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第 59 章
杨瑾回来的时候,下着绵绵的春雨。
其实是春末了,但是这个四季如春的城市界限模糊,只有寒冷的雨丝透露一点点季节的讯息。
这个城市就像她的四季,模模糊糊的,一切的界限都含混不清。
和都城的刚烈完全不同。都城的魔性天女是任性的,她总是那么刚烈,雨季的时候声嘶力竭,酷暑的时候又欢得没个节制。
这个不选管理者的城市,温吞吞的,保留着自然精灵漫不经心的痕迹,懒于防备,人类众生混杂,妖异横行,但是在漫不经心中,维持一种恐怖平衡,反而有种台风眼的平静。
小灾小祸,但是也不闹出什么大事。即使在巨大天灾的地震中,她的伤害反而轻微。
一个含糊的、模糊得几乎没有个性,好脾气的城市。
说不定,他喜欢这里,就因为这种无拘束的冷漠感。
叹了口气,他在刚烈的都城待了两个礼拜,非常想念这个没有个性的城市。都城令人太疲倦。再说,他很挂念他失而复得的养女。
走进院子,他无奈的抬头,望着正在修屋顶的泽峻,四目相对,却默默无言。「…这屋子还是租来的。你不怕房东宰了你,我怕。」
「破洞很小、很小。」泽峻慌着说,「只有一米见方而已。」
…我该夸你有进步?杨瑾摇头,进了大门。
这是他在t市的新住所。当然,还是房租非常低廉的「鬼屋」。但是原本住在这里的「女孩」很客气,自从杨瑾搬进来以后,就很温和的划出界限。她待在自己房间沈眠,从来不离开。
和某个前言情女作家的亡灵不同。那个聒聒噪噪,老是到处唬弄人说故事的飘飘。当然,他不再遇到蹲在楼梯角落寻找灵感的吸血鬼少年,也不可能再看到有着干净清澈的眸子,不会变身的狼女。
这个家干净,而且非常安静。
他的养女在外转了一圈,回来也变得沈稳安静。没错,她完全忘记了这一切,欢笑,或者是血腥的残酷。
不过只要还活着,就很好了。
打开大门,他吓了一大跳。飘飘从他眼前飘过去嚷嚷着饿要供养,女郎害羞的低下头。叶霜发着呆,仰头找他的灵感。
当然一切只有一瞬间,然后是一室的死寂。
他这个前任的死亡天使,居然感到刺骨锥心的疼痛。悄悄的走上楼梯,推开爱铃的房间…
不对,是殷梓的房间。
她阖着眼睛,筋疲力尽的睡着。摸了摸她的额头,发现她滚着微烧。很神奇的能力,杨瑾想着。刚刚他看到的,就是殷梓记忆的实体化,随着她的梦境,悄悄的渗漏。
真是的,找到这样的记忆微尘做什么呢?对她来说,化人后的记忆忘得越干净越好。但是千万微尘,找到什么,谁也不能控制。不过…这对她的自我整合实在是非常痛苦的。
大妖殷梓,化人的爱铃,失去一切的小女孩…这些人格若是统合过程出差错,她可能会碎裂成更多更小的自我,简单说,会精神分裂。
怀着父亲和医生的双重隐忧,他温和的将手放在殷梓额头,放出舒缓的灵气。
睫毛颤动了一下,她缓缓睁开眼睛。「…叔叔,你这样做真的不大好。」
杨瑾勉强笑了一下,没有答话,「觉得舒服些了吗?」
「…我宁可你帮我打针、给我药吃。」她的眸子有着疲倦的阴暗,「革除神职,是不能妄动法力的。」
杨瑾默不作声。确实,他不能够这么做,即使只是小小的退烧。
「这不是医药可以解决的。」爱怜的抚了抚她的头发,「又找到新的微尘?」
「不是。」殷梓摇头,「还是一个月前那一颗。」
杨瑾深深的皱起眉来。要将微尘收入体内,宛如服下剧药。虽然艰苦,但是殷梓总是可以克服难关,净化微尘,融入魂魄。
快则三刻,长则十天。但这一次,却这么意外的,缠绵了一个月。
「…太久了。」
「是呀,我也是第一次遇到无法净化的微尘。」殷梓觉得非常疲倦,「叔叔,你知道这是哪一国语言吗?」她抑扬顿挫的念了几个字。
杨瑾呆了一下。他是死亡天使,基督天界管辖下的语言都了然于胸。他听得出来是英语系的语言,但是他不明白意义。
「我不知道。」
殷梓清澈的眸子有着疑惑。她勉强起身,取了笔和纸,写下一行古老花体文字。杨瑾有些傻眼,他似乎懂得这种文字…但是他也看不懂。
「…这是什么?」
「我不知道。」殷梓望着这些文字,满眼茫然。「但是我懂意思。这行文字说:『杀了我』。」
「…妳从哪里得知的呢?」身为医生的他开始担忧了。难道殷梓真的从内里崩溃吗?
瞅了他一会儿,殷梓笑了。「叔叔,宽心吧…」她默然了一会儿,「是微尘残存的宿主记忆。透过梦境,告诉了我。」
顽强的抗拒净化,一定是有什么事情要告诉她吧?
这说不定是揭开谜团的脆弱钥匙。
又是那个梦。
她昏昏的睁开眼睛,凝视着虚空。家里很安静,一点声音也没有。泽峻接到花神老板的指令,飞快的去值勤了,只要有关她的微尘,他是从来不叫苦也不迟疑的。
拥着被,她仔细回忆着梦境,在怎么样也不肯退的微烧中昏沉着。
一切都是模模糊糊的…她居然记不起来,像是蒙着熟悉的迷雾。挣扎了一下,她起床洗脸,呼出的寒气依旧哀鸣的在镜面出现那行无人能辨识的文字。
杀了我。
天蒙蒙的亮了,但是家里没有杨瑾的气息。应该是医院有事,她那个安然卸去神职的养父,尽力的在抢救人类的生命。
她喝了杯牛奶,将注意力转回梦境。应该不是梦,她想。这是一个稀薄的记忆,一个执念。是谁心心念念要人杀了他呢?
这样痛苦的语调,这样祈求的哀鸣。当然有几个可能性,比方说,他身患无药可医的恶性传染病…她知道人类的善发挥到极致,是可以远远胜过神明的。
不能自杀么?害怕?或是不能够?
「不能够。」她无意识的说出这几个字,把自己吓了一跳。
气温似乎更低了。她呼出的白气越来越浓。有一种执念强烈执着的寄宿在微尘中,让她怎么样都无法净化。
拉出长外套,她走入天色微亮的街道中。
当初收服这个微尘,并没有什么奇特的地方。定居在这个t市的大都会,自然是将整个都会可能的妖异巡逻了一遍。这个妖异并不是很特别,能力也不是很突出。
很典型的妖异。除了食欲,一无所有。他们什么都吃,各式各样的尸体,垃圾,塑料袋…会引起注意是因为他开始攻击活着的生物。一个劫后余生的蛇妖哭着跑来求杨瑾庇护,杨瑾分不开手,她和泽峻一起收拾了这个妖异。
只是很意外的,居然发现这个弱小的妖异有她的微尘。
走到当初收服妖异的地方,微微的还有一点痕迹。她蹲下来,仔细看着淡得几乎看不出来的污渍,许多亡灵的阴影还在,动物、妖类…还有人。妖异往往难以强大就是这样,没有节制的杀生,吸收了太多亡灵,将这些杂七杂八的意识收在一起,求生的意愿就会开始争夺主导权。
往往等主导权争出来,又吸收了更大的亡灵,又是争夺的开始…除非是吸收到足以统御一切的亡灵,不然妖异终究只能蹲伏在阴影处,成为不足为患的杂鬼。
拥有她的微尘,就可以解决主导权的问题。第一个吸收她微尘的意识,其它的亡灵都会臣服,所以妖异会因此聪明而强大起来,甚至有了妖力、有了智慧,并且更贪婪的渴望「生存」。
但是这个妖异虽然有她的微尘,却没有统合,依旧是分歧的意识。
所以说,他们收服这个妖异的时候,他得到微尘的时间还很短?那,这粒微尘最初是由谁拥有的呢?
要记录下妖异各自分歧的意识,是个庞大的工程。但是,她是殷梓,那个有着乌龟般强韧耐性的殷梓。她慢腾腾的取下妖异的痕迹,并且努力不懈的分离出各个分别的意识。
最后,她找到了根源,眼睛却出现了深深的迷惑。
杨瑾带着怪异的神情,回到家里看着他的养女。殷梓同样迷惑的看着他。
「…我找到了。」他眼中有着相同的不解,把殷梓给他的纸条放在桌上。「三界之内,没有这种文字。直到我问了六翼…」
「我问了白虎。」她的迷惑更深,「…可能吗?」
「可能的。」杨瑾陷入回忆中,「妳知道那年暑假…我一直出差?」
「嗯。」她点头。那正是她得回的一年回忆。因为杨瑾不断出差,所以找有能力的人来看家。而来的人…就是泽峻。
「我出差,是为了顶替六翼的职务。」杨瑾静静的,「那个暑假,基督天界出了很大的事情。掌管梦与死亡的天使长发了疯,入侵到某个游戏服务器。如果她成功了,就可以将人类的魂魄禁锢在游戏服务器里,肉体自然是死亡了…然后像是病毒一样感染,只要接触网络的人类就可能因为这样失去魂魄而死亡。」
杨瑾不大自然的笑了笑,「幸好她没有成功。」
殷梓深思了很久,「请问,我可以见见六翼吗?」
细雨蒙蒙。湿漉漉的殷梓将额头的湿发拨去,冰冷的雨丝还是缓缓的渗进脖子里,无声的雨不断的下着。
很冷,缭绕的白雾让温度更低,在这发着微光的洞窟中,弥漫着驱之不去的恶臭。
是一种强烈的、抗议的恶臭。像是什么东西腐了、烂了,却还不断呻吟的恶臭。
她一动也没动,耐着性子看着蹲伏在洞窟深处,抱着头,一动也不动的人。
看起来,这个人像是生了重病。身体到处都是隆起的肿瘤,有些肿瘤大到不能负荷,像是成熟的果实裂开来,露出或白或黄的混浊液体,混着血。
他在呻吟,却不完全为了身体的疼痛。
「杀了我、杀了我,杀了我…」他的呻吟不断单调的盘旋…突然一刀挥向自己的脖子,那颗头颅立刻从脖子上滚了下来…然后剧烈颤抖。
「…这样也不会死!老天啊!大神啊!」头颅哭嚎,无头的躯体痛苦的将手伸向天际,「快杀了我啊!神明啊…如果真的有神明的话,赶紧杀了我…我的族人无辜啊…」
那个人啜泣着,将头颅安在颈上,又剧烈的一抖,抱着头不断打滚,「走开啊,恶魔,离开我的身体啊…」
眨了眨眼,殷梓试着将溅入眼中的雨珠逼出去。她姿势有些古怪的站起来,往洞窟走去。
那个脖子上还有巨大伤口的人茫然的看着她。
如果不是白虎跟她恶补半天,她一定会讶异的。不过,她知道眼前这个皮肤发青,嘴里有着两根巨大獠牙的男人,并不是妖怪。
「走开!」那男人怒吼,「如果不想死就快走!」
殷梓蹲了下来看他,「我收到你的信。」
信?终究还是有人收到信了吗?「杀了我。」他的声音柔弱而呜咽,「快杀了我啊!」
「我不能杀无辜的人。」殷梓摇了摇头,「最少告诉我来龙去脉。」
那个男人痛苦的抓着石壁,大吼大叫,爆裂的肿瘤萎缩,出现可怕的大伤口,已经看得到骨头了。他不断颤动嚎叫,才渐渐平息下来。
「…说完你就愿意杀了我吗?」他抬起带着脓血的脸,虚弱的问。
殷梓迟疑了一下,轻轻的点了点头。
「天谴军…那些该死的烂骨头!」男人哭了起来,「把什么都搞得一塌糊涂!他们从坟墓变出一大堆殭尸,把水搞得不能喝,还让所有的动物都生病了!我们族人病的病,饿的饿啊…」
「我们这些还没生病的男人,出外打猎,到处都是生病腐烂的动物,叫人怎么活?好不容易找到几只动物,看起来还健康,我们就杀了,兴奋的想拿回去给族里的人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