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艰难的决定
杨梅回到家里，思绪万千。
老太太的忠言，让她原本的平静的心再次泛起了涟漪。
浩瀚的夜空下，萧条的院墙边，她独自一人，品尝着凉开水，无滋无味。
这些年来，物质的贫乏，精神的压力，已让她喘不过气来。生活的苦，往往是自己太执着了。你退步了，或者你妥协了，却可能获得了新生。如果自己只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早就一走了之了。但现在有了坤儿，原来还担心他是个哑巴，现在又表现的聪明伶俐，这更让她怎么能忍心走呢？
带坤儿一起走？那是万万不可以的。自己的丈夫在临终前，那乞求的眼神，那微弱的言语，她至今历历在目。
“实在……过不下去的时候……你就走吧……但……坤儿……要留下……”
马顶天啊马顶天！你好狠心！生离死别，人生至痛，你跟我死别，难道又要让我跟我至亲的骨肉生离吗，我做不到啊！
你倒好了，与山川同在，与大地同眠，万事可以置之不理。
你既然这么狠心，当初为什么要娶我！为什么要把我带到这里啊！我现在该怎么办啊。
如果来生可以选择，我一定不要认识你！
你知道吗？我是一个女人，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我需要一个男人慰藉，当我犹豫不决的时候，我需要一个男人帮我做决定。
马顶天，你现在是否在一个我看不见的地方，默默地看着我呢？那你现在不心痛吗，你能否出来告诉我，我该怎么选呢？
”妈妈，你怎么了？”小马坤打破了杨梅的沉思。
杨梅迅速地抹了一下眼角，假装笑道：“坤儿，睡醒了？”
“妈妈，我做梦了，有人来找我。”
“没事的，不要怕，坤儿，来妈怀里，妈妈读歌谣给你听。”杨梅紧紧地抱住了小马坤。
月光光，秀才郎，骑白马，过莲塘。
莲塘背，种韭菜；韭菜花，结亲家。亲家门口一口塘，放个鲤麻八尺长……
小马坤依偎在母亲温暖的怀里，还是孩子的他，没有留意到母亲的眼泪，他很快又睡着了。他梦到有人对他说，孩子，你快点长大，你母亲需要你。
这样犹豫不决的日子又蹉跎了一两年。直到一个人的出现，让杨梅的心态产生了巨大变化。
这是一个大山外面来的货郎哥。
那时的农村交通不便，物质贫乏，总有先行者瞄准农村商机，他们挑着两个箩筐,来农村卖货，俗称货郎哥。卖的东西有，针线，薄衣裤，麦芽糖之类的。
马山片有固定的几个货郎哥，隔三差五就会来村里叫卖，偶尔在熟悉的人家中吃饭，住宿。
而最近出现一个新的货郎哥，特别引人注目，他总是戴着帽子，帽舌压的很低，还配上墨镜，显得很酷。
小马坤很喜欢他，这个货郎哥来到他们寨子，总是会给小马坤一些箩筐里有的东西。杨梅不让，货郎哥却无所谓，说那些东西不值钱。
让小马坤觉得奇怪的是，妈妈自从认识这个货郎哥之后，原本整天愁容满面的她逐渐变得开朗起来，对待贪玩的他，也不再一味的责骂了。
他觉得妈妈比以前变得更加漂亮，更温柔了，也变得爱打扮了，上次还说要去陈秀婶婶那边借雪花膏擦手，还把放在衣柜角落那几年不穿的漂亮衣服都翻了出来。
另外，妈妈还交代小马坤要懂礼貌，不要叫这位叔叔为货郎哥，应该叫“欧叔叔”。
一次，欧叔叔给了小马坤一个手掌大的游戏机，可以打俄罗斯方块。小马坤只用了一个多小时，竟然玩到了最高级。让欧叔叔赞不绝口，说小马坤天资聪明，只要以后努力学习，走出大山，定会成为一个有用的人。
小马坤听了很开心，他曾听妈妈说过，马山片区乃至九香镇是本县最贫穷落后的山区，这些人去到县城，县城人总是用怪异的语调称呼她们为“山肚人”，这表示，山肚人落后，愚昧，而要改变这一切，自己必须听妈妈的话，以后要努力学习。
欧叔叔跟妈妈一样，是县城人，听说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他自然知道很多。对于一个聪明的小孩来说，更愿意跟这种人在一起。
可惜，欧叔叔在马坤的印象中，一共也就来过三次家里，那一晚，是欧叔叔最后一次。
那天，欧叔叔在村里叫卖之后，并没有早早离开。傍晚，他在杨梅家中搭伙吃饭。
杨梅却显得忧心忡忡，吃完晚饭，她叫小马坤出去外面玩，等下妈妈再去找他回来。
其实，小马坤早觉得妈妈不对劲，他并没走远。房间里只留下了妈妈和欧叔叔。
“我时间不多，这是我最后一次来这里，杨梅子，你考虑好了吗？”欧叔叔问道。
“我舍不得我的坤儿，你也见到了他了。他虽然年纪小，但挺懂事的。我不知道怎么开口跟他说。”
“不是说给他大伯抚养吗？你呀，我真是无法想象，这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你嫁给他，我无话可说，但他都已经死了，为何就跟自己过不去呢，难道还要把自己的所有青春都葬送在这大山吗？”
“那我要跟他大伯说好，一定不能欺负我的坤儿。否则，我马上回来带走他。”
“等我们赚钱了，多寄点回来，他自然就会照顾好的。”
“那我们还去县城吗？”
“不去。我知道县城也是你的伤心之地。我们直接去深市，那边我都已经安顿好了。”
接着，房间里，是死一般的沉寂。杨梅在做一生中最艰难的决定。
“好吧。给我两天时间，我安顿好这里。”这一句，杨梅说的斩钉截铁，没有一点含糊。
“行，后天晚上，我叫好车到县道岔路口等你。”欧叔叔见杨梅这次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声音有点亢奋。
背靠着走廊窗户下的小马坤听到这里，凭他的智慧，怎么能不明白接下来将发生什么事情呢？
他的后背慢慢地沿着墙壁滑下，坐在地上，他蜷缩着身体，两脚拼命地朝地上跺，两手拿着游戏机狠狠地锤击着地板，游戏机被砸了个粉碎。
“坤儿！你怎么在这里？”杨梅听到外面的动静，马上跑了出来，他连忙扶起小马坤。
此时的她多希望小马坤什么都没有听到啊。
小马坤一声不吭，也不哭也不闹。
他拿着只剩下破烂外壳的游戏机递给欧叔叔，带着哭腔道：“欧叔叔，这个坏了。给我带个新的！”
“行行行！换个新的。”欧叔叔满口答应。他原以为小马坤听到了，会哭天抢地，没想到小马坤的表现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我还要，好吃的糖果，好看的衣服，还要东游记连环画”小马坤似乎根本不在乎妈妈的离开，只要这些小东西似乎就可以简单的满足他了。
听到小马坤的话，杨梅的心都碎了。孩子什么品性她知道，孩子是怕妈妈放心不下他，继续留下来陪他，陪他读书，陪他长大。他希望妈妈走，却又希望妈妈留下，毕竟他还是个孩子呀。
既然孩子都知道了，何不跟他好好说呢？
杨梅俯下身躯，对小马坤道：“如果妈妈走了，你怎么办？”
“我去大伯家。”小马坤说完嘟着嘴，故作坚强。
“那如果两个妹妹欺负你，你怎么做呢？”
“那我就回家。”
好一个回家，妈妈都走了，只剩下孤零零的你，这个家还是家吗？
多么天真无邪的孩子啊。有妈才有家，日有三餐温饱，夜有一宿暖窝。有个头烧额痛，也有妈妈嘘寒问暖。当你在外面被揍的鼻青脸肿时，可以回家找妈妈哭诉，当你被别人欺负受尽委屈时，亦可以回家依偎在妈妈胸膛里撒娇。
杨梅又故意问道：“那你不怪妈妈吗？”
小马坤却勉强一笑：“不怪，妈妈开心就好。妈妈见到欧叔叔很开心，我也开心。”
话虽这么说，他怎么可能不怪妈妈啊。只是妈妈这些年过得太苦了，一直在苦苦支撑这个家。如果不是为了自己，早就走出大山了。现在好不容易遇到了老熟人欧叔叔，有了好去处，何不让她困鸟出笼，展翅高飞呢。
我也不是小孩子了，我已经长大了。我都念小学了，妈妈，就你放心地走吧，我会照顾好我自己的。
多懂事的孩子啊。见此，在一旁的欧叔叔，也是由衷的感到震撼。
欧叔叔走到杨梅身边嘀咕了一句，杨梅脸色大变，却又无奈地点了点头。
货郎哥的意思是，既然孩子都知道了将要发生的事，就好好跟他说，再安抚一下他。为避免夜长梦多，他决定当晚就走。
他先出县城，然后叫车到县道岔路口，再接上杨梅。
对于此举，杨梅默认同意。
这晚，杨梅跟马坤叮嘱了很多，马坤却显得很平静，妈妈无论说什么，他都一一答应。
接着，杨梅去了马志海的家，刚好胡秋花不在。
马志海被她突如其来的决定，吓了一大跳。杨梅告诉她，马坤也挺懂事了，如果他执拗不肯搬过来住，就随他，叫他帮忙照看下小马坤就行了。
马志海欣喜若狂，拍着胸脯保证，定然超额完成任务。
忙碌完一切，杨梅回到家，马坤已经躺在床上睡着了。
今晚，他那弱小的心灵受到了非同寻常的折磨，加上疲惫的身躯，竟然发出了轻微的呼噜声。
杨梅走到床边，把被子拉上盖好。她端详着马坤稚嫩的脸蛋，会心的一笑。孩子，睡吧，睡醒之后，你见到妈妈离开了，你就大哭一场吧。然后，擦干泪，不要怕，勇敢地走下去。
她蹑手蹑脚地来到外间，从墙上的收纳盒里，拿出了一盒磁带，放进了录音机，录音机里发出悠扬音乐声。
我带半醉与倦容
徘徊暮色之中
呼呼北风可知道
如何觅她芳踪
在我心里面已经认同
从前夜里情深抱拥
为你一副任性的面容
自甘去被戏弄
只愿一生爱一人 因你是独有
只愿一生爱一人 一世亦未够
……
她似乎觉得，演唱的歌手，已经换成的那张熟悉的脸孔，在自己面前尽情地演绎和告白。这一切，是如此的真实，又是如此的遥远……
这一页，翻篇了。
人生啊，没有翻不过去的山，没有跨不过去的坎！
她擦了擦眼角，提着蛇皮袋。乘着月色，朝着县道的小路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