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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1章 可怜的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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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更了,扰人清梦的梆子声渐行渐远,何袁氏迷迷糊糊地伸手摸向身侧,仍是冰凉一片。

    夫君又是一夜未归。

    只要何袁氏的手一动,依在廊下的柳雨儿魂魄不管飘出多远,必定得再次回到她的玉镯中。

    “唉……”

    【唉!】

    前一声是独守空房的何袁氏,后一声无人听见的是柳雨儿。前者寂寥难过,后者痛苦无助。

    柳雨儿的师父芦间散人一月前葬身火海,她被逼至悬崖义无反顾地跳了下去,死状惨烈。如师父所言,纵使他们这一派消失,也绝不做导致天下生灵涂炭的罪魁祸首。

    原本芦间散人给她安排了后路,就是嫁给山下一后生从此隐姓埋名,那后生叫什么来着,柳雨儿现在把名儿都给忘了。当然,她师父估计也记不住,师父只认识那后生的娘,是个慈眉善目的娇俏小老太。

    这不过是事急从权无奈的选择罢了。

    谁知那后生竟是个赌徒,欠有高额赌债,没待领她走到山下,半路就要将她卖给赌坊的人。她在这时瞧见了山下的周王官兵,一回头发现山上燃起大火。

    生她的父母遗弃她,师母早亡,师父又……唯一的亲人已死,柳雨儿鬼心无恋,偏偏成了魂魄后却不能去投胎转世。甚至连孤魂野鬼都不如,别的鬼好歹能自由自在地四处游荡,机缘到了还能吓吓小孩子啥的。

    她呢,被拘在何袁氏这小小玉镯中,只有在妇人的手不动时才能出去透透气,实在令鬼烦躁。

    五更时,何袁氏起床梳洗打扮,无论她的夫君是秀才举子还是现在的翰林院修撰,她每天都是这时辰起来为全家准备早食。每日都将自己收拾得一丝不苟,干净整洁。

    长子八岁,何修撰托了关系,让其在林氏族学进学;长女六岁已经会打络子缝荷包;小女今年才三岁,生产时何修撰正在周都备考,今年何袁氏来到周都,父女俩才见上面。

    柳雨儿正是在何袁氏路过凤鸣山时被迫跟来的,那时她的魂魄已在栈道上游荡了好些天,坟上小草都钻出来了。

    为她垒坟的人也是追她落崖而亡之人,呵。现在想想,曾经栈道上飘荡的日子还成了好日子。

    这家人,三个孩子乖巧懂事,妇人袁氏温婉贞静,为这个家从早操持到晚,无片刻清闲。只因夫君的时常冷落,路途中的满心热忱渐渐褪去,眼神变得黯淡无光。

    此般日子让鬼窒息,柳雨儿每晚都出去找鬼差,无时无刻不想堕入轮回。再晚一些,恐怕师父都投了胎吧。

    “蓉娘。”

    袁氏手一抖,险些打碎盛汤的勺子,迈着急切小碎步跑到门口,果然是夫君。他怎么大早上回来了?

    何健宏鬓间浸出许多细汗,见到妻子不由移开眼,说道:“蓉娘,快些为我准备两身换洗衣裳,明日我也要随周王上峨山秋猎。”

    “这?”袁氏满脑子都是为什么他一个为周王著史的文官也要去:“昨夜你又在王府里歇息的?”

    何健宏不耐:“自然是,且快去收拾吧,衙门的马车还在外面等着。”

    袁氏忙不迭转身进屋,背影轻盈曼妙,仍似双十年华,只是一张脸不可见人,何修撰见多了周都贵女,再见己妻无盐之貌,只觉有碍观瞻,不想与她共处一室。

    名贵绸料不停在杨柳儿眼前晃动,这与袁氏自己的衣柜区别甚大。最后袁氏选了两身湖蓝色暗锦长袍,和一身宝蓝色素面湖杭夹袍再加两身细麻短打,可谓十分尽心,这个时季的各类气候变化都能应付。

    何健宏捡出细麻短打递给妇人,剩下的交给自己小厮兼书童何正,匆匆离开。

    徒留袁氏站在门口怔怔发呆。

    柳雨儿发现周王自立为帝的心已经懒于掩盖了,科考,翰林院,六部,还要建太学,每一步都奔着那个位置去。纵使没有得到师父襄助,他依然想要问鼎中原。可惜自己却拿这个杀师仇人无可奈何。

    看着失魂落魄的妇人,柳雨儿忍不住喊道:和离吧,你夫君心里另有他人了,那人非富即贵,以他的身家买得起这些料子吗?一件衣裳都够你母子四人嚼用一年的。

    不解气,她高吼:你夫君来到周都之后,用你娘家给的银子买了一个婢女,那婢女怀着你夫君的孩子磕死在井边,到现在都不知是谁害死的她。你若不和离,也会跟她一样的下场!

    妇人自然听不见,她回过神,径直走向厨房,为儿子盛上肉粥。满脸慈爱地嘱咐他别跟林家孩子们起争执,有委屈就忍忍。

    林家族学,可不是一般人能进去的,得亏她家夫君有脸面。

    “放心吧母亲,林家人都对我很好,还说儿子迟早跟他们是亲戚,怎会欺侮我。”

    妇人神色一变,是人都能听出这话不对,区区一胧西陶镇的佃农何家,怎会与太傅府成为亲戚。

    “母亲,儿子进学去了。”

    “哥哥慢走。”

    袁氏无意识地点头应声儿子,面前的粥是一口也吃不下去了,“大妹,吃完带着小妹玩,别帮我收拾碗筷,你的手要养着。母亲,母亲想去歇歇。”

    杨柳儿跟随她来到床上,只盼着她赶紧睡着,这样,自己就能跑到太阳底下去。与其慢慢儿消失,不如自己主动求个魂飞魄散,她是一刻也等不了,继续在这妇人身边待下去,迟早变成一只蠢鬼。

    袁氏辗转反侧无法入睡。没多会子,又起身走到厅里收拾。清理完厨房,再去后院井里打水浆洗衣裳。想着昨夜泪水打湿的被褥,又换上新褥新被,捶洗被子……

    仿佛只有忙碌起来,人就不会胡思乱想。

    被子晾好,砍好柴揉着酸痛的腰身,长子又快下学了,袖子都不用放下来,赶紧去做食。谁能知道,人前锦袍华服年轻有为风流倜傥的何修撰,家中连个粗使婆子都没有。

    残阳似火,这一日又囫囵混过,孩子们进入梦乡,袁氏的空寂长夜再次来临。

    魂魄是不用睡觉的,柳雨儿数着蚊帐上散开的线条,盼着袁氏入睡。

    “咚咚咚咚咚……”

    袁氏嚯地坐起,伸手找火折子,迟疑不定地问话:“谁!”

    夫君去了峨山,不可能半夜回来,更何况这不是文弱书生能踏出来的步伐。

    脚步直奔东厢房而来,袁氏太过紧张,火折子甩了好几下都没出火星。她现在最应该做的是去栓门,因为家中孩子还小,晚上从不关门,时常要起夜去查看孩子有无贪凉打被。

    人已经来到门前,袁氏来不及栓了,慌乱间突听一阵急促的野猫嘶叫。不知来人是不是吓着了,竟然又“咚咚咚”地往外走。

    过了十来息,袁氏打了个哆嗦,背心一片冰凉。四下寂静无声,她以为自己方才做了一个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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