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西风应有约(四)
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会变的才能称之为规矩,就像素梨人这么多年来的喜丧。mbaiwenzai
无月明在废墟里足足翻找了一个多时辰,才找到了几个勉强还能用的红灯笼,然后赶在天黑之前把它们挂到了戏语楼的门楼上,虽说有些寒碜,但这几个有些漏光的灯笼还是让屹立在一片废墟之中的戏语楼喜庆了不少。
入夜之后,戏语楼久违地亮起了灯,只是通明的灯光也掩盖不了大堂的空旷,能摆下几十张桌子的大厅只有最靠近舞台的那张坐了人,其它的那些桌子都被倒扣的椅子堆满了。
在戏台之上有三四个人正奏着乐器,领头的是李秀才,他此刻正入迷地拉着二胡,这么长时间下来,他也算是登堂入室了,和其他几人配合得天衣无缝,这场戏就差一个嗓子亮的角了。
台下的那张桌子上只坐了两个人,一个是无月明,一个是沈精明。
和那几个红灯笼一起被翻出来的,还有两坛沾满灰尘的酒,此刻已经被二人喝了个七七八八。这两坛酒不知是谁私藏的宝贝,很是醉人,沈精明没喝几口就哽咽了起来,把死去那些人的名字挨个喊了个遍之后,趴在桌子上嚎啕大哭了起来。
在桌子另一边坐着的无月明本来想安慰安慰沈掌柜,可他自己手里的这坛酒浓得像浆糊,只几口下去就粘住了他的喉咙,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能起身坐在沈精明的身边,一下又一下地轻拍着沈掌柜的背。
没了唱戏的角,这台上这场戏演得反倒更顺利些,戏中的那位丧夫又丧子的悲惨女子正进行着她在不凉城里的最后一场演出,拉着二胡的李秀才也到了兴头上,哀怨的曲调寸寸断肠,仿佛下一刻要只身入山的不是那位女子而是他自己。
本来趴在桌子上嚎啕大哭的沈精明突然跳了起来,扯着衣袖胡乱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蹦上了戏台,站在中央做起了那个缺了的角。
一时没了事情可做的无月明只好将注意力放在酒上,可他手里的酒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他喝了个精光,他只好将沈精明剩下的那坛一饮而尽,而后逃一般地跑出了戏语楼。
楼外的夜色并没有因为照夜清的闪耀而逊色半分,反而与照夜清留下的光柱相辅相成,漫天的星河绕着光柱慢慢旋转着,七彩的星光在青色的光柱映衬下更显得光彩夺目。
无月明站在戏语楼门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底层的泥土被掀起之后,有一种土壤特有的清香,空气里有些潮湿,似乎往年秋天总会到来的雨季今年也不会迟到,可是天上已经没有了云彩,无月明想不明白今年的雨会从哪里落下来。
他环顾四周,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只有身后的戏语楼这一处亮光,他翻身跳上了楼顶,在屋檐上坐了下来。
孟还乡在最后一夜跟他讲的话确实都是真的,只有断了所有念想,才不会有后顾之忧,他不知道自己是因为这双百草霜目看了太多所以习惯了别离,还是听从了陆义的教诲,学会了坚强,至少在朱玉娘死后他就再也没有掉过那特有的血泪,就连看到戏台上被死气围绕的李秀才,他也没有掉一滴眼泪,只是逃出来了而已。
无月明用陆义教他的方法缓缓地放松着筋骨,之前受到的外伤已经痊愈,但是外伤好的太快不见得是什么好事,由于他没时间也没有办法把身体里残留的紫水排出去,愈合的外伤便将这些紫水包在了体内,这种从帝江尸骨流出的高傲液体似乎在嘲笑无月明的不自量力,不断地烧灼着他的肉体,不过这些与他从小到大经历过的事情比起来,只是走路摔了一跤这样的小事罢了,他担心的并不是这个。
照夜清亮起之后,无月明并没有去巨木林确认睚眦君王是否真的死了,但他知道孟还乡兑现了他的承诺,因为他停滞了许久的修为在一夜之间节节攀升,就好像山涧的小溪突然流入了大海,久旱的田地遇到了滂沱的暴雨,能带来这样巨大变化的只有睚眦君王了。
可修为的精进并不能让无月明高兴起来,因为他知道,同样精进的,一定还有季丁。
下一次见面,能不能打得过季丁才是无月明真正担心的,他知道自己的天赋,而季丁只会比他更强,如果没办法如孟还乡所说在北石林找到一些解决根本问题的办法,恐怕季丁成为下一个睚眦君王只会是时间问题。
最令无月明担心的,是季丁还拥有睚眦君王永远都不会有的东西,那就是野心。因为野心一旦拥有了力量,就会变成恶魔。
孟还乡已经兑现了他的承诺,现在轮到无月明去完成他的工作了。
无月明自嘲地笑笑,不知道他用出的照夜清能否换季丁一条命。
夜色渐深,戏语楼里的声响渐渐小了下来,沈精明轻手轻脚地走出来,小心地关上院门,在黑暗中张望着,小声地叫着:“月明!月明!你在哪呢?“
无月明听到声响从房脊上站了起来,走了几步蹲在屋檐边,对着下面的沈精明说道:“沈掌柜,我在房顶上。”
沈精明闻言抬起头来,瞧见无月明在房檐边笑着冲他招着手,脑袋后面是旋转着的满天星辰,就像是庙里供着的仙童,看起来充满了希望。
“你还真这么喜欢上房顶啊,我还以为他们都是开玩笑的。”沈精明也和无月明一样坐在了房脊上。
“不觉得房顶上的景色很美吗?尤其夜里的时候。”无月明笑笑,“房顶反倒显得有些碍事了。”
天上璀璨的星光并没有照到林子里,这让静谧的黑暗成为了主色调,可沈精明顺着无月明的目光看去,瞧见了几点呼吸着的绿色荧光,他定睛一看,那竟是几只萤火虫,在倒塌的废墟之上自由地飞舞着。
沈精明看着看着就看入了迷,出现在他眼中的萤火虫越来越多,漆黑的森林变成了最好的幕布,让这些萤火虫在空中绘出一幅又一幅漂亮的画。本来无声的夜也突然热闹了起来,飞虫翅膀扇动的声音,昆虫爬过草地的声音比比皆是,而那些大难不死的蛐蛐才是黑夜的王,震耳欲聋的咆哮声在无边的夜色里回荡。
“早知道华胥西苑的夜这么美,我就该早一些和你一起看月亮的。”沈精明感叹道
“沈掌柜你确定?”眼前的美景让无月明的心情也舒缓了下来,甚至和沈精明开起了玩笑,“和我一起看过月亮的人可都没什么好下场。”
“嚯,听起来怪吓人的,”沈精明笑了起来,“不过我从小就胆大,就喜欢吓人的东西。”
无月明咧咧嘴,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沈精明才说道:“月明,李秀才说孟道长临死前把素梨人交到了你手上,那你现在就是我们的统领,我有些事想和你说。”
无月明眼神黯淡了下去,孟还乡哪里是把素梨人交到了他的手上,只不过是因为素梨人死得只剩这么几个,除了他以外没有一个能打的,这统领的位子他不坐也得坐,“沈掌柜你说,我听着。”
“我……”沈精明开了几次口才把想说的说了出来,“现在睚眦君王死了,那些剩下的睚眦也就难成规模,剑门关的事也要告一段落,只需要再熬过一些日子,我们就都可以离开华胥西苑了,我想着……没了战事,剑门关也就没什么我能帮上忙的事了,剩下的日子我想呆在城里好好地陪陪妻子,把这些年的欠她的都还上。”
“这是好事,沈掌柜,你早就该回去了。”无月明朝沈精明开朗地笑笑,“这些年你帮了素梨人太多太多,早就该去享享福了,只是素梨人没剩太多东西能给你。”
“话可千万不能这么说,素梨人给了我信仰,给了我回忆,给了我太多太多比金银财宝更珍贵的东西,我……”说着说着,沈掌柜又哽咽了起来。
无月明伸出胳膊,就像孟还乡曾经做过的那样,抱住了沈精明的肩膀,说道:“大家伙都是素梨人,一家子不必分得那么清,回去之后代我向夫人问声好,来日我一定到城里登门拜访。”
“还等什么来日,就今天了,跟我进城吧!月明,如果你去了,李秀才他们肯定也会去的,咱们一起离开这里,到城里过几天好日子!”
无月明摇摇头,“不行,我还有一些事情要做。”
“什么事情?睚眦君王都死了,落雁谷的大阵就让城里那些想出去的修道者们去头疼,你还有什么事情是一定要做的?”
“睚眦君王是死了,可杀了小武和玉娘、害了那么多兄弟的人还活着,我得找他去讨个说法。”
沈精明张张嘴,没有说出话来。
“现在我是素梨人的统领,这自然就是我的事,大仇未报,何以家为。”
过了好一会儿,沈精明才问道:“那你什么时候走?”
“天亮之前。”
“不跟他们说声再见?”沈精明用下巴指了指二人身下的戏语楼。
无月明从房脊上站起来,紧了紧腰带,这是朱玉娘为他留下的最后一身衣裳,之前一直舍不得穿,但现在他是素梨人最后的独苗,要想撑起素梨人的脸面,自然要穿上最好的衣裳。
“再见是分别时才会说的话,我还会再回来的,所以这次就不讲了。”
无月明大踏步地朝北走去,在屋檐边高高跃起,转眼消失在了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