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临江仙
露易丝来医院的时候，正好是靳宇坐诊。
说起来她已经出现轻微的厌食、恶心症状好几天了，肚子也时不时地有些隐隐作痛的感觉，只是她一直以为自己又中暑了，症状不严重，也不太影响工作，她就没怎么在意。
今天早上她的腹部疼痛突然加剧不说还有了发烧的迹象，露易丝这才感觉问题有些严重了。
以她浅薄的一点医学常识，她感觉自己八成是得了阑尾炎。
这一点小小的经验，都是拜她那位粗枝大叶的亲哥哥所赐。
露易丝直到现在都还清清楚楚地记得那天半夜她被吓得魂飞魄散的场面。
那时她刚刚从大学放假回来没几天，期末考试期间缺失的睡眠还没来得及补足，更别提享受愉快的假期了。
这天夜里她正在自己的房间抱着被子蒙着头，呼呼大睡，忽然间就被小妹妹莉莉爆发出的尖锐的哭声吵醒了。
在她睡得稀里糊涂还没来得及搞清楚情况的时候，一阵匆忙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从门口传来，随即她的门就被敲得震天响。
“露易丝了！露易丝！你快点起来看看哥哥！哥哥他好像快要死了！”
小妹妹的歇斯底里的哭叫和莫名其妙的说辞一下就让她的脑袋以飞快的速度清醒了下来。
莱昂快死了？
这怎么可能？
作为一个常年扛着各种摄影装备独自混迹于世界各地拍大片的青年壮汉，露易丝实在想不出莱昂会得什么快要死的急症。
该不会是这两个家伙联合起来骗她的吧？
“来了来了！”露易丝带着一丝怀疑冲下床去打开了门。
看着妹妹哭得双眼通红梨花带雨，露易丝一下子就否定了自己刚才的想法。
要知道她的这个妹妹虽然是小时候父母历经千辛万苦从中国领养的，有轻微的唇腭裂，但小姑娘一向非常坚强，那么小的时候去做唇腭裂修补手术都没有哭过，露易丝看着她从小长到大，哭成这个样子还是破天荒第一次。
一时间她自己也有些慌了，可是父母恰好双双外出出差，大哥出事她就是家里的顶梁柱了，当着年龄尚小的妹妹，她一定要保持冷静，不能害怕，更不能六神无主。
于是她强装镇定地拖着两条被吓得酸软无力的腿，拖着已经哭得发不出声的小妹，连滚带爬地往大哥的房间跑去。
跑到房间门口，看到大哥没有缺胳膊少腿没有出血没有外伤，还活生生地躺在地上，露易丝下意识地往旁边的门框上靠了过去，缓解一下发自内心的那种恐惧和后怕。
莱昂的情况比她想象中的好一些，不过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他疼得全身大汗淋漓，不过体力尚好，还能大声呻吟。
她打电话叫来了救护车，把哥哥送到了医院。
经过医生的检查发现，确认莱昂得的是阑尾炎，只不过他运气不好，得的是最严重的那一种急性坏疽性阑尾炎，所以才会感觉到下腹部出现持续性剧痛，以至于痛到他发出的呻吟声吵醒了隔壁房间睡觉的莉莉。
莉莉再坚强勇敢毕竟也只是一个小孩子，看到一向稳重成熟的大哥躺在地上嚎叫着打滚，还以为他得了什么不得了的病快死了才会这样，顿时就吓得嚎啕大哭起来。
好在露易丝正好放假在家，阑尾炎虽然不是什么大病，但是莱昂的病情来势汹汹，如果得不到及时治疗，也会造成比较严重的后果。
在那之后露易丝恶补了一下阑尾炎有关的知识，本以为下次在遇到这种事就能胸有成竹逢凶化吉，没想到人生病的时候往往并不是按照教科书上写的那样症状典型，中规中矩的。
这医生，还真不是随便看几本书就能当的。
当露易丝忍受着右下腹传来的持续性钝痛，终于坐到了急诊医生面前的时候，她也不得不承认，相对于美国饱受诟病的医疗系统，玛喀提的医疗系统更是令人崩溃的“一块狗屎”。
“嗨，医生，我们又见面了。”
看到对面坐着的医生是靳宇，露易丝知道这回的算是她运气好了。
听到有些熟悉的声音说着在玛喀提很少能够听到的纯正美式英语，靳宇已经猜到了来人是露易丝。
毕竟他到玛喀提之后能称得上是又见面的人只有她是这种口音。
他抬起头有些诧异的看着露易丝已经全然变成金色的短发和因为疼痛袭来显得有些扭曲的表情惊叹道：“露易丝？怎么是你？这次你又怎么了？”
露易丝听到他说又，忍不住露出一个龇牙咧嘴的苦笑：“好像是急性阑尾炎。”
靳宇闻声给她做了一番体格检查，基本上确认了她的说法，但保险起见还是给她开了血常规和超声波检查。
“大概率是急性阑尾炎，一般我们会建议退烧后做手术切除。”
露易丝听到要做手术，还是有些担忧的。
倒不是担忧援非医疗队，担忧靳宇的技术，只是她在世界卫生组织防疟疾项目组工作的这段时间已经让她深刻地体会到了玛喀提的医疗卫生条件到底有多么的糟糕，连最基本的医疗器械和耗材都十分缺乏。
靳宇看出露易丝面露难色，他笑了笑给她宽心：“你放心，也不知道说你运气好还是运气不好。说你运气好吧，每次遇到你，你都有点什么，我们中国人说的三灾八难的。说你运气不好吧，你偏偏生病受伤遇到的人都是我。”
用英语实在表现不出来三灾八难的精妙，靳宇选择用中文直接说了这个词。
“三灾八难？哦天呐，听起来就很可怜。”露易丝摊着两只手，耸了耸肩。
看露易丝在这种情况下居然仅靠自己的理解就明白了这个词的意思，靳宇也被她的中文水平惊讶到了夸赞道：“你听懂了这个词，真厉害！”
露易丝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其实我大学学的是哲学专业，对中国古代的哲学家比如孔子老子都有一些了解。”
靳宇点点头：“怪不得感觉你很有悟性。说真的你真的能算是运气好了，姆那瓦萨教学医院前段时间刚从中国引进了微创手术设备，你完全可以在这里做微创的阑尾切除手术。”
“微创的？”
“是的，我们会采用腹腔镜做这个手术，手术伤口通常只有一厘米左右，相对开腹手术伤口更为美观，恢复也比较快，除此之外还不容易感染，患者的痛感也会比较弱。一般的腹腔镜下阑尾切除术术后一天就可以进食流食，术后六小时之后就可以下床活动。”
靳宇想了想又加了一句：“你可能是玛喀提第一例接受微创腹腔镜手术的患者，虽然手术是由我主刀，但是对我们姆那瓦萨教学医院来说，这也是一项很大的进步了。”
“好的，我听你的安排。”听说做手术的人是靳宇，露易丝爽快地同意了。
靳宇给她开的退烧药很快起效，经过一系列的术前检查确认无误之后，露易丝被如期送进了姆那瓦萨教学医院的手术室。
这是一例特殊的手术。
手术室里站满了当地前来观摩的外科医生。
整场手术除了主刀医生和麻醉师是中国援非医疗队的靳宇和秦少阳，其他所有医护人员都是姆那瓦萨教学医院自己培养的。
在手术团队所有人的紧密配合之下，手术过程异常顺利，很快就完美结束了。
就这样，姆那瓦萨教学医院有史以来第一例腹腔镜微创手术在中国医疗队的帮助下取得了圆满成功。
在这个值得载入姆那瓦萨教学医院史册的日子，院长阿比奥拉女士激动得热泪盈眶。
她深情地感谢了中国援非医疗队对姆那瓦萨教学医院、对玛喀提人民的深情厚谊和大力帮扶，感谢中国人民对他们的无私援助，之后又有些伤感地提起了普外科的主任纳尔曼医生。
前来庆祝的两国医护工作者听到纳尔曼医生的名字，都不约而同地想起了那个带着无框眼镜，待人真诚，和蔼可亲，总是挂着一脸憨厚笑容的归国博士，有志青年。
他认真负责一丝不苟的工作态度，甘于奉献敢于挑战的工作精神，给姆那瓦萨教学医院所有的工作人员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他的不幸去世，是姆那瓦萨教学医院乃至玛喀提医学界的重大损失。
所幸的是，在他去世不久之后，医院的同仁们终于完成了他的遗愿。
这场腹腔镜手术创造了姆那瓦萨教学医院乃至玛喀提的多项第一次，而作为这个项目从始至终的主导人，纳尔曼医生的功绩也将被载入史册，永远怀念。
斯人已逝，其余的医护人员将会继承纳尔曼医生的遗志，在治病救人扶危济困的道路上勇敢地，大踏步的走下去。
手术之后的露易丝从医护人员那里听到了纳尔曼医生的故事，被深深地触动了。
在能出院之后，她带了一些礼物专程拜托靳宇带她去看了纳尔曼医生的家人，感谢纳尔曼医生对微创手术方面的贡献和付出。
如果不是他大力引进了微创技术，她现在还得在病床上等着养伤口，而不会像现在这样已经行动自如活蹦乱跳的了。
一起回去的路上，露易丝和靳宇聊起了她在医院的所见所闻。
“靳医生，我住院的这几天发现你们中国医疗队会给一些家境贫困的患者免除全部或者部分的医疗费用，这一项措施当然很好我承认，但是在玛喀提，有类似情况的人太多了，你们这样无异于是杯水车薪，能救得过来吗？”
靳宇这下能确定露易丝一定在私下又重新开始学中文，这一段话说得异常流畅字正腔圆不说，连成语都使用得非常精准。
听到她的疑问，靳宇没有直接回答她，而是和她聊起了一个人：“我们中国历史上有一位著名的医学家，叫孙思邈。我们国家的传统医学将他尊称为药王。他编著过一本中医经典的《备急千金要方》，里面有一段话是这么说的。”
“若有疾厄来求救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长幼妍媸，怨亲善友，华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亲之想，亦不得瞻前顾后，自虑吉凶，护惜身命。”这段话靳宇小时候天天听，耳朵都快磨出茧子了，基本上能达到倒背如流的程度。
虽然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这一段出自《大医精诚》的名言，但真正发自内心地理解这段话的含义也是直到他完成学业成为一名真正的医生才开始的。
怕露易丝不理解，靳宇给她解释了一下：“这段话的意思是，遇到病人前来求医，医生应该无论贫贱富贵，大小美丑，有亲有仇，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是聪明还是愚笨，应该一视同仁，都当作自己的至亲来考虑问题。除此之外作为一个医生，治病救人的时候不能顾虑太多，考虑自己的身家性命。”
“他真是一个好医生。”露易丝感叹道：“他叫什么名字？我从来都不知道中国也有像希波克拉底一样的医生。”
“孙思邈，他是中国古代唐朝时期的人，大概比希波克拉底晚了一千多年吧。无论中国医学还是西方医学，作为一个医生，最基本的医德是相通的。”
靳宇想了想又继续说道：“我们的中医还有一本更早的经典著作叫《黄帝内经》，里面说的是大医治国，中医治人，小医治病。就像你刚才说的，贫病交加的患者那么多，我们一个一个救，怎么才能救完呢？其实这个问题的答案就在这里。”
“中国援非医疗队已经尽我们最大的努力全力以赴地救治了每一个遇到的患者，我们对得起作为一个医生的医德和良心。我们所做的工作注定了我们只是一个小医生，只能负责救治我们看得见的病人，至于那些我们看不见的病人，必须要从根源上救治他们。只有这个国家治理好了，才能杜绝这类病人的存在，这才是真正的大医才能做到的。”
露易丝认真地想了好一阵，又问：“所以你们中国人一直在给非洲提供无息或者低息贷款，帮助他们修桥铺路搞基建，连种子专家都派来了，就是为了你说的治国吗？”、
靳宇摇了摇头，否认了这个说法：“我们中国不会干涉他国内政，治国的事情最终只能靠非洲人民自己，我们只是给他们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而已。”
“这么多年过去了，中国人还是相信孔子说的世界大同吗？”露易丝不愧是哲学专业出身，连孔子的大同世界都知道。
靳宇笑了笑：“你们美国人的历史还太短，不能理解我们中国历史传承五千年不断的真正原因。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这个世界靠霸权维护的秩序是不能长久的。这个问题太复杂，一两句话和你解释不清楚。如果你真的对中国，对中国的传统文化感兴趣的话，欢迎你来中国看一看，可能你会对这个问题产生自己独特的见解。”
“是的，我们全家其实都有这个打算。主要是想带莉莉回到她的来处看一看她以前生活过的地方。”
“那真的太好了，我一会儿发给你一个地址，如果之后你来中国，可以来找我当导游。”通过这段时间的接触，靳宇对这个有思想深度的美国姑娘印象很好，“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你要是来中国的话，一定别忘了告诉我。”
露易丝点点头，表示自己一定会记得。
之前的两次遇见，她只是觉得靳宇会很神奇中国传统医术，对他感到十分好奇。
这次她因病住院，虽然做了手术休养了几天耽误了一些工作，但她在住院期间对靳宇有了更多的了解，她对他不仅有了好奇，还有了好感。
他严谨认真细致入微的工作态度，他专业贴心风趣幽默的处事作风，都深深地吸引了她。
她在心里暗暗下定决心，等防疟疾小组的工作告一段落，她一定抽时间和莱昂还有莉莉一起，去中国，去靳宇的家乡看一看。
与此同时，肖海洋也在计划着回国后去女朋友的家乡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