这么好的古画受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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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群锋走后,白术把【墨荷图】固定在操作台的玻璃上,抱着双臂站在画作前发愣,她的目光像扫描仪,一帧一帧的画幅上扫过,这幅画的每一处都留有父亲白寒的气息,她忍不住把鼻尖凑上去,深深的嗅了一口气。
这是宣纸陈放年代过久特殊的味道,混合着墨香,千年不变。
泪水早已经涌出眼眶,啪嗒啪嗒的打在地面。
外面的天色暗沉下来,眼前的画幅愈加清晰。白术抱着双臂站在画前,她觉得自己站在父亲曾经站过的位置,感受着他的感受。
“爹,你不让我砰,现在我就要修复它了哦。”白术自说自话,破涕为笑。
门外传来了一阵熟悉的脚步声,还没等敲门声传进来,白术率先一步把教室的门打开了。
看着从黑漆漆的教室里走出来的白术,季英章扬起手中的外卖盒子晃了一晃。
“张师傅说你没看见你回家,我就上来碰一碰运气。好家伙……电钱都再省了吗?”季英章往黑乎乎的教室里瞥了一眼,黑洞洞的看着害怕。拧着眉头把白术拖回自己的办公室里,顺手打开了头顶的白炽灯。嘴里还在不停的讥讽:“还总是说我没有规律,你也好不到哪去啊,我的白校长。”
他忙活着把酒店打包外卖盒子打开,广式宵夜的香气瞬间弥漫在办公室里。季英章很贴心的把盒子整整齐齐的摆在茶几上,还为白术倒了一杯茶。
“快点来吃饭啊,别磨磨唧唧的。凉了吃着伤胃。”他回头看着在门前不曾动身的白术,这才看见她小脸上还挂着泪痕。
季英章的心里挺难受,嘴上打趣道:“怎么啦?不会真的交不起电费了吧?空调也没开。”
白术没说话,默默把季英章牵进了三楼尽头的装裱教室,抬手把灯打亮了。季英章往屋里扫了一眼,没发现什么异常,他不解的把手搭在白术肩上,用修长的手指拭去了女孩眼角没泪花。
手指间淡淡的烟草气让白术安心,这种味道和墨香一样,有凝神的功效。
“今天我在市场上发现了这幅画,原来是我爹珍藏的东西。”
白术把市场上的奇遇告诉了季英章,听的季英章热血沸腾。
“明天联系一下这个姓刘的,买下来。不论多少钱都行。”
白术轻轻的推开了他,钱能解决的问题反而是最简单的问题。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向金钱低头,比如心头好。
她再一次站在【墨荷图】前,葱节似的指尖在污渍上描摹,触感和周围的纸张已经不同了,凸凹明显。
“不了,我只想知道这幅画背后的故事,至于它归属何人,没意义了。”
当夜,白术在装裱间里开始了工作,她把原画整个剪切下来,和卷轴分离,用最好的丝绢和宣纸把化作包裹了好几层才开始真正的清洗步骤。幸运的是,这些污渍都在空白处。
她用排比蘸着清水一点点的浸润画纸,直到酱油的颜色变浅,有的地方实在清洗不下来,她就用清水稀释清洁纸张用的药水,反复调整配比,达到和周围颜色基本一致。
季英章看了一会儿,也不回家,坐在凳子上歪着头睡着了。
大小不均的酱油污渍在【墨荷图】上有五块,白术抬起沉重的脖颈往窗外看去,天边泛起红色的微光时,她终于清理好了最小的三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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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刘群锋如约来到了华涛书画。
他看着已经贴在玻璃上等待装裱的【墨荷图】,激动的嘴唇一张一翕,合不拢也说不出话。
白术把屋里所有的灯都打开了,一点点引导着他看洗掉污渍的地方,右下角污渍最严重的那一处有一点点纸张的稀薄,薄如蝉翼。一触即破。白术觉得挺抱歉的。
“我,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白校长真是,妙手生花……”
刘群锋的目光开始抖动,转过身去掏出兜里的手帕蘸了蘸眼角。转过身来,像看恩人一样看着白术。
“就这一点点你不说我都没看见,等画裱上了就什么都看不出来了,还要你道歉我成什么人了?!”
白术笑了笑,把刘群锋带到校长室里,给他沏了一杯茶。她觉得是时候了。
“刘先生,我想问你一件事。”
刘群锋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明前龙井,茶中的极品。这还是季英章前几天给白术拿过来的茶叶,给她提神醒脑用的。
刘群锋道:“请问,知无不言。”
“我想知道这副墨荷图的来历,是您家祖传的吗?”
如果问到这里,在收藏圈里就算是禁忌了,也正是因为这一点,在古玩市场里白术没有唐突的问这些话。现在这个时机刚刚好。
“白校长,我有一种感觉。您和这幅画有渊源,是吗?”刘群锋挑了一下眉毛,笑眯眯的看着白术
白术没有避讳,点点头应了,她和这幅画确实有渊源,有很大的渊源。
“好,”刘群锋放下茶杯,他不问白术和这幅画到底有什么渊源,这是出于信任,他开始说自己家族和这幅画的联系。
“这画在晚清才到了我太爷爷手中,之前的主人姓白。”刘群锋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白术关切的眼眸,继续说道:“姓白的人并不多,所以白校长你今天这么问我,我就大概齐知道怎么回事了。”
这种感觉太过奇妙,白术亲眼看着自己手臂上细小的毛孔起了变化。一种和父亲母亲在时光轴中擦肩而过的触觉。酥酥麻麻的在她的心尖上挠。
“咸丰三年,镇江沦陷之后,紧接着扬州也沦陷了,”
【咸丰三年】这四个字犹如惊雷过耳,白术眼眶中噙满滚烫的泪珠,她觉得自己包不住了,一眨眼,灼热的液体瞬间在肌肤上烧出两道深深的河。
她攥着手中的玻璃杯,听着父母在那场浩劫中的遭遇。
“当时我太爷爷是扬州书院的学生,书院因为扬州城的沦陷一哄而散各自逃命去了。只留下了扬州教谕白寒白老先生和夫人李氏坚守在书院里,他们唯一的女儿在镇江不知去向,老夫妻两人坚持在扬州等女儿回来。”
白术咬着下唇默默流泪,而刘群锋丝毫不觉得怪异,他当眼前的女孩是白家之后,乍听祖先的过往,一时感慨万千也是人之常情。
他继续说:“后来太平军强攻下扬州之后,开始比较温和,只是搜掠了好些个富家大户的银钱用作军饷,慢慢地已经不能满足,开始在城中大肆掠取普通百姓的钱财,后来连寺庙和书院,道观这些地方也不放过。最后,城中起了饥荒,为了维持城中稳定,他们丧心病狂的开始屠城。”
说的有些激动,刘群锋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用手帕蘸了一下嘴角。
“我太爷爷当时和白家夫妇一起留守在书院,看着实在没法子,冒险通过水道把白家夫妇带出了扬州城,一路漂到下游的清钱镇,在镇子里这一躲就是三四年,就像一家三口一模一样。旁人也都以为我太爷爷是白家的儿子,后来……父亲寻访得知自己家早已经化作灰烬,又去镇江专门寻访了白家女儿的消息,听说也是在屠城中遇难了。又回了清钱镇却没有告诉白家夫妻他们唯一的女儿没了的消息,往后余生便一直陪伴着白家夫妇给他们养老送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