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玉人歌
姚禹梦处理完一个因为车祸小腿骨折的外卖员回到急诊室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两点了。
她拿起水杯,一副渴了很久的样子把杯子里剩下的水一饮而尽,坐在椅子上长出了一口气。
看着以往忙忙碌碌的急诊室里,如今已经一个病人都不剩了,只剩下几个值班的医护人员坚守岗位,和夜深人静时悄然袭来的困意做着斗争,姚禹梦本想在心里感慨一番,却突然想起了什么,又急忙摇了摇头,把刚才那个脑子一热涌上来的想法抛诸脑后。
医院里的急诊科有着一些不成文的规矩,其中一项就是不能说今天真闲,今天没有病人了之类的话。
姚禹梦刚才就是差一点破戒。
原本她也不相信世界上会有这么邪门的事情,对这种玄之又玄的“规矩”嗤之以鼻。
不让说就算了,连在心里偷偷想一下也不行吗,哪里就会有那么灵验?
很快现实就给她上了一课。
有生以来第二次值班的时候,她百无聊赖地坐在急诊室,一晚上都没有见到一个患者。
眼看着就要天亮交班了,她就在心里随意的感慨了一下,结果就是这么灵验,不一会儿就在离医院很近的路上发生了一起酒醉后飙车的事件,一次性送来了十几个伤者,让她硬生生地忙了整整一天。
经此一役她彻底服气,再也不敢头铁造次了。
“好险好险。”姚禹梦轻轻地拍了拍自己的胸口以示安慰。
她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直的颈椎,随手拿起水杯准备去接点水。
刚走了几步,离饮水机还有一点距离,一个清丽婉转的声音带着满满焦急传到了她的耳边。
“医生,医生,快来看看我的孩子,她发了一天烧,刚刚抽搐了……”
这原本应该是负责急诊内科的同事处理的病症,但听到这位母亲声音里已经带了哭腔,姚禹梦还是第一时间放下了手里的水杯,急匆匆转过身去想上前看看有没有需要自己帮忙的地方。
没想到当她抬起头向着患者的方向看过去时,原本急促的脚步却一下就停滞了。
原来,那位焦急的母亲是她前段时间看诊过的病人杜丝烟,而站在她身边正在把怀里的小朋友往病床上放的那个人,是她曾经说过永远也不会再去纠缠的赵寅磊。
他好像一个慈爱的父亲关怀着他心爱的小女儿,一边不住地抚摸着孩子烧得通红的脸颊和额头,一边皱着眉仔细听着杜丝烟和急诊内科的医生述说孩子的病情。
要不是在医院,要不是貌若夫妻的两个人都有些愁眉不展,杜丝烟更是一边说话一边在掉眼泪,从姚禹梦站着的这个角度远远看上去,那宛如一家三口在一起的画面简直是她想象不到的温馨和谐。
姚禹梦第一时间打消了想要过去帮忙的想法,甚至还生怕被赵寅磊发现似的悄悄地往后退了几步。
就在这时一个刚刚接完水的年轻护士端着一个水杯恰好转过身,一下子就和正在慢慢往后退的姚禹梦撞在了一起,手里的一杯热水全部洒在了姚禹梦的左胳膊上。
“哎呀!姚医生!对不起对不起,你没事吧!”
年轻护士吓了一大跳,有些不知所措地大声问道。
“没事没事,不严重,没关系,不怪你,是我自己不小心……”姚禹梦忍着痛快速脱下了身上的白大褂,第一时间把浸透了热水的布料从身上剥离开来。
好在这一杯只是普通的热水不是开水,她的胳膊看上去只是被烫红了一大片,皮肤有损伤,但是不严重。
看到年轻护士一脸歉意的站在原地,好像下一秒就要自责地掉泪了,姚禹梦拍了拍她的肩膀,忍痛用力扯了扯嘴角对她笑了笑:“没关系,我去冲一下凉水,抹点烫伤膏就好。你快去忙吧。”
说着就低下头,径直朝着洗手间走去。
想要从急诊室出去必然要经过赵寅磊的身边,姚禹梦加快脚步,没有看他一眼,却意外地被杜丝烟的一句“石头哥哥,你怎么了”刺得瞬间红了眼眶。
当水源源不断地从水管中流出,冲刷着她娇嫩的肌肤,手臂上传来的烧灼的痛一点一点的慢慢被水流带走,她愣愣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越来越觉得她在赵寅磊面前好像一个小丑。
一个不知深浅,莽莽撞撞,只知道掏心掏肺地爱着一个自己想象中的人的小丑。
原来他的冷酷,漠然,狠心,只是她的专属,而那些她以为的温柔,呵护,爱怜,其实都应该属于他人……
她会感觉到他有爱但不够多,那是因为在她缺失的八年里,或者在更久之前,他那原本就不是很充裕的爱意早就已经给了别人。
他曾经说过的,不是她不好,是他不打算谈恋爱。
她一直以为这是他想要打发自己编出来的蹩脚的借口。
这下她总算知道了个中缘由。
面对长相惊为天人,性格温婉柔顺,经历让人心疼的白月光,她这样一个冒冒失失,一点经验都没有空有一腔爱慕的小丫头,天时地利人和哪一条都站不住脚,怎么会有丝毫胜算呢?
肖海洋说得没错,他是外冷内热,极重感情的人。
这样的人一旦有人在他心里扎下了根,其他人是很难将其替代拔除的。
这不是,当他和挚爱再度重逢,什么世俗的眼光,命运的枷锁,婚姻的桎梏,爱情的牢笼……
这一切通通都不是问题。
为了和她在一起,他执意背负,甘之如饴。
想到她寻寻觅觅的等了那么多年,盼了那么多年,最终败在一开始就是错的,想到她在船上的时候信心满满斩钉截铁地逼迫他承认爱她……
姚禹梦忽就觉得镜子里的人面目可憎,简直有些不可理喻。
之前她感觉到伤心难过还能哭出来发泄,这一次,她是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不知道在洗手间呆了多久,当姚禹梦浑浑噩噩地回到诊室的时候,赵寅磊已经不在那里了。
她强撑着不让自己表现出任何异样,直到顺利完成了交接。
姚禹梦迎着朝阳走出了医院大门,她身上却死气沉沉看不出一点儿年轻女孩的朝气,好像在一夜之间,她身上的青春活力就被残酷的现实耗尽了。
她打了一辆车,直奔着自己家而去,一进门就从柜子里拿出了她上次没舍得丢的那个小盒子。
犹豫再三,她鼓起勇气最后一次打开了它,想和赵寅磊、和她愚蠢的过往彻底作别,却惊讶地发现那只他亲手编的不像蚂蚱的蚂蚱已经在干裂后碎成了一堆草芥。
她那早就麻木的心终于又有了一点知觉,感受到的却是被碾成齑粉的痛彻心扉。
合上盖子,她终于不顾一切地嚎啕大哭,早已干涸的眼眶流出的不是泪,而是她的心头热血。
姚禹梦站在垃圾桶前,把保存她和赵寅磊之间仅存回忆的盒子不带一丝犹豫地扔了出去。
看着盒子悄无声息地落在一堆不可回收的垃圾上,姚禹梦释然地笑了。
走到今天这一步,除了当初那个全凭一腔孤勇,不撞南墙不回头的自己,她谁也不怨,谁也不怪。
与此同时,赵寅磊正心神不宁地坐在办公室里。
昨天半夜他接到杜丝烟打来的电话,她语带哭腔心急如焚地告诉他囡囡病得很严重,恳求他能帮忙送她们去医院。
等他急匆匆地开车回家才知道,孩子已经断断续续发烧好几天了,因为害怕打扰到他,杜丝烟全程都在凭一己之力照顾囡囡。
哪料到原本已经见好的孩子突然在半夜里又发起高烧,还出现了抽搐惊厥的症状。
从来没有见过孩子病成这样的杜丝烟一下子就慌了,只能打电话来找他帮忙。
赵寅磊立即立刻解开孩子的衣服,并且将孩子的头偏向一侧,保持呼吸道的通畅,又固定住孩子的手脚防止孩子碰伤。
之后他抱起孩子就带着杜丝烟往最近的人民医院赶。
虽然他十二万分的不愿以这种状态出现在姚禹梦面前,但囡囡的身体要紧,他也顾不上那么许许多多了。
谁承想屋漏偏逢连夜雨,这一天偏偏就赶上姚禹梦值班。
他抱着孩子走进急诊室的第一时间就看见了她的背影。
这么长时间不见,她的身形好像比之前略微壮实了一些,应该是回家后有母亲照顾饮食的原因。
她好像,过得还算不错。
赵寅磊稍稍放心,逼迫自己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囡囡的病情上面。
上一秒才刚刚下定决心,下一秒就听见有人在惊慌失措地大声向她道歉。
他心头一滞,不由自主地转过头去看她。
发现她被烫到胳膊,正在忍痛靠着一只手臂脱下衣服检查伤情,他简直恨不得飞奔到她身边,甚至他的脚步已经不自觉地挪动了一下,最终,他还是克制住了自己。
那天之后,她应该很恨他吧。
弄不好她现在最不想见到的人就是他。
况且她当下的情形不比在非洲时的那种孤身在外无依无靠,他不能再放任自己流露出分毫对她的感情了。
他在她将要抬起头的前一刻转过了身子,又往前站了站,给她留出更大的通道可以快点去到洗手间。
也许是察觉到了他的坐立不安,心神不宁,杜丝烟在医生给囡囡做检查的间隙轻声问了他一句。
就在这时,他感觉到了姚禹梦仓促间从他身后走过时带起的风。
她悄然走过,只留下他魂牵梦绕的一股甜香充斥在他的鼻尖心上。
他带刚刚结束隔离的她去给梁庚年医生扫墓的那一天,她留在他衣服上的就是这个味道。
后来他才发现,这是她用的护手霜的味道。
甚至在他偷偷潜入她在姆那瓦萨教学医院的办公室那一天,他还在她的办公桌上看到了那瓶护手霜。
时至今日,连这个护手霜的牌子他还像刻在脑子里了似的记得清清楚楚。
这些事情一桩桩一件件,虽然过去不久,但回想起来却让人感觉久远到好像发生在上辈子一样。
等她的脚步声一点一点消失在门口,他才感觉到自己身上忽就冒出的那一点儿敏锐的生机,又随着她的离开渐渐湮灭了。
囡囡的病情不算严重,医生开了药,杜丝烟执意自己抱着孩子在输液室吊水,想让他早点回去休息。
记挂着姚禹梦胳膊上的烫伤是他的私心,赵寅磊没有选择离开,而是在走廊上一处阴暗的角落里坐了一夜,只是因为那里恰好能看到急诊室里面的姚禹梦。
看着她一夜如常,看着她走向朝阳,赵寅磊甚至习惯性地记下了她坐的那辆车的车牌号,以备不时之需。
载着她的那辆车好像一条游鱼,丝滑地汇入了车流,鱼回大海一般一点一点消失在他的视线之外。
这意料之外的一面见完,下一次再见到她还不知道是在何年何月。
在这个有着两千多万人口的大都市,偶然遇到心心念念之人的概率实在是可以小到忽略不计了。
杜丝烟不知道什么时候抱着已经退烧的囡囡站在了赵寅磊的身边。
“石头哥哥,这位医生你认识吗?”
犹豫了一整个晚上,她还是问出了这句话。
赵寅磊收回目光,脸上那种思之欲狂的表情也瞬间消失了。
“认识,我们之前有过工作上的交集。”他语气淡淡的,好像在和别人随口聊聊今天的天气。
杜丝烟已经默默了观察了他一个晚上,艺术生出身的人敏感又感性,早就已经感受到了他的异乎寻常。
起初她还以为他是在担心囡囡,后来看到他在走廊里枯坐一夜,像一尊雕像似的目不转睛地盯着急诊室看了一整个晚上,她才发现了他掩藏在内心深处的秘密。
“姚医生我也认识,她是一个特别善良有责任心的人,会在我去看诊的时候关心我受伤的原因,会为了保护我的隐私劝其他的患者在外面等一等,会鼓励我让我在受到伤害的时候勇敢报警。如果不是她的话,我可能也不会这样勇敢地踏出这一步。”
她和他生疏了这么多年,再说下去就可能会让人觉得逾矩了。
“不知道她的伤严不严重,要不要紧。”
杜丝烟意味深长地看了赵寅磊一眼,她相信他会明白她的话外之音的。
直到赵寅磊把她和囡囡送回家又自己回到办公室,这句话还在他耳边回荡。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深吸一口气,终于拿出手机打开微信,找到姚禹梦的头像点开。
在玛喀提时发给她的勿念还清清楚楚地写在对话框里。
他打了好多字,又删掉了好多次,想到她之前在急诊室一定是看到他了,最终还是打算问一问她的烫伤到底是什么情况。
鼓起勇气点了发送,屏幕上立即显示出一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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