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分期付款的拥抱
夜深。
已出汛期半月的南川，被一场毫无预警的暴雨席卷。
硕大雨滴铺天盖地，砸得窗户啪啪作响。
姜穗岁被窗外的风声雨声惊醒，蹑手蹑脚下床，掀开一道手指宽的窗帘缝隙，窥探外面的世界。
伫立楼下的那盏路灯已被雨水冲刷模糊，灯光七零八落，只能看清楚雨丝如帘般倾泻，和被提前打落的凄凉树叶。
旁边床上的隋心也被惊醒，打开床头灯后，她又被窗前的姜穗岁给吓了一跳。
努力压低声音，她嗔怪姜穗岁道：“你一声不吭站那儿看什么呢？”
姜穗岁声音也压到最低：“这雨不正常，我担心我们的菠菜……”
菠菜耐涝能力相对较差，他们那块实验田地势也相对较低，如果暴雨持续时间长，雨量大，那菠菜的成活率肯定会受影响。
她想过去看看，看有什么紧急补救的办法。
“穗岁，你不会想出去吧？”猜出她的心思，隋心立刻阻拦，“你别自找不痛快啊，雨这么大，你又来了大姨妈！”
“没事，我多穿点衣服，再套上雨衣，不会有事的。”
念头初生的时候，她就已经决定要出门了。
隋心被她的执拗气坏，一边下床一边数落：“你什么时候变成大犟种了？！”
准备穿衣的姜穗岁顿了下，唇角勾起一丝自嘲的笑意。
看来她跟宋执也没怎么学好……
两人说话声惊动了周思锦和胡敏，见她们都在穿衣服，胡敏又懵又慌。
“怎么了？出事了？”
隋心安抚：“没事，你继续睡吧。”
周思锦戴上眼镜，见姜穗岁从抽屉里拿出雨衣，也从床上下来。
“穗岁，你要出去吗？”她看眼手机上的时间，“都凌晨一点了……”
姜穗岁麻利地套上雨衣，又换上雨靴，挥挥手，示意她也赶紧回床上睡觉。
“我去看下实验田，很快就回来。”
周思锦撩开窗帘，往外看了眼，发现雨下得比她想象中还大。
她也有点不放心，想跟姜穗岁一起去，但被姜穗岁拦住。
“我先过去看看吧，要是情况还好，有紧急补救办法，我就给你们打电话，叫你们过去。要是情况不好，现在大家一起过去，那也无济于事。”
又在手机上套个塑料袋，姜穗岁轻手轻脚开门下了楼。
楼下宿管阿姨也没拗过她，见她非要出去看看，就把她放出了女生宿舍楼。
在屋里看这暴雨天已经感觉震撼，所以身临其境时，姜穗岁除了行动困难，心理还产生了一丝恐惧。
尤其是脱离大路，朝实验田里走去的时候。
路灯的光越来越稀薄，她周身只剩下雨水和黑暗。
那画面和气氛，简直就跟雨夜屠夫的恐怖故事一模一样……
而且好死不死，就在姜穗岁内心恐惧值达到顶点的时候，一道强光手电的光柱突然从与她右边打来。
姜穗岁瞬间愣住，寒毛竖立。
原本已经记忆模糊的故事情节竟一下子清晰起来，走马灯似的在她脑海里播放。
比如变态杀人魔就是用强光把受害者暂时照瞎，然后趁机靠近，一扳手将人敲晕，拉回他的老巢……
想到这，姜穗岁更不敢转头朝光源处看了。
直到……
宋执的声音传来。
“你大晚上出来吓唬谁？”
被当成变态杀人魔的人，刚刚其实也被她给吓惨了。
毕竟他也没想到，竟然还有人和他一样，大晚上睡不着，傻叉似的出来看惹他生气的人种的菜。
“宋执，你先拿开手电。”
惧意全消，姜穗岁声音听上去欢快很多，有种得救的喜悦。
待那直直照在她身上的光柱下移，她终于安心转头，踏着被他照亮的路，小心翼翼地朝他走去。
从出来到现在，雨势没有分毫减缓，姜穗岁帽檐下的脸被雨水冲了一遍又一遍，走到宋执面前的时候，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你也出来看菠菜吗？”
她抹了把脸，杏眼里有光闪烁，暴雨都浇不灭似的。
宋执沉脸睨她，语气里负气的味道十分明显。
“不是。”
姜穗岁低头去看他另一只手里拿的东西：“是塑料膜吗？下着雨带它出来，真的不是给菠菜遮雨的？宋执，我很困惑，你到底有没有一点喜欢农学？如果没有，那你现在的行为又该怎么解释？”
该怎么解释？
宋执暗自哂笑，笑声被磅礴大雨所吞噬。
他确实没喜欢上农学，但他喜欢上了她。
即便几个小时前，她才在顶楼说了他最忌讳的话，令他失望难过。
可看到雨下得这么大，他还是忍不住担心她的担心，找了材料，跑出来给她看重的那些菠菜搭遮雨棚。
“可能是气疯了吧。”
风声雨声做衬，将他给出的这个回答裹上了一层……小媳妇的委屈。
没错，姜穗岁听到耳朵里，第一反应就是这样。
“真的这么气吗？不都给你道歉了，难道你一直没看手机？”
“看了，说我也是生理期。”
说到这个，宋执眉头蓦地蹙起，态度更加不温柔，冷厉的声线中还冒出训斥口吻。
“自己什么情况不知道？跑出来找什么麻烦！”
说着，他把手电放到她手里，自己则扣住她满是雨水的手腕。
姜穗岁感觉到他肌肤温度的瞬间，反倒先他一步开口：“你手这么凉？我们先找个地方避雨吧。”
就近选址，姜穗岁拉宋执到了路边一个自带遮雨棚的宣传栏前。
旁边就是路灯，视野明亮，她把手里的强光手电关掉，归还到他手中。
一秒都不耽搁，赶进度似的继续刚才的话题：“既然看了我的消息，那为什么还要生气，难道觉得我道歉不真诚吗？”
宋执没有应声，他面对前方的雨幕，没像她一样转身面对对方。
姜穗岁借着昏黄灯光打量他的侧脸，除了五官立体好看，别的什么都没发现。
他真的还在生气吗？
不然为什么一点动怒的痕迹都没有？
她想看得清楚点，踮脚往前凑了凑。
但鞋底刚才沾了泥，脚下打滑，她直接凑过了头，整个人全贴上去，给了一个人家并没求助的拥抱。
宋执吓了一跳，扭着头愣在原地。
姜穗岁觉得又尴尬又好笑，松开他后，一边在水洼里清洗鞋底的泥巴，一边拿这个意外的拥抱开玩笑。
“顶楼就只抱了一下，现在再补一下，就当是分期付款了。”
“……”
宋执差点被气笑。
“第一次听说这也能分期付，而且，你不是已经光明正大地决定，要说话不算话了吗？”
被“光明正大”这四个字羞红了脸，姜穗岁干咳一声。
“气话……我不是已经为我的情绪化道歉了吗？”
“但……”
宋执提气，可憋在胸口的话只说了一个字便偃旗息鼓。
对于一个被动型人格的人来说，表达内心情感真的很难。
他害怕受伤，自我保护意识很强。
让他表达内心情感，其实就等于让他把自己最脆弱最致命的要害告诉别人。
所以即便面对姜穗岁，宋执还是很难开口。
“但什么？”
他临门却步，姜穗岁执经叩问。
“宋执，话听一半很难受的。而且，为了以后不再闹矛盾，我们应该把话都说开，你觉得呢？”
暖黄灯光融化在她眸子里，那如水波晃动的光华本就叫人眼晕，如今她又用那种姐姐哄着弟弟的语气循循善诱……
宋执突然有种被洗脑的感觉，只能对她有求必应。
“以后……即便是气话，能不能也别再说我影响你的生活？我不想成为拖累别人的那种……累赘。”
“……”
姜穗岁是第一次这么直观的感受原生家庭对一个人的影响。
也是第一次见识到那个像刺猬一样的宋执的脆弱……
这和初二那年，他第一次叫她出来索抱不同。
那时的他只是无助、无奈，而现在，他就是一只脱掉硬刺的刺猬，把最柔软的自己展现在了她面前……
姜穗岁心中五味杂陈，比知道了他从小到大努力学习的目的还震撼。
不过更多的，其实还是愧疚与自责。
气话戳到人家最痛的痛处不说，还是在人家犯病最需要帮助的时候。
姜穗岁的眉头像小狗似的动了动，脚下没滑，却又措不及防给了宋执一个拥抱。
“对不起，以后不会了。我之前的所有承诺都有效，我也没觉得你影响到我的生活。”
“你也不是我的拖累。”
“不愉快就此翻篇儿吧，你不是还要分给我特产呢吗？”
侧着身抱，姜穗岁连他雨衣下的胳膊也一同抱进怀里，臂长有限有点吃力。
但绕到他面前的话，遮雨棚又太短，遮不住她。
于是又像小狗似的歪了歪头，姜穗岁仰头去找宋执帽子下的那双狭长眸子。
终于对视上后，她挑了挑右边眉毛：“需要继续吗，需要的话……”
不等说完，意会的人就“勉勉强强”转过身面向她。
“这是分期付款的第三期？”
姜穗岁被逗笑，眼睛眯成了两个月牙。
“对。不过也就只有三期，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三期免息，其他的不免息。”
“……”
早就预感到这将是个无聊的冷笑话，但宋执没想到它会这么无聊这么冷。
不过，笑话冷就冷吧。
拥抱是暖的就够了。
再次被她拥入怀中，宋执一颗心满足又激动，跳得剧烈。
幸好两人之间多隔了两件雨衣，还有越下越大的雨在干扰听觉，让姜穗岁很难发觉。
但喉结就在她的眼前，一两次滑动还算正常，可四五六次频繁地滑动，还是引起了姜穗岁的注意。
“你嗓子不舒服？”
宋执自己并没感觉，现在被她一问，这才意识到。
他多少有些做贼心虚地支吾两声：“嗯，对，我一会儿回去吃点药。”
“别一会儿了，现在就回去吧。”
姜穗岁顺势松手，伸脚拨了拨脚下流成小河的积水。
“雨势这么大，我们改变不了什么，不用搭遮雨棚了，祈祷明天能晴天就行。”
翌日。
阴雨天。
上午的课一结束，姜穗岁就打着伞去了实验田。
他们的菠菜地虽没被淹，但也被积水泡成了泥浆，有些长势本就普通的苗子已经脱土横尸在她眼前。
有些坚挺扎根泥土里的，嫩叶也被大雨砸得面目全非、破烂不堪。
但最要命的，还是这个天气。
姜穗岁查了未来几天的天气预报，全是阴天……
所以就算有的菠菜苗子能逃过暴雨侵害，那也很难能逃过霜霉病的侵害。
“还能补救吗？”
宋执也撑伞跟来，跟她并排站在远处的田埂上。
姜穗岁摇头：“连续阴雨天的话，它们会长霜霉病，这病传播速度很快，这批菠菜估计产量会很低。”
“不过我更担心学校以外，不是实验田的土地。毕竟我们种的作物目前对我们来说，只是经验和作业，但那些农民所种的，却是他们和他们家人的生活。”
话音落，姜穗岁余光瞥见宋执正在目不转睛盯着自己，她转过头，也望向伞下的他。
像是知道她下一句要说什么似的，宋执提前回答：“好像看到了你实现梦想后的样子。”
姜穗岁轻笑：“那你知道我为什么想要成为农学家吗？”
这事宋执以前听姜奶奶说过，只是当时他对姜穗岁并不在意，所以也没认真听。
如今被问及，他肠子都悔青了。
多好的上分机会啊……竟然没抓住！
“不知道？”
见他一脸尴尬无从开口，姜穗岁撇撇嘴，倒也没嗔怪他对自己的不关心。
“其实我小时候特别挑食。”
这话出口，姜穗岁果然在宋执眼中看到一抹讶然。
毕竟他们认识的时候，她已经改掉了挑食的坏毛病，成了一个吃嘛嘛香，吃嘛嘛不剩的小饭桶。
“大概是三四岁的时候，才上幼儿园小班。学校的饭菜不合胃口，我就一口不动，饿着自己，老师和我爸妈都没办法，一开始只能利诱，说好好吃饭就给我奖励。”
“但我实在太挑嘴，根本诱惑不了。我爸妈就一合计，软的不行，开始给我来硬的。”
说到这儿，姜穗岁卖弄官司，让宋执猜：“你知道他们用了什么虎妈虎爸的方法吗？”
宋雨明去世前，宋执是他们家的宝贝，含在嘴里都怕化了。
夫妻两个跟他说话都没大声过，他根本就不知道虎爸虎妈是什么。
不过后来，他倒是很清楚冷血无情的母亲是什么样。
“关你小黑屋了吗？”凭借对她爸妈的印象，宋执揣测。
结果还挺准，姜穗岁点点头：“不光关小黑屋，还罚我无限循环地看纪录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