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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哪许日月长(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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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翠从杏林出来之后神色就恢复了正常,到家之后用半篮子的杏花做了一些杏花糕,刘夫人对杏花糕赞不绝口,刘显名则嚷嚷着嫌少,小翠无奈只好让刘显名再去摘些回来,她自己是万万不敢再去那杏林了。

    刘显名这次从杏林回来不仅带了满满一篮子的杏花,还带回了几根杏树的枝条。他把篮子递给小翠之后,就在院子里找了个角落蹲了下来。

    小翠捧着篮子挨着刘显名蹲下,看刘显名挖坑填土,把带回来的杏树枝栽在了院子里,便撞了撞刘显名的肩膀,“你要在院子里种杏树啊?”

    刘显名点点头,“杏树多好啊,春天有花看,夏天还有杏吃。不仅是杏树,我以后还要种些其他的花和树,把这个院子都填满了。”

    刘显名张开了双臂,描绘了一下他对未来院子的规划。

    “好端端地怎么想起来种树养花了?”这爱好可不像刘显名该有的东西。

    “娘腿脚不好,大老远出一趟门怪辛苦的,我就想着如果以后院子里能开满花,咱们就不用跑去城外了,而且每天一睁眼就能看到满院子的花,不是很好吗?我娘喜欢吃你做的东西,以后咱们院子里种满了花,你也不用去那么远的地方采花了,昨日咱们去杏林,你不是也累着了?以后就在咱家门口,你一伸手就摘到了,而且那时候院子里不只有杏花,还会有百合、月季、海棠,那时候你可要给我娘做些百合粥,月季饼,海棠糕什么的。”

    小翠抱着装满杏花的篮子站了起来,歪着头目不转睛地看着还蹲在地上盯着那几支杏树枝傻乐的刘显名,可能是在盘算着嫁给这个傻子究竟是好还是坏。

    “好好好,我这就先给你们娘俩做杏花糕去。”小翠伸出手轻轻的在刘显名脑袋上拍了拍,然后转身就小跑着进了屋,她可不敢让刘显名看见她眼角的那两滴泪,不然刘显名又要急得团团转了。

    之后几日刘显名把院子里的空地都松了土,除了草,回家的时候还会带些花的种子撒在院子里。

    小翠本以为刘显名只是一时兴起,没想到刘显名竟然真的天天惦记着,于是也对此事上了心,刘显名白天不在的时候,她就去照看这些刚种下还有些稚嫩的花花草草。

    日子转眼间又过去了半个多月,天气越来越暖和,想来今年应该是不会有倒春寒了,刘夫人觉得也是时候把老宅院里的圣母像请过来了,这么久没有祷告,刘夫人生怕惹恼了圣母,便催促着刘显名随她一起去一趟老宅子。

    这一天一大早,刘显名在去做护院之前就搀着刘夫人早早的出了门,向西城区里的老宅子走去。

    刘显名搀着刘夫人转过街角,那个住了很多年的老宅子就映入了眼帘。

    刘显名看着这个明显破败了不少的门厅,心里颇有些唏嘘,这个旧地方藏着他前半生的一切。他轻轻地叹了口气,推开了大门。

    只是刘显名搀着刘夫人进门的时候,没有注意到原本在街角攀谈的两个人停止了交谈,其中一个快步离开了。

    这间宅子几个月的时间都没有人来过,此时布满了灰尘。刘显名先清出一把干净椅子让刘夫人先坐下,然后他去到放着圣像的屋子里清扫起了灰尘。

    他把香案上的浮尘掸去,从怀里掏出小翠准备好的新米,替换了香炉里的旧香灰,用小翠洗得干干净净的新布轻轻的擦拭着圣母像上的落灰。

    擦干净之后刘显名把重新闪起金光的圣母像放回神龛里,然后和那尊微笑着的圣母两两相望。

    他思来想去之后,还是恭恭敬敬的在香炉里立了三柱香,双手合十,小声的念叨着:“圣母娘娘,我之前那么对您是我不对,您一定是看在我娘的份上才让我娶了小翠过门,您放心,从今天起我也会是您虔诚的信徒,以后我的儿子女儿孙子孙女都会是您的信徒,只希望您保佑我娘和小翠长命百岁、无病无灾,显名给您磕头了!”

    刘显名跪在蒲团上规规矩矩地磕了三个响头才转身走了出来,扶着刘夫人走到了圣母像前,将三柱香放在了刘夫人手里,对她说:“娘,我去东家那边点个卯,然后就回来接您回家,很快。”

    “行,你快去吧。”

    刘显名这才转身出了院门。

    刘夫人上香之后,跪在蒲团上,时隔这么久,她有太多话想和圣母娘娘讲了。

    同之前一样,刘夫人先向圣母祈求平安,只是求圣母保佑的人从两个变成了三个。祷告结束之后她还是不愿站起,絮絮叨叨的和圣母说着些闲话。

    “圣母娘娘,之前我总是放心不下显名,如今显名娶了个好姑娘,我这心也就放下了。”

    “显名还是不肯说他爹到底怎么样了,可是显名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他怎么能骗得了我呢?”

    “以前显名没成家的时候我心里总提着一口气,现在胸口的气散了,身子骨也越来越不行了,估摸着是见不到孙子孙女了。”

    “一定是圣母娘娘神通广大,实现了我的愿望。我知道这世上所有想要的都要用现在有的去换,但是如果用我的身子骨能换来显名和小翠平安喜乐、白头到老,我心里是千万个愿意的。”

    “小翠是个好孩子,只是受了很多苦,我怕前几日在杏林遇到的那个人会加害于她,还请圣母娘娘多多保佑小翠,若那人真要害了小翠的性命,老妇愿意用这条老命换小翠一命。我已经活够了,可小翠和显名他们还小,日子才刚刚开始。”

    “圣母娘娘,我有些想我那老头子了,你说他在那边过的还好吗?”

    刘夫人声音越来越低,话如呓语,再听不清楚在说什么。

    老宅子外面不知何时来了五六个人,为首的那人一脸凶样,向之前站在街角望风的人问道:“你亲眼看到刘显名和他娘进去了?”

    “千真万确,那刘显名进去没一会儿就走了,走的时候没看到身上背着什么包裹,不知道有没有带着那笔钱,但他如果不是为了拿那笔钱,为什么要突然回来?”

    “刘显名走后去了哪里?”为首的人又问。

    “有人看见他去了东城。”

    “东城?东城可不是动手的地方,他若把钱放在了东城,还真不好办了。”为首的皱起了眉。

    这时另一个阴森森的人如毒蛇吐信,向为首的人提醒到:“刘显名他娘可是还在宅子里。”

    为首的人也冷笑起来,他们把刘显名的亲娘绑了,难道还怕刘显名不给钱吗?于是大手一挥,“先进去搜,搜不到就绑了他娘!”。

    这几人旋即便踹开了门,闯进了刘显名的老宅子里。

    正在祷告的刘夫人听到了外面的动静,起身扶着墙摸索着探出头来,“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那几人一见到刘夫人就大叫:“老婆娘,你儿子把钱藏在什么地方了?老实交代!”

    刘夫人一听心里猛地一紧,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闯我家门。”

    “你只要说出钱藏在哪,我们就不杀你。”

    “什么钱?我不知道!”

    “哼,多半你那鬼精的儿子也没敢把这消息告诉你这没用的老婆娘,你去把她绑了,剩下的几个给我去搜,掘地三尺也要给我找出来!”

    刘夫人被一个人在背后绑住了双手,小腿挨了一脚,跪在了那个放着圣母像的小屋里。

    剩下的几个把家里翻了个底朝天,自然是什么都没有发现,但是他们很快的就发现了地上的那扇暗门,几个人兴高采烈地跳了下去。

    只是这些人发现地窖里除了各种破烂以外什么都没有,几人翻找了一下就骂骂咧咧地从地窖里爬了出来。

    “这刘显名还真抠门,拿了那么多钱,这家里连个像样的物件都没有置办,倒真是懂得财不外露。”

    “也就那神像还值点钱,一会搬了拿去换钱。”

    其中一人听到其他几人要卖圣母像,有些犹豫,出声说:“那时木兰教的圣母像,最好还是……”

    只是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其他几人打断了。

    “圣什么母,她保护的了什么东西!”

    “你还信那什么狗屁圣母呢?你信她这么久,她保佑过你什么?你现在不还是一事无成?”

    其他几人都哈哈大笑起来,那个木兰教的信徒讪讪的搭着笑,不敢再说什么。

    “老婆娘,你就老实呆着,别耍什么花招,等你儿子来了,说不定我们几兄弟还能留你们二人一条狗命。”

    这几人什么都没有搜到,只能坐在院子里,等刘显名回来。

    刘夫人在里屋里跪着,她从这几人嘴里听了个大概,她确实知道儿子不知从哪里得了一大笔钱,才能在东城买了那么好的一座院子,之前刘显名一直不细说这钱是怎么来的,她也没有细问。如今听到这几人的对话,似乎显名是从哪个大人物那里或偷或抢的拿了一大笔钱,现在是人家找上门来了。

    比全是谎话更可怕的是真假参半。

    在这样的紧要关头,刘夫人一旦开始猜测和怀疑,只会越来越肯定自己的想法,她想到了杏林里的那个人和小翠那时的奇怪反应,莫不是儿子连这媳妇也是抢得别人的?

    刘夫人心里乱成了一锅粥,她咬了咬自己的舌尖让自己冷静下来,她此时已经无暇去思考刘显名究竟是做了什么事情,才让这些人找上门来,她现在所有的心思都集中在一件事情上,那就是外面这些亡命之徒要用她来威胁刘显名。

    刘显名是个孝顺孩子,他一定会来救自己。小翠是个好儿媳,若是自己和刘显名都不回去,小翠也一定会来找自己和刘显名。

    刘夫人一想到小翠一旦落到这些人手里会遭遇些什么心口就一阵的疼,她恨不得现在能分成两个人,一个留在这里稳住这些人,一个跑回去告诉刘显名和小翠千万不要过来。

    但刘夫人只是一个上了年纪的普通人,从未修炼过,如何才能破了这个要置她全家入死地的局?

    刘夫人的腰杆渐渐直了起来,她向着墙上神龛里的圣母像又低下了头,心里默念:“圣母在上,老妇坚守教条多年,从未破过任何一戒,只恳求您今日原谅老妇这一次,老妇愿把这条命献给您,只求您大发慈悲,保佑显名和小翠平安无恙,度过此劫。”

    刘夫人眼中的泪水早就成股的涌了出来,她高仰起头,撕心裂肺地哭出了声:“老头子,我来见你了!”

    随后刘夫人磕出了她一生里最响的一个头。

    院子里的人听到里屋传来的哭喊声连忙进来查看,只见刘夫人一头撞在了香案上,鲜红的血浸透了蒲团。

    而刘夫人已经倒在了一旁,再没了呼吸。

    “呸!真是晦气!”其中一人吐了口唾沫,见着死人怎么着都不是一件吉利的事。

    “这老婆娘还挺有骨气。”

    “我们现在怎么办?”

    “说不定刘显名早就发现了我们,这老婆娘就是他故意留下的!”

    每个人都会以己度人,坏人也不例外。

    为首的那人思考了一会,终于发话:“那刘显名也不是个傻子,直接去到东城多半是察觉到了什么,咱们把这翻遍了也没找到钱藏在哪,肯定是被他提前藏到其他地方去了,这个人连自己的亲娘都能不要,倒也算是个狠人,此事咱们再从长计议,莫要让人发现这老婆娘的死和咱们有关。”

    几人也不再管地上刘夫人的尸首,急匆匆地就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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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显名本计划着到他做护院的地方露个头就走,可没想到正好赶上东家训话。

    那东家是修道中人,平日里根本见不着面,谁知今日出关刚好就撞见了,这东家一时来了兴致,从夜里打更讲到了花园护理,带着他们这几个护院从北院走到南院,从西房走到东房,前前后后绕了半个多时辰。

    刘显名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他以前也见过不少厉害的修道之人,没有一个像这个东家一样嘴贫的。

    又逛了一圈,这东家终于转遍了自己的宅子,刘显名也终于得以脱身。

    刘显名怕刘夫人等急了,路上走得飞快,没一会儿就到了老宅子。

    他刚从街角转过来,就看到了被踢坏的大门,他赶紧跑进了老宅子里,一进屋子就见到家中所有的东西都乱作一团,一看就是被人翻找过。

    “娘!娘!”刘显名心知不妙大喊着冲进了里屋。

    刘夫人此刻正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娘!你怎么了娘?”刘显名扑倒在地,想把刘夫人扶起来,入手的却是渐渐变凉的尸体。

    刘显名愣住了,松开了手,然后立马从地上跳了起来,疯了一般的吼叫着砸起了周围的东西,香案被刘显名一脚踢成了两半,香炉里新换的稻米撒了一地。

    刘显名跑出去跳进了地窖里,从那堆破烂深处找出了那只箱子,他确实把一半的钱藏在了这个箱子里。

    刘显名抱着箱子走到了房子正中央,倒着打开了箱子,里面的刀币叮叮当当的掉了一地,阳光照向这一地金灿灿的刀币,在刘显名脸上映出了块块亮斑。

    刘显名挥舞着手里的空箱子,冲着门外大喊:“你们不就是要这个吗?现在都在这了,你们出来拿啊?你们要拿钱就拿钱你们凭什么杀我娘?”

    刘显名把手里的空箱子狠狠的摔在了地上,转身又冲进了屋里。

    屋子先是被之前的人一顿翻找,如今又被刘显名一顿乱砸,唯一还完好的就只剩下墙上的神龛和里面仍然面带微笑的圣母像。

    刘显名握紧了双拳,气得浑身都在颤抖,他怒目瞪着那尊面容祥和的圣母像,血丝染红了他的眼底。

    他抓着圣母像的身子把神像从神龛里扯了出来,然后对着手里的圣母像大吼道:“不喜欢你的人是我,你不来要我的命,为什么要害了我娘?供品香烛什么时候少过你的?她那么相信你,你就这么看着我娘死在你面前?你就这么看着那些逼死我娘的人走了?你根本配不上你的名字!”

    刘显名恨,恨那些害死她娘的人,更恨自己无能。

    人总是在对自己的命运无能为力的时候,才会寄希望于那些虚无缥缈的神。

    若是他刘显名顶天立地,他娘何至于每日对着这个破像祈求平安万福,他娘又何至于惨死于此。

    刘显名紧咬着牙关,整个下巴都晃了起来,他高高举起了圣母像,又重重地砸在了地上,“啪”的一声圣母像四散开来,圣母像的脑袋也从身子上掉了下来,只是嘴角依旧挂着微笑,斜着眼看着刘显名,似乎在笑话他的无能。

    刘显名一脚踩碎了圣母像脑袋,这屋里终于再无完物。

    刘显名又跪在刘夫人尸首的旁边,把刘夫人抱在了怀里,尚未完全凝固的鲜血染红了刘显名的衣裳,他用头抵着刘夫人的脑袋,一声一声的轻唤着娘。

    当月亮跃上屋檐的时候,刘显名才重新站了起来,去院子里把散落一地的刀币重新捡起来放进了箱子里,又从废墟里找出几尺白布,包住了刘夫人早已僵硬的尸身,他没有为他父亲收尸,如今不能再放任刘夫人的尸体不管。

    之后刘显名用火石点燃了整间院子,抱着刘夫人走出了大门,身后的火熊熊燃烧,刘显名却没有再回头看一眼,等到街坊出来灭火的时候,刘显名早已消失在了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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