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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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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在麟趾殿提审了岑治。

    他被连人带笼地带进殿中,蓬头跣足,身上系着镣铐,已许久未曾清洗的衣服散发着阵阵恶臭。

    “是你。”

    御座之上,皇帝皱起眉头,神色不豫。

    牢笼里的中年男人抬起眼来,尽管脸上脏污,一双眼却清亮如星:“秦王兄,别来无恙。”

    秦王是皇帝还未登上帝位时的封号。他置若未闻,看着岑治无法曲折的左腿:“你瘸了?”

    “真是可怜。”不待岑治回答,皇帝又状似遗憾地叹息,“昔年横扫柔然七百余里的不败战神长平侯,我大魏开创科举以来第一个夺得文武双状元之人,竟落得这般田地,还真是可惜啊。”

    岑治坦然迎着他视线笑:“是废了啊,这不正是拜表兄所赐么?”

    他这幅玩世不恭的姿态像极了年轻时,皇帝冷笑了声:“你还真是老样子。”

    “当年,你不是死了吗?怎会还活着?那个小丫头又是谁?你不是没娶成高阳,这又哪来的一个女儿?”

    岑治一笑,整整服饰从容坐下。他道:“看着她的相貌,秦王兄会不知道她是谁么?谢某,本来是要死的。可若不将樱樱平安抚养长大,又有何面目去见地下的公瑜兄。”

    公瑜,是元懿公主第一任驸马裴以琛的字。

    皇帝脸色和缓了一些。

    他负手走近囚笼:“你说的,可是真的?她真是永安和裴公瑜的女儿?”

    他目光紧紧迫到岑治脸上,仿佛是在惧怕他说出别的答案。

    “姑母派来的宫人是这般告诉我的,难道还能有假。”岑治反问,“再者秦王兄若不信,当年的宫人想也还活着,一查便知。”

    “只是樱樱虽是裴家之女,到底也是永安妹妹的女儿,她是无辜的,在下死不足惜,还望陛下可以慈悲为怀,饶她一条性命。”

    他说着,忍着腿上的剧痛,向皇帝行了跪礼。

    皇帝脸色阵青阵白,阴晴不定。

    谢云怿倒是提醒了他。

    当年皇妹生产之时,母亲亦在宫中,虽被软禁,到底是多年的中宫皇后,余威尚在,指使宫人换个孩子也不是不可能。

    只是,只是这女孩子若真是永安所生,岂不是,岂不是……

    皇帝脑中嗡嗡直响,立刻叫来了卞乐,要他速去寻找当年伺候的宫人,势必要查清当年之事。

    岑治仍在囚笼里,又被宦者抬了下去。

    他抬头看着四角宫墙勾勒出的蔚蓝而方正的天。

    樱樱,爹只能帮你到这儿了。

    嬴伋就是个疯子,他想要做的事从来都是不择手段。但愿,这一道血脉亲缘,还能制止住他的疯狂。

    五月十五,洛中地震。

    地震震毁了京中大量房屋与北邙山皇帝陛下为自己修建的泰陵,造成京中千余百姓死亡,震后,皇帝命太子及户部主持灾后的赈灾与重建,颁下罪己诏,又亲在上阳宫开坛设法,为死去的百姓祈福。

    五月十六,皇太子乘辂车前往泰陵。

    皇陵坚固,除却几座献殿掉了几片瓦并无大碍,嬴衍思索了片刻,对封衡道:“你和孤去地宫瞧瞧。”

    地宫建在地底,轻易不得进入,但若不亲往查探,也难以知晓是否有损。

    长长的一条圹道,越往里走光芒则越幽暗,两侧墙壁上已经绘制好了皇家出行的精美壁画,随墓道一直蔓延至地宫深处,蔚为壮观。

    二人举着火把,依次走过了过洞、天井、前后甬道,停在了前墓室高大的石券门之前。

    突然,二人的脚步一滞。

    本该空空如也、只待皇帝陛下大行后才会入主的墓室里已经放置了一架棺椁,在幽暗的天光里粼粼泛着幽光。

    “殿下。”

    封衡举着火把,借着火光细细查看着石棺上精密繁复的花纹:“这里怎么会已经有了棺椁?”

    所有皇陵都是在皇帝生前开始建造,等到帝后大行才会放入棺椁,如今帝后都还健在,这里怎会放进了棺椁?

    嬴衍上前一步,试图看得更清一些。

    然而,还没等他看清那棺上隐隐刻着的文字,封衡已惊叫出声来:“殿下,您看!”

    幽暗的墙壁上,一幅幅鲜艳美丽的美人图随着火光的旋转徐徐露出真容,弹琴、吟诗、纹枰、写画、护兰、煎茶……竟是绘制了十二幅美人图,辅以十二月花卉及时令四季。

    露裛琼英,春融雪彩。

    玉莹光寒,绰约如神女。

    却都哪一幅,无不与那清溪村里的少女相貌不同。

    背上冷汗悄无声息地爬了满背,封衡久久地怔立着,耳边一阵虚空似的轰鸣。

    这里,这里怎么会有岑樱的画像……

    嬴衍脸色寒沉,举着火把,细细地端详着画壁。

    看得久了,火把开始有零星的火苗滚落,沿着肌肤,蜿蜒如蛇,他却浑然不觉。

    事实上,自那日在上阳观中见到被父亲娇藏的少女后,他便一直想不明白。圣人清心寡欲近十年,怎会无缘无故地收下这份礼物。

    原来……不过是个替代而已。

    这壁画瞧着已有些年岁了,显然是地宫甫一修造便刻绘了上去,自不会是岑樱。而这架棺椁,既无圹志,也未留下任何可以证明身份的文字,显然是父亲深爱却又碍于世俗不能公之于众之人。

    那么,会是谁呢?

    “殿下……”封衡失神喃喃,征询地看他。

    他未置一词,举着那未烬的火把退了出去。

    因陵寝关系着君王的身后事,入口位置隐蔽,轻易不叫人知晓。因而他下地宫的事也仅有几名心腹及守陵令知晓。

    嬴衍去时特别吩咐:“地宫完好无损,不过圣人忌讳这个,就别叫他知晓了吧。”

    守陵令喏喏称是。

    他回了紫微城,按例在东宫中处理政务,直至黄昏方去往仙居殿依例问安。

    天色已晚,窗外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起初只是细如牛毛,后来也漂泼成帘,落在宫墙下种着的芭蕉叶上,绵密如阵极细的鼓点。

    殿内,嬴衍跪在一丛珠帘前:

    “儿今日过来,是有些事想问问母亲。”

    绣帘之后,苏后以手支额,撑在一方鸳鸯珊枕上,斜倚着美人榻混沌欲睡。

    身侧,大长秋卿常泽正在替她打扇。

    闻见这一句,她睁开了眼:“你们都下去吧。”

    侍婢宫人鱼贯而退,珠帘寂寂,在游移的天光里带动一串细碎的珠影。苏后道:“我儿现在可以说了。”

    “儿在父皇的地宫里,瞧见了一个人的画像。”

    帘内,苏后眼帘微动,旋即一只白玉般的手拨开绣帘,她披衣起身。

    “你是想问母亲,那女人是谁,是吗?”

    嬴衍仍跪在地上,未曾开口。苏后自己却先叹了口气:“是你已过世的姑母,元懿……不,永安公主。”

    这答案多少有些出乎意料,嬴衍微微一愕,面色很快如常。

    “我儿也觉得很可笑是不是?”

    苏后寂寥一笑,鲜艳的唇角衔着几分自嘲,“毕竟,你永安姑母,是你阿耶一母同胞的妹妹……”

    嬴衍点头:“儿记得,当年,不是没有大臣劝谏过阿耶,以‘元懿’二字作为姑母的谥号,实为不妥。”

    元,是唯一,懿,是美好。

    这实不该是个公主的谥号。

    他又想起地宫里的那架棺椁。

    历来帝后合葬,也并非同茔同穴合葬,而是在同一座陵园里另起后陵,便也算是合葬了。本朝自开朝以来,也只有太|祖及太|祖皇后是同茔同穴的合葬。

    而父亲既把姑母的棺椁放入他自己的地宫里,是想等百年之后,也能与她同穴而眠。

    如此罔顾世俗人伦。虽说子不言父过,对于此事,他也实是不能苟同。

    “是啊。”苏后看向窗外飘忽的雨帘,“可你阿耶决定要做的事,从来无从更改。”

    说起来,元这个谥号着着实实打了她这个发妻的脸,但斯人已逝,再追究也无济于事。

    早在十六年前她就明白了,丈夫的心不在自己身上,再挽回也没什么意思。

    荣誉,地位,尊崇,只要他把该给的都给了她们母子,别的,她就可以装作不晓。

    嬴衍见母亲如此反应,遂也明了,敛衽告退:“那儿子便不打扰阿母了。”

    他退出仙居殿去,殿外的雨已渐渐停了,空气中翻滚着夏日雨后特有的黏意,大圆瓮里铺展开的睡莲叶子上栖着蜻蜓。

    他立在廊下,往西望了眼上阳宫的方向。

    前些日子手下便来报了,说薛姮似乎身份有假,薛崇找回了流落民间的公主之女,想要将功赎罪。但奇怪的是直至现在圣人也未提认亲的事。

    甥舅不在五伦之中。她若真是姑母之女,长得又和姑母如此相似,圣人不提认亲之事,想做什么倒是不难知道。

    那岑樱呢?她想做什么?她理应是不知道自己的身世的,难道,她还想当他的庶母?

    其实这样也好,反正,他也不可能娶一个背弃过他的村妇,满口谎言的骗子。

    虽是如此告诉自己,然心底又有躁意隐隐如繁云翻滚,他紧紧攥拳,直把掌心都掐出道道白痕。

    这个浅陋无知的村妇,她知道什么,真以为做妃嫔就是好的么?

    嬴衍脸色铁青,胸口却有些发闷,又暗恼自己不中用,大风大浪都经过的人了,竟还会为了个微不足道的女子动怒。

    嬴衍心烦意乱,适逢内坊令梁喜上前,冷声将其叫住。

    “你去找封衡,让他派个人,往云台去一趟。”他道。

    岑樱的事根本与他无关,但她若想做他的庶母,他偏不让她如愿。

    却说一连许多日,岑樱都被拘在上阳宫丽春殿里,形同软禁,不许她见任何人。

    皇帝命宫中的女官教她一切贵族女子该学之物,读书、习字、围棋、插花、打香篆……岑樱往往每日天没亮就要起来,夜里累得头沾了枕头就要睡,短短的半月过去,小脸儿都瘦了一圈。

    但即使如此,所有的功课里,她只有读书与书法课学得不错,盖因岑治从前教过,尚有基础。其余的,则无异于聆天书。半月下来,皇帝看她的眼神不免有些失望。

    “到底是在那种地方长大,耽误了你。”

    在她又一次打篆失败之后,皇帝深深叹息着说道,“今后,就由朕来亲自教导你。”

    “是,多谢陛下。”岑樱惶恐谢恩,默了片刻,又鼓起勇气问,“可是,一定要学这些么……”

    “嗯?”皇帝不悦皱眉。

    岑樱赶紧补充:“民女只是觉得,自己天资愚钝,恐怕会有负您的良苦用心……”

    实则真实的原因却不敢说,她觉得插花、围棋、打香篆这些事都只不过是公侯千金的消遣,又不能当饭吃,学这些有什么用?还不如她在乡下喂鸡来得实在。

    皇帝却似看出了她的疑问:“你必须学。”

    “你是公主之女,朕的外甥女,帝室之胄,金枝玉叶,这些是你与生俱来就该会的东西。你母亲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是样样都学得很好了。”

    岑樱忙跪伏请罪:“是,民女一定谨记陛下教诲,不辜负陛下的厚望。”

    她深深一拜,鬟上簪着的黄金步摇兀自晃动不已。皇帝看着那乱晃的步摇,全无一点大家闺秀的容止,不免失望。

    樱樱算是被谢云怿养废了,除了一张脸,和她母亲竟没多少相似。

    如此,他得多费些心思才是。

    正好他也萌生出退意了,也是时候将位置传给太子,颐养天年。

    他还不知的是,正是此时,京中却有流言在洛阳城中不胫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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